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那女子终屈身福了一福,低头告辞。望也拱手回礼,恭谨欢送。
那女子直起身来,似无意地往羽藏身之地瞟了一眼,轻轻笑了声,身形一晃,待羽再定睛要看仔细时,已不见踪影。
院中只剩望一人独立,静静地对着高悬的圆月出神。
羽有些不自在,不知该走出去还是该悄悄走掉。他不是什么胆小之人,也不觉有偷窥的猥琐,只是望似乎在“修炼”,他还是不要打扰为好。
正想着,他慢慢转了身,就听到望的声音似近在耳旁响起:“殿下既然来了,不妨过来同赏明月?”
羽的步子一顿,无奈地低头笑笑,走出来:“看你似乎在修炼,本不想打扰的。”
望走过来,竟主动牵起他的手。“无妨。我已完事,况且殿下这样回去,怕不出十步便要倒下。”说话间羽熟悉的那股暖流又从他掌中逸出,延七经八脉逼向已郁积在他内腑的冰寒之气。“今夜是六十年一次的雪月,所有精灵妖怪魍魉鬼魅都会出来受月魄以提升修行,苍莲仙子的歌声中寒气过重,本对凡人并无大碍。只低等妖物经受不住,
便会寻温暖的居处御寒。殿下现下出来,正巧提供场所,不赶紧将它们逼出来,只怕要在殿下体内筑巢为乐了。”
羽只觉热浪从望手中一阵阵地涌出,浑身如处火炉边,惟内腑仍觉虚寒。忽地浑身一抖,一阵几不能觉察的灰色之物像是有生命般地从腹部逸出,挣扎了几下,望轻叹一声,道:“去吧。”那灰物如临大赦,“咻”地一下消失在羽眼前。
羽一身大汗,竟湿了几重衫。
“既是妖物,为何还放它走?”他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道。
“修行不易。一只魅能修到这样的地步怕是也要百年上的光阴,既不害人,不如放它去。”望松了他的手,袖手身后,恢复平时淡漠的神情。
“如等到它害人再去除,岂不晚了?”
望不赞同地看着他:“殿下此言差矣。如同一个人在没害人前便要将他杀了,这一样是不公平的。”
“可那是妖,不是人!”
“人妖的分别只是出身,其余的并无二致。人有好坏,妖也一样。”
这样说着的望面上是淡到几乎无的神色,羽却沉吟片刻,抬头望着天边的皎月道:“你可知三年前云阳巡抚周廉一案?”
“愿闻其详。”
“周廉因徇私舞弊私自挪用数十万官银被革职查办,满门抄斩。一家三十余口无一幸免。而其实,他是个名副其实的清官,为官十年奉公守法不曾有过疏漏。”望的眉尖稍稍皱起,似乎已猜到他要说什么。“只因他竭力维护我皇兄太子煌,只认他是正统,上书弹劾元阳都指挥史等数名将官,妄图削弱我的势力。我察悉他的居心,快他一步动
作。”他看了望一阵,忽狂妄地笑起来,“是故成大事者,需不拘小节。如明知他会害我,自当未等他出手时便要除去。无论人妖皆要如此。心慈手软,只会妄生祸害罢了。”
望半晌才似轻叹地道:“殿下……”他想说什么终还是转了口,“可他的家人又何辜?”
羽只当冷笑:“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望仍表情无多,只秀巧的唇轻轻抿紧,也不说话了。
羽有些阴冷地凑近他:“怎么?觉得不舒服了吗?日后你要守护的便是这样的人,你不觉有虞?”
望只觉羽此人狂妄得不知边际,明知他有可能是太子煌身边的人亦如此开门见山毫不掩饰对东宫的态度,即便确知他不会是细作,难道也不怕会被人生出厌恶?
“望之感观不足道,殿下不必过虑。”
“哈哈哈哈,不足道便是不愿道、不屑道、懒得道吧?”羽仰天长笑,明明是一派骄狂,却又予人悲悯之感。“望啊望,虽你我相交甚浅,但你救我两次,日后恐怕我这条性命仍需系于你手,故我不可不予你知——羽最大的敌家不是旁人,便是太子一派。我对他的人使尽手段,他亦然!今夜我们将话挑明,如若你真是那边派来的奸细,一旦
被我查明,无论多么艰难,也不管你有多大能耐,我一定能找到方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当然,你也可先将我除掉以绝后患。成王败寇,本侯绝无怨言。”
他停下,望着望依然静若止水的面容,再开口时已是一派天真的笑意:“但我不会防你。你早有一千个机会杀了我。薰万般推举你,我信他,也信你。如若连你这样的人都不可信,那我还信得谁来?”
望的神色终于起了变化,眼光投注在羽的眼眸里,有些讶异,也有些迷惑。他说“你这样的人”?“这样”……是哪样?
“不杀你,也许是为了更多的内情……”他缓慢地开口。
“无妨。”羽不在乎地摇头,“真若我和薰的眼都瞎了,也绝不怨人。”他的笑中似乎有一束明亮的光直直射过来,如今晚的月色一般耀目。“可,你是吗,不值得我信的人?你是吗,望?”
在那样的目光里,望第一次缓缓低下了头:“不,我不是。殿下尽可信我,望对殿下不会心存贰心。”
当他再抬起头时,是一个纯净而明朗的微笑。只是那样牵动了嘴角,微微的笑容,竟使原本只是不甚出众的五官蜕变得熠熠闪光,清澈的眸光流转,明净地望过来,宛如他那善琴的指尖轻轻挑动人心底的弦。
平凡的望却有着最动人的笑,这样澄透犹如水晶般透明的笑颜,比今夜的月色更柔润光洁,比方才与苍莲仙子一同抚琴轻歌时更闪亮百倍。他的微笑,竟像是天边凝悬了千百年的月之露华,泼天的光彩要盲了人的双眼。
这是羽第一次见他真正露出笑颜,只觉呼吸为之一夺,如遭雷轰,无法动弹。
许久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缓缓地道:“好,你说要保我征服整个夕陆,那便从这一步开始!”
战事趋利。
洛军几场胜仗下来,联军已如惊弓之鸟,合作根基动摇,塘下与黑牙两方朝廷皆生退意。联军内部划分出主战派和主和派,只有小部分将领主战,大多认为胜望甚微,为保实力,和为贵。
而最令人吃惊的是,尤其力主求和的主将竟是黑牙狄寒!他伤势初愈,极少再亲上战场。且塘下从朝廷至军中皆软弱不堪,他实在不欲再与之继续合作。当初他便极力反对双方联合,认为匆匆行事难有大成,力陈待兵强马壮的春季再伺机而动的谏言。偏黑牙王听信谗言,又对物产丰富的洛垂涎已久,听得塘下有此意愿,一刻难耐,自觉即使
不能一举将洛拿下,能占上几座城池亦是美事,还可趁洛求和之机要求纳贡。却不想洛国虽尚文,却也备有强国之兵,威霆军威镇四野,声威不可小窥。
如此,步入年关时,联军败势已定,不得不发罢战求和书,愿与洛缔结和平盟约。洛国上朝保守当政,允之,命两国使臣择日上朝觐见。
威霆军凯旋而归。
薰早从战报知悉一切,现在亲眼看过羽的伤口,又听他绘声绘色眉飞色舞地将当时情景连比带划重述一遍,当下更觉其时惊险万分,大叫过瘾!
“可叹我不在场!这样激动人心的场面没能亲眼瞧见,真乃人生憾事!”他夸张地抚掌大叹,惹来羽一阵不满声潮。
“哎哎,你倒悠哉,什么‘激动人心’?那叫‘九死一生’!你好歹也为我担个心吧?真是,明明是为你挨的……”
“去!又说混帐话!自己学艺不精,倒还赖到别人头上!”只有望知薰当时一定已动用天眼略窥过羽的伤情,又左右算过,知有望在不打紧,这才能不紧不慢地待他回来。是故也不插话,在旁边静静地微笑。
“你……你!”羽气得要伸手敲他,却又被薰机灵闪过。他最后只得无奈地气笑道:“好,好。过几日狄寒要进京觐见。我也不管你,留你自己跟他摆平这事!”
薰一听之下果然愣住了:“什么?狄寒要进京?!”
“哼哼,我刚得到的确切消息,就在腊月二十五。……怎么,仰慕者远道而来,欣喜得说不出话来了?”
“哈哈,说的什么笑话?”薰作状地仰天干笑几声,“区区狄寒,何足挂齿?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望,你那什么表情?干吗用这么同情的眼光看我?……难道你也以为我会不是他的对手?哈哈,怎么……可能?……咳咳,那个,望啊,你那儿有催命符什么的没有?……嘿嘿,我没别的意思,有备无患嘛……啊?没有?能将人瞬间移形
换位的符呢?……也没有?腹泻头痛软骨鬼上身……的?……再不济给个隐身符也好啊,我自己用……”
“我修的不是道家,不用符的。”望答,颇遗憾地眼看着薰公子俊美无铸的脸垮下去。
薰对“狄寒”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早在“铁三将”刚成为人人口中相传的谈资时便已有耳闻。后来便是羽此次出征竟受从未有过的重创,军报传来时他已知要对此人重新估计。而最最震撼的,莫过于羽亲口告诉他的两人交手经过。
狄寒要他?!
好大的胆子!好狂的口气!若是换了别个,他只当听了个荒谬的笑话!
可那是狄寒啊,能将罕有敌手的羽伤成垂死的狄寒……唉,他这是招谁惹谁?
薰微咳了一声,将目光又扫到大殿中央,那近三十人里,垂首跪在第二排左三的高大身影。
塘下与黑牙的使团又像商量好了似的联合前来面圣。两国使臣轮流致词,歌功颂德粉饰太平,冗长得连时间都在叹气。
司星辅使虽颇被倚重,但其实不过正六品官,排在一干文臣后,与武官首的武烈侯遥遥相望。
隔着庞杂的使团,身为皇子得以侧站的羽不住从狄寒瞟向薰,再从薰瞟回来。一阵冷笑。
薰虽看得不甚清晰,也能轻易觉察他的动向,光他那幸灾乐祸的表情就让他眉头皱得几乎要将手中的牙牌砸过去。奋力用眼神还击,如两道光箭,羽装做举袖拭汗,接过来,加上两下凉凉的笑打包好再送回去。
如此一来一往,待使团得以平身时狄寒借机向后偷看去,落到他眼中的正是这两人眉目传情的铁证。
成帝脾气平和易亲,亦是安享太平久矣,不愿多生战事。是以对此次议和颇为看重,又要显示泱泱大国的气度,当晚便摆下宴席款待使臣。狄寒亦在受邀之列。
太子煌为皇储,理应作陪,羽为洛军主将,更是不可或缺。
太子妃小恙,爱招摇的煌仍是带着新进的一名侧妃赴宴。羽尚无正妃,也极少偕眷露面。他一贯独来独往,如今虽身边有望,仍是硬拽了薰过来。
薰本不喜这样人多嘈杂的宴会,偏经不起他三番两次的激将,也存心过来看看大庭广众,狄寒能奈他何?
当夜月残星稀,惟有灿光不减的三星照耀当空,俯视群伦。命运的幕布正一点点地被拉开。
是夜歌舞生平,宾主欢宴,一派泰然。
轻歌曼舞间成帝频频赐酒,众人畅饮酣然,谁也不会杀风景地谈起数月前二皇子几乎死在对方手下的惨事。
自成帝而下,席位分对面两排。洛国一列,首为太子,随后是羽,本来薰不该进前排安座,偏偏羽无伴,求成帝在身旁给他赐了座。成帝知他二人从小交好,又着实喜欢薰,对他向来甚宽大,俨然已视作一子。所以除了庙堂之上须谨遵规矩,其余的皆由得他们宽泛随意。
望坐在羽身后,与后面的近身侍卫几乎同列,隐没在不为人注目的角落。
使团一列,首为二位使臣,顺列是联军大将。狄寒正巧与薰隔岸面对,为此薰望向羽的眼神已可将他生蒸活煎上百次!
羽装傻到底,只当恍然不觉,笑嘻嘻地跟其余诸人插诨打科高谈阔论。
隔着衣袂翻飞的舞娘,轻纱如浪,翻涌起层层粉色,狄寒眼中薰的身影如在雾中,灯影月下比在朝堂上得见更不清晰。他恼得只想将这些碍事的衣裙全都扯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一看从未和自己这样近的薰。
他的眼神锐利,只在间隙也看得到薰的表情——一脸木然,要不只管低头吃喝,要不频频看向身边的羽,望也不望向他这边一眼,仿佛这里是空的,完全没有垂目的必要。
他捏紧手中的酒杯,心中的苍凉和落寞非言语可表。
这些年来他奋勇杀敌战功卓越,终于有这一日能在朝堂占一席之地,终于有这一日得与洛羽并列齐称为一方名将,终于有这一日……能这样近这样近地坐在薰的对面,看着他饮酒。他以为……至少他会留意一下他。哪怕一眼,也能让他欢欣雀跃欣喜若狂!
一眼,让他就此死了也甘愿了!
可是,没有。
他咬了咬牙,心知文臣武将本难同席,况薰官位不高,今晚这样的机会去了便不会再有,正待找个由头过去搭话,忽闻那边有人高呼他的名字。一抬首,却是洛太子煌。
煌高举酒杯,遥遥敬过来:“狄将军神勇盖世,本宫久闻大名。今次得见,果然威武霸气,有大将之风,如此皇弟一败亦不算冤枉了。来来来,本宫敬将军一杯!”
他话音未落,座下已一片唏嘘。尤其洛国武将纷纷脸色一变,都看向羽。倒是羽神态自如,也举个杯子对狄寒虚敬一下。
本来今晚融融夜宴宾主皆默不谈兵戈相交的过往,况此战以洛军胜为果,他此一开口便大赞对方主将神威,已叫洛军这边面色不太好看。且那次交手,双方各有折损,虽羽倒于狄寒之先,但明眼人也一看即知当时狄寒亦是强弩之末,没有讨到半分好去。现下给太子一语便分了胜败,不说羽本人,单是洛国其他将领也甚觉不快,弱了自家威风
。身为太子,却抬敌抑己,实谄媚得可笑。
便是狄寒也颇觉意外,只笑笑,也不多说便将酒干了,不待他要再说,只管坐下来,正待继续方才的计较,一抬眼却见薰直直地望过来。
薰的眼中几许惊诧,显为太子煌“高论”而生,看着狄寒却是冷笑,不做声,只管眼露不屑。
只这一望,狄寒便知定是他已详知那战交手始末。他那剑得以如此轻易地划上羽的胸腹,那狂妄的宣言可谓功不可没。故此薰为他之“胜”不屑到了极点。
狄寒心底苦笑,知如此一来要与他相交,只怕更难上百倍了。
肚里难过,面上他倒是紧抓这难得的机会。嘴角扯起一个浅笑,遥遥地对薰举起杯。薰更是眉眼不抬,冷冷地哼了声,将头扭到一边。又一杯苦酒,缓缓滑下狄寒的喉咙。
他们两人的距离,现下不啻咫尺天涯。
歌舞夜宴,眼看夜已深了。
成帝早早便退了席,回宫安歇。使臣年纪老迈,也都随后离席。留下来的尽是青壮将领,笑闹更是放肆。
望坐在后面,看着这些权臣贵胄在人前的风光意气,居高位者,人人来捧,不管他是否贤明称道。例证请看太子煌。
文臣武官泾渭分明,煌与羽两派玩笑间已是锋芒毕露,互不相让。
那边厢,狄寒与扉薰,一个有意,一个无情,目光追逐,耐人寻味。
望就这样静静看着,一夜里便看透软红中翻滚的众生之相,清澈的目光中玩味的,又深省的,羽偶一回眸,见到的便是这般模样的望。
羽笑了,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看得这么出神,是否看上哪个美姬?我帮你弄到手。”
说话间正有台新的歌舞上场,比之方才成帝、使臣都在时尚可称的端整保守,现在已堪称艳色难敌。只著寸缕轻纱的曼妙玉体如磁石,美艳的舞姬们一抬眉一摆手都是勾魂摄魄的万种风情,一干人等看得目不转睛。
京城中让人熟悉的糜烂之夜现在才刚刚开始。
薰回闪着狄寒啮人的眼光,这才注意到这些个尤物登场,美目左右流转,看到场中大小官员一律馋猫见腥的痴相,正要叫羽赶紧吩咐人弄几个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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