谭意哥笑道:“这本是我的份内之事,而且也是大家抬爱赐顾。有些姊妹,盼都盼不到呢。”
及老博士道:“不是这么说,虽然每次酬酢上,召来的曲女不止你一人,但别人都是来转一下,唱两支曲,侑两巡酒就走了,转到别处或回去应酬了,你一到就被留下代为招呼,不到席终不能走,因此反而影响到你的收入。”
“怎么会呢,每次都有份例的。”及老博士笑道:“意哥,你别说了,一份例赏,还不够打发别人的,何况你自己还有私人的开销,这半个多月来,你天天都在贴老本。”
谭意哥笑道:“那不算什么,大家平时很爱顾我,而且不以曲巷娼女视我,没有斤斤计较在金钱上,我已经很感激了,花费几文,心里也是高兴的。”
及老博士道:“正是这话,每个人都不是以女优视你,明知道你自己贴了钱来应酬,心中十分不过意,但是拿钱来补报你,似乎又太俗气,怕会冒渎了你,大家一直就在想,用个什么方法来补报你一下而不会惹你不快,今天正好有了个题目,所以大家才争相表示……。”
谭意哥心里很感动,但是却又有一种悲哀。
这件事丁婉卿也向她说起过,丁婉卿老于此道,倒是很想得透,每次回来,意哥看见丁婉卿自己挖私囊去打发那四名轿夫时,心中就感到很不过意。
丁婉卿反而笑着安慰她道:“没关系,意哥,在一般的情形下,主人多留下你来招呼到终席,一定另有封赏,而且还很优厚,他们没表示,是看得起你,反而不好意思用钱来冒渎你了,但他们一定会另外设法来补报你的。”
现在,这份补报果然来了,用的题目很堂皇,出手也很豪华,在长沙的曲巷中,几乎是空前的,从来也没有一个人,在一次能得到这么多的赏赐。
她看见了那些姊妹们脸上艳羡的神色,神往之态,却一点也没有兴奋之意,反而感到一种落寞的悲哀。
她感到落寞,是不知道此身谁属了。
大家对待她的态度,似乎并没有把她看成了曲巷的优女,但是把她又看成了什么呢!
大家仍然是用金钱来补报她,在意识中,她仍然是个曲女,只是评价高一点而已。
她并没有成为那些大人先生们的朋友,仍然是赠与受之间的那种俗气的关系,只是把赏赐变成赠,换个好听一点的名目而已。与其如此,她宁可接受赏赐了,那样还心安理得少了一层人情上的负担。
及老博士看见她的神情暗了一暗,知道她心中的感受,同情地道:“孩子,别误会大家的一片好意,我们都没有侮辱你的意思,只是顾虑到你的处境,毕竟你是要生活的,而且还有很多人要指着你吃饭的,虽然,贴补几文,目前对你并无影响,但是可不能长此以往的下去呀,因此,我们只是帮助你。”
谭意哥轻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老爷子,我不会这么不识好歹的,对大家的盛情,我依然十分感激,只是受情太隆,不知道何以为报!”
及老博士笑笑道:“这一点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孩子,你并不是白领大家的情,大家从你那儿得到的更多。”
“从我这儿得到的?”谭意哥愕惑了。
及老博士点头道:“是的,你给别人的更多,虽是一种无形的安慰,却是无法以金钱计酬可以得到的。”
谭意哥苦笑了一下道:“老爷子,我实在感到很费解,您说的无形的安慰,究竟是什么呢?”
及老博士想了一下道:“这话说来很玄,但是我老头子却是最清楚的一个,因为我跟很多人谈过你,大部份是他们在生病,请我去看病诊脉时,这时候的谈话比较真实而没什么伪托,我问他们一个同样的问题。”
谭意哥忙问道:“老爷子,是什么问题?”
“我问他们,你为什么喜欢意哥?”
谭意哥不禁红了脸道:“老爷子,您怎么问这种问题呢,叫人说了我多窘,何况您根本不知道人家是否喜欢我?”
及老博士笑道:“我还没老糊涂,自然是先在闲谈中,知道他们很喜欢你之后,才问出这个问题的,我问了十四个人,答案也许不尽相同,但是最后可以归纳为一点,你是他们内心中遗憾所在的弥补。”
“这又是怎么个说法呢?”
“这也是说,他们都把你当作心中所思的一个幻影的化身,虽然各人之所思不同,但是没有一个人对你有一点男女之私的,没有一个人会想到把你营金屋而藏……”
谭意哥红了脸道:“老爷子,您越说越不像话了。”
及老博士笑道:“我跟你说的是真话,这也正是你值得骄傲的地方,青楼曲巷,原是男人们徵逐酒色的地方,而那些男人对你,却毫无非非之想,你还不值得骄傲吗?”
“那……他们究竟把我看成什么呢?”
“这是看各人的际遇而定了,有人把你当作是一个可人的弱妹,有人把你当作是一个聪慧解事的女儿,更有人认为你很像他们年轻时一个青梅竹马的爱侣,后来因缘际会,未能结成连理而分手了,但是那个影子却越来越深刻……”
谭意哥道:“这就是他们胡说了,就算我像某一个人吧,最多也只有一个人有这种想法,怎么会有好几个人都有这种想法,难道他们年轻时也同时爱上那一个人吗?”
及老博士笑道:“孩子,你的年纪还小,不会体验到这种心情的,事实上大家并没有记错,他们年轻时有过一个知心着意的思慕对象是有的,但是现在留下的只是那些美丽的印象,连对方是什么样子都忘记了,而你是那么的聪明、美丽、慧黠、温婉,所以他们就把你当作了那个心中的影子,正如那些把你当作弱妹或幼女的人一样,他们根本就没有妹妹或女儿,只是看见了别人兄妹相护,父女相依的情状,心中异常羡慕,于是就把你当作了那个遗憾的对象,把一份感情都移到你身上了。”
谭意哥听得呆了,眼中慢慢地流下了眼泪。
因为她知道,虽然她代表了每一个人心中的影子,但是每个人付出的都是一份最真挚的感情。
她只有窃窃地道:“怎么会都找上我一个人呢?”
及老博士道:“自然因为你很可爱,而且大家也比较容易接近你,从你这儿取到补偿。”
他恐怕意哥听了这句话会不高兴,忙又道:“孩子,别轻视你的职业,事实上,你在大家的心目中,纯真有如圣女,因此每一个人都怕送钱给你都冒渎了你,但又不能要你贴钱来过日子,才做着这个机会来贴补你一点。”
谭意哥点点头道:“是的,老爷子,我知道,我也十分感激大家的好意。”
及老博士轻叹一声道:“事宝上大家都很爱惜你,谁都不愿意你在这个圈子里混,我跟陆老儿几次要想为你脱籍,都被大家苦苦地恳求而作罢,缺了一个你,他们都将感到很空虚,很寂寞!”
谭意哥道:“我自己本来也有脱籍之意,魏大人对我颇为怜惜,我如提出要求,他一定立刻批准的,听了老爷子的话,我倒是不能那么做而辜负了大家的盛情。”
及老博士道:“不!孩子,你想怎么样就怎样,别顾虑那么多,有困难可以告诉我们,大家喜欢你,舍不得你走是事实,但不能自私得要你耽误终身,正如一个父兄对幼女弱妹的感情一般,虽然喜欢能够多留在身边,以为慰藉,但从没有一个会把她们留在家中不嫁,而耽误她们的终身的,对你也是一样。”
谭意哥笑笑道:“好在我还年轻,再过一两年也还不迟,而且这两年来,娘也不过把当年花在我身上的钱收回来,我也应该为她多存下几个。”
“这个你更不必担心,婉卿虽然不是你的生身之母,对你的爱护之情,绝无少减半分,她不会指着你发财的。”
谭意哥道:“这个我知道,可是我心中不能这么想,一旦脱籍之后,就不再有任何收益了,也没有理由再接受任何赠了,我总不能要娘再养着我!”
及老博士道:“这样也好,那就再过两年吧,两年之后,就是你不脱籍,老头子也会逼看你脱籍的。”
说了又笑笑道:“话虽如此说,但你也别太执着,若是在这两年中,能够遇见一个情投意合的儿郎,就尽避嫁将去,我相信每一个人都会高兴你有个美满的归宿的。”
谭意哥的脸红了一红道:“老爷子,还早着呢?”及老博士笑道:“早是不早了,我那老伴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有了老大了,只是你的终身,倒是颇为叫人发愁,要找一个才貌相当的少年郎,还真不容易。”
谭意哥低头不语,及老博士也不再多说,怕撩及她心中的不快。
在山上聚到午后,大家才下山渡河回到长沙,魏谏议果然又在私邸宴请大家作竟夜之欢。
席间,他以明珠一升,送给了谭意哥作为助妆,而一些日间在山上没有准备的人,也都纷纷作了表示,没一个出手是小气的,所以这一次谭意哥的确是满载而归了。
她不回来,丁婉卿是不会睡的,三更天,谭意哥回到可人小筑。
丁婉卿替她把一切都准备好了,若她稍微多喝了一点酒,立刻又为她去做醒酒汤。
灯下检视所得,丁婉卿简直是惊异了,望着谭意哥道:“孩子,你这一次所获,比有些人干一辈子的还多。”
谭意哥笑了一下,有点得意,但也有点忸怩地道:“娘,瞧你说的,我就不信以前没人比我更多的。”
丁婉卿笑道:“那当然有,据我所知,在京师有一个姐儿,相与了一个少年哥儿,长得很俊俏,一付可怜生模样,那个姐儿不觉动了心,相守了半个多月,没问对方要一文钱,而且还拿出私蓄来替他开销一应花费,最后那个少年哥儿忽地悄悄不辞而别,只留下了一颗小小的玉印,印身上刻了一条蟠龙,印文是古篆,不容易辨认,另外有一张字条,说是很感谢她半个月来的殷勤盛意,现在因为家里有事要回去了,留下印章乙方暂以为押,过几天一定会派人前来赎取回去。”
谭意哥听得很有兴趣,忙问道:“娘,以后他是不是派人来赎了呢?”
“自然是来了,要不这个故事就不足以引人了,过了五天,这个姐儿的香闺中果然来了两个穿着便服的年轻人,要向她取回那颗玉印,而且代价不计,由着她开口。”
谭意哥笑道:“这个人好大的口气,居然敢任由人开口,他们真付得出吗?”
丁婉卿笑道:“那个姐儿也是这样想,而且她对那个少年哥儿颇为思忆,虽然明知彼此间身份悬殊,白首难谐,但也希望能留住一点记忆,不肯把玉印还给人,但是那少年留字,并没有说要相赠,而是指明暂寄要赎回的,她也不能硬留下来,于是就开了一个很大的价钱,目的在难住对方,以便保留住那方玉印。”
“她开口要多少呢?”
“详细的数字,由于言人人殊,已经不可稽了,不过根据可靠的估计,大概总是黄金千斤之数吧。”
谭意哥道:“居然要这么多?”
“她说就比照她这个人的高低轻重,每一天以一尊金人为计,一共住了十七天,总计要十七个金人。”
谭意哥笑道:“这倒好,要是像咱们对邻的那位肉菩萨圆圆姐,身重一百几十斤,十七个金人还不止千斤呢。”
丁碗卿道:“那个姐儿自然不会太重,我想总有七八十斤吧,所以算起来恰是千斤之数,她原是难人的。”
“没想到那两个人一口答应了下来,并且说三天之后,再行前来赎取,说完就客气地告辞了,过了三天,他们果然再来了,而且还带了很多挑夫,送来了十七具金人,每一具不但与她的体重相等,连高矮大小,面貌都是与那姐儿相同。”
“这倒是真不容易了,就算有那么多的金子,还得要巧匠打造成那个样子,工夫也不小了。”
“说的也是,来人表示了,如果她只要金子,立时可付,正因为她要的是金人,才需要三天的时间。”
谭意哥道:“这下子那女人得交回玉印了。”
丁婉卿道:“对方一点折扣都不打,她自然也不能再拿了,只有把玉印还给了对方。”
谭意哥忍不住问道:“那个少年郎,究竟是什么人呢,家中如此豪富?”
丁婉卿笑道:“你想吧,在京师能得几家有如此大手笔的,那方玉印的玉质再佳,也不值得千斤黄金呀,他一定要收回去,只是怕上面的印文流出去。”
“那少年必然是个很有身份的贵家子弟了。”
丁婉卿道:“那个姐儿也是这么想,所以把那印文悄悄地拓在一块绢帕上,珍重地藏看,也没有拿出来给人看过,几年后,她从良嫁入,几乎忘了这一回事了;她嫁的是一个远地赴京考试落第的举子,孑然一人,家中也没有亲人了,非常喜欢她,而且是娶为正室的,她嫁过去后,以私蓄替夫婿打点人情关节,捐了一个知县,居然摇身成为七品夫人,风光上任去了。”
“她倒是个有福气的。”意哥感喟地说。
丁婉卿笑道:“娶到她的那个人才有福气呢,那个家伙很会做官,没有几年,居然给他爬到了知府,总是因为巴结上宪太过热络,少不得要在老百姓头上打主意,刮得太狠了,终于被人告了下来,他很焦急,夫妇两人翻箱倒笼,想找点值钱的玩意儿,再行打点关节,结果无意间翻出了那方盖有朱印的绢帕,她的丈夫毕竟是有学问的,辨认出上面的朱文竟是两句诗…………能叫群山皆低头,人间天上第一家…………不禁大喜若狂。”
谭意哥啊了一声道:“这是好狂的口气,有皇帝才能说这句话,难道那个少年郎竟是皇帝不成。”
丁婉卿点点头道:“不错,那少年郎定情留印之际,还是王子,当他们认出朱印时,已经是皇帝了,而且一直都在使用着那方朱印,行使密旨,亲下手谕时,也一直用那颗朱印,因此那个官儿就在那方手帕上写了几个字,着人送给了当地的节镇,一天云雾立散,而且官复原职……。”
“写的是什么呢?”
丁婉卿道:“这可没有人晓得了,不过总是叫那位节度使对某员不得追究,速弥其事……。”
“就凭上面自己写的几个字就行了?”
丁婉卿笑道:“怎么不行?皇帝的手笔,未必人人都识得,皇帝那颗密用的朱印却是这些大官儿们见过的,有了那方朱印,就是密旨了,天大的事也担得下来。”
谭意哥笑道:“那个女的如果早知道有这么大的用处,就会多拓几份下来了。”
丁婉卿道:“傻孩子,早先她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敢狮子大开口,要那么多的金子,如果她知道了,还敢要钱吗?而且贵为王子,在外流连青楼半月不归,这将成什么体统,幸亏她是不知道,否则恐怕也活不成了,那些家臣们一定会杀了她灭口的。”
谭意哥一惊道:“官家行事会这么狠?”
丁婉卿道:“没办法,帝王尊严必须要维护的。”
笑了一笑又道:“也亏得那个姐儿不错,仁至义尽,殷勤款待了那个少年哥儿,又吃又住了半个多月,没有伸手要一文钱,所以那位王子回去后,感念情意,才不吝万金之酬,否则也不会有以后那段故事了。”
谭意哥想想又不解道:“娘,要是那位节度使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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