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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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天下-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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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阶又响,一个青衫书生缓缓拾阶而上,微有倦怠的眉角散出清风,云蒸腾涌间,天高寒有云。



“你真的就是戚少商?”

温四小姐第十三次发问,尾声里还带有不敢置信的上扬,却是温柔的,眼神晶亮。少年成名的侠客仗剑而行,击节高歌,本就是每一个江湖女儿最闺密的春梦。

戚少商苦笑,觉得自己运气真是不错,前脚才跨进庆阳,就遇上一个难缠无比的大贼,一个好奇得娇憨得让他不忍心拒绝的江湖菜鸟,还付了一桌酒帐。

她究竟吃了些什么?要白花花的十三两银子……

他与温家老大温侯本是旧识,也知道他有这么一号让人头痛心痛肝肠痛的麻烦妹子,却没想到在这里遇上。温侯当年帮过他大忙,他妹妹受人欺负,他也就不好意思装作看不见一走了之。

再说,他是大侠。

“戚大侠当年在金殿与那恶贼顾惜朝一战,哥哥每次说起来都是啧啧有声哩。”小女儿的心态让她连声调都是喜萦索乐滋滋的,明眸一转,“这就是逆水寒?”

“唔唔,传言当不得真。”戚少商已是大感头痛。

明眸再转,这下转到了沉坐一旁的青衫人身上,俏脸又染上一层晕红,轻声道,“这位是?”

青衫人看着窗外恍若未闻,戚少商咬牙半晌,支吾道,“这是顾……呃,那个……这位是顾兄弟……呃,小顾。”

那人闻声倒是转过头来,微哼一声,眯了双眼,交睫间就恍如剪断了光阴。



戚少商半寒着脸,温千红笑得更温柔了,双手轻轻执着酒壶,为二人置酒。仿佛不经意的问,“二位是去哪里?”

“信阳。”戚少商不知想什么跑了神,顺口答道。

温千红眼睛一亮,拍手笑道,“家兄正在信阳,千红江湖经验浅,正好请戚大哥一路照料。”

她这声大哥叫得理所当然,戚少商一听之下已是头如斗大。



夜晚的屋顶总是热闹。

戚少商躺在客栈的屋顶仰望夜空,总觉得中原连月光也比不上边关的清亮。这样的时候他就会很怀念以前肆意豪放的岁月,怀念关外干净明快的天色,怀念那一群磊落粗豪糊涂可爱的弟兄。怎么会忘呢?他们在他记忆里永远有明亮的眼睛和简单的心事,有自寻烦恼的傻气和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气,有纯粹的感情和永不磨灭的回忆。

快活而悲痛的回忆。

戚少商又想起息红泪,她是否也在毁诺城的月下这样怀念着他?他是否真的成了她一个怀念的过去?想到这里又觉苦闷,仰首喝了口酒,一手支了头,一手摸出把小刀在黛青色的瓦片上乱刻。先刻“十年生死两茫茫”,觉得不吉利,划掉又刻“云中谁寄锦书来”,又觉矫情,划掉,改写“昨日之日不可留”。

听得衣袂声响,眼角已有一片绯红色的云飘了上来,一只白嫩嫩的小手抽了那瓦片去读,直笑得眼泪似都流了出来。他懒洋洋白了她一眼,由得她去。

温千红咯咯笑了半晌方在他身边坐下,以手托腮,看着月亮,忽也敛了笑,叹了口气。

他暗暗好笑,这温家老四有时胆大妄为,有时又纯真娇憨,当真让人头痛。

耳听得她语音清脆地说,“戚大哥,你觉得快活么?”

戚少商一呆,随即笑道,“你小小年纪,又知道世上什么快活不快活。”

温千红轻声道,“我常听大哥说当年认识你的时候,你名气还没有这么大,但是游侠江湖,很喜欢交朋友,是一个顶顶让人快活的人。”她幽声叹了一口气,“现在我见着你了,你跟我想像中一样神气,又武功高强,威名赫赫。但我瞧你却也不怎么快活。你跟那个顾公子,看起来可都惆怅得很……”

戚少商又怔了半晌,低下头,沉声道,“大抵是因为我们都老了。”



戚少商当然不很老,他才年近三十,以一个男人而言,体力和精力都在攀上巅峰期,可是他觉得自己的心境已经老得起了一层层的折皱,就像唐门老太太的裹脚布。

他想温千红说得很对,他已经不是当年认识温侯时的戚少商了,那时的九现神龙还很年轻,在江湖上的威名方盛,他还没有尝到过背叛的痛苦,也还不知失去爱情的滋味,更没有体味过这世间的苍凉。一场胜仗,一碗不掺水的炮打灯,一见便倾盖如故的朋友,都能让他快活。

那时候,戚少商真的还很年轻,很快活,很容易就满足。

顾惜朝那时也还很年轻,远没有现在这么冷淡,这么恍惚,这么深沉。他端一盘鱼走上来,神情倦怠而抑郁。后来戚少商无数次想起他那一刻的神情,他相信那是他的欲擒故纵,他也相信,他眼里的倦意和忧郁,是真实可信的。

顾惜朝那天穿了一件很单薄的青衫,黄沙漫天的连云山水,那样的青色实在是太扎眼了,于是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他就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幽深最寂寞的一双眼晴。

他不认识他。他也从来没有在连水山水见过这个书生。但他却立刻觉得,这个书生活得很忧郁,很不得志,很不快活。 

然后,他决定要和这书生交个朋友。

再然后呢?

他的世界一度天翻地覆。

距今不过三年,已是谁复商量管弦。

现在,九现神龙戚少商仍然还很年轻,他的出手还是很快,他在江湖上的名望还是很高,甚至比当年都还高得多,连他跟息红泪的感情纠缠,也渐成了武林中的一段佳话。但是他却已经不再容易快活,不再容易满足。他有很多朋友,很多的故人,甚至也有了别的很多女人,他更有了很多不能让人分担的麻烦,不能说与他人听的秘密。

再见到顾惜朝,他已不用再跟他说“这位书生倒是一表人材……”——那一句话的过后半载,他在金銮殿前一剑劈入了他的肩胛,劈散了他的黄梁。连同之前他数次绝地反击,千里奔袭,以一己之力揭穿权相谋逆,九现神龙可谓名满天下。

他想,他本不应惆怅。



“戚大哥,我说错话让你生气了么?”语声清脆,带一点少女的朦憧惶惑。

是不是所有的小女孩都像息红玉那样纯真活泼,让人生怜。“没有。”他眼角一挑,一个捉狭的酒窝就跳了出来,“我只是在想,温四小姐在夜里穿得这么威风漂亮,是要去哪?”

“啊。今天在酒楼上听说温家布庄在信号的分号居然歇业了,我不信,那些温家伙计都死光了大哥也不许他们关门的。我要去看看。”

再顽皮也还是温家人。戚少商一笑,想到数几十年来声誉卓著的温家布庄,号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十二个时辰,随便你什么时候候来,都有人恭候你裁衣定料。

现在居然关门了,确是前所未有之事。

戚少商略一沉吟,“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月夜的房顶当真如水银一样,晃,晃,晃。

青衣书生静静站在窗前,看着两道人影飞掠出去,仰起头,几乎不能察觉的微叹了口气。

月光铺陈,冰凉的夜晚像一张收紧的网。

15。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这世上还有比青楼的夜晚更热闹、更绮丽的地方的吗?

庆阳最大的勾栏惜月阁如平日一般人来人往,灯火通明,丝竹嬉闹之声不绝于耳。

它身后的胡同,也如平日一般寂静,和前面的喧嚣比起来,竟然有一丝凄凉。

温千红和戚少商就站在惜月阁旁边温家布庄的金字招牌下大惑不解。

大门竟真的是紧紧关闭的。

温千红皱眉喃喃道:“这帮家伙真是可恨。温家几十年的招牌都给他们砸光了,大哥知道了还不气死。”

戚少商微一摇头,上前举手拍门。他已觉蹊跷,手上用了两分真力,力透门板,远远的都能听见回声。莫说是人,就算是聋子也给吵醒了。

门里竟然还是寂静无声。

温千红怒道:“这些伙计都睡死了不成?” 

越想越怒,温千金飞起一足,眼瞧是金莲纤纤,偏是一脚就将那硕大的木门踢开。戚少商瞧得暗暗苦笑,这温家四小姐当真是火炮的脾气惹祸的精。

往里一瞧,突然一呆,只见里面非但一无人影,就是柜台,布架上,也是空空的,哪里有往日成堆的绫罗锦缎金帛银衫。

温千红怔了半晌,方失笑道:“我竟不知家里的生意好成这样。”戚少商眨眨眼,“哪有连存货都卖光的道理。莫不是你家布庄已经搬迁了?你却来踢坏人家大门,怎么赔才好”

温千红眼珠一转,笑道:“戚大哥又来气我,就算布庄搬了,也还是我温家的产业,踢坏一两扇门又算得了什么。”

正在斗嘴,突听脚步声响,一个人匆匆走进来,抬头一瞧便失声道,“你们什么人,怎么擅自破坏他人产业?”

却是一个衣衫简朴的中年人。

只听温千红怒道,“好哇,段家成,你连我也不认识了。”

那人在夜色下再凝神瞧了半晌,面上泛起一个说不上是惊喜但至少是惊吓的笑容,“四……四小姐,你怎么来了?”戚少商瞧得好笑,这温家四姑娘被家里宠上了天,只怕在家里也是人见人怕的角色。

这个段家成他也见过一面,当年认识温侯时,正是段家成跟在他的身边,算是温家得力臂助。

只听温千红已怒叱道,“你怎么这么胡涂,你忘了大哥说过,温家商号的门,是死也不能关的么?”眼睛一瞪,便要揍人。

段家成垂手而立,陪笑道,“四小姐,我们也不想,只是三天前有人把店里所有的布料都买走了,实在没有办法开门做生意。”

戚少商一扬眉,笑道,“生意这么好,可喜可贺啊。不知是哪家办喜事么?好大的手笔。”

段家成苦着脸,“在下等也正在奇怪,大前夜三更天,突然来了几辆大车,将分号里的存布全搬空了,全布庄的伙计这几天都急着办货去了。”

温千红仍在瞪眼,“莫非有人存心要拆台?你们怎么这么笨,不会不卖么?”

段家成苦笑道,“来人带着大少爷的手信。我们敢不卖么?”

戚少商对兀自不平的温千红笑道,“只怕是你大哥在哪谈成了大买卖,你却来踢了自家的大门。”他眨眨眼,“不知来提货的人长什么样子?这么多货,想必得带骡队来。”

段家成呆了半晌,方垂首道,“那人倒是长得很普通,带了六辆大车,七八个随从,我瞧见他们径自出城去了。戚大侠觉得有问题么?”

戚少商道,“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 他微笑,十分诚恳,“没事你走吧,哦,对了,门是你家四小姐踢坏的,可别赖到我头上。”

段家成看来委实有些怕这个四姑娘,一拱手,匆匆而去。

戚少商瞧着他的身影,笑得更是诚恳。

温千红转了转她那明媚的眼波,掩唇道,“戚大哥,你笑得好奸诈。”

戚少商越来越觉得这个小姑娘着实有趣,不禁打趣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温千红嫣然一笑,沉声道,“你在想,若有正经买卖,焉有在半夜交易之理?嗯,其中必有蹊跷。” 她捏着嗓子,竟将戚少商的语气学了个七八分相似。


这个世界上的女子有很多,但可爱的也就是几种。一种是傅晚晴那样的闺秀,名门千金,温婉娴静;另外一种是息红泪那样的美人,名动江湖,见识广搏;还有一种是小玉那样少经世事,天真善良。最后一种比较少见,掌上明珠,任性娇纵,偏又俏丽憨直,聪明过人。

温千红显然就属于这一种。


庆阳城东一片屋脊连绵起伏,其上堪称人来人往。嗖嗖嗖,远远看见几道白衣黑衣此起彼伏,衣襟翻飞。

温四小姐看得杏眼圆瞪,大呼有趣。

戚少商却暗暗皱起了眉,他是老江湖,自然知道这城中必是有不寻常的江湖事发生。

他现在的身份,与江湖故友相见,不是不尴尬的。

远远的,看见段家成进了一家四合院的侧门,戚少商落在对面的屋脊上,略略一打量,那院子在众多房屋中绝不起眼,只见寂静。

温千红如红云一般落在他身侧,娇声道,“戚大哥,你不会要在这里等吧。”她一皱俏鼻,“秋老虎,蚊子好多。”话音未落,又“啪”的一声打在自己莲藕般的小臂上。

戚少商也皱眉,“你大哥没教过你江湖险恶么?半夜跟一个男人在屋顶到处乱飞成何体统……你先回客栈等我。”

温千红一怔,跺足道,“好啊,现在又嫌我碍事了。你们男人一有事的时候,就真的瞧不上我们女人么?”

戚少商知这温四小姐胆大莽撞,现在又是情况不明,不由沉声叱道,“你以为江湖是你们温家的后花园么?你要跟就跟,我又不是你大哥,你的死活我可不关心。”他一沉下脸发怒,却也唬得温千红一呆。

戚少商暗暗一笑,不再管她,一旋身,就向那黑沉沉的院子掠过去。

方掠了几丈,忽然听得背后惊叫一声,细眉剑出鞘,随之又有瓦片断裂声传来,他大吃一惊,大鹏般倒掠回去,正好将下坠的温四小姐接个正着。

戚少商只觉入手温软,却也没时间多想,急道,“怎么了?”只见月光下温家四小姐嘴角含笑,额头晶莹如玉,红红的小嘴微微撅起,一脸得色的瞪着他,“你还说你不关心我的死活么?”

戚少商顿时觉得他的头比别人的三个还大很多。

温千红柔声笑道,“戚大哥,你莫要生气,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全,我,我心里是很高兴的。”她双颊的酒窝在月下闪闪烁烁,明明灭灭,当真我见犹怜,“我回客栈也没事做,让我在这里等你好么?”

戚少商怔了半晌,突然一笑,“怎么会没事做,你可以随便去找顾……呃,小顾聊聊天,他身体不好,没人照看我可看放心不下。”

温千红的脸就那么不争气的红了一红,低下了头,戚少商笑得更加诡异,“顾……呃,小顾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跟她下棋聊天,不是比在房顶在吹风喂蚊子来有意思么?”温千红嘴撅得更高,眼睛却也更亮了。

戚少商瞧得好笑,拍拍她的头,转身掠了出去。他知道这次她绝对不会跟来。

看中了顾惜朝么?嘿,那个人静若处子的时候,还真容易骗得人晕头转向。



戚少商掠进院子里的姿态,像一张白纸般轻飘,他自信绝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来。

他的神情还是很放松,但四肢俱已注满真力,全身上下,都在严密的戒备状况之中。

今天晚上见到段家成,开始只是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但一路跟过来,戚少商就觉得有股隐隐的悚动压在心田里,这股躁动,让他想起了当年的生杀大帐,他在顾惜朝宣誓的时候,也是这样隐隐的心悚了一下,那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即将脱离连云寨,多少有些不甘心,现在他当然知道,那是自己作为江湖人的天性,在向懵憧不清的自己报警。

他不知道段家成会带他来看到什么。他随时随刻,都在防备着黑暗中的突袭。 

从围墙掠到回廊再掠到中庭,全无丝毫意外之事发生。屋子里黑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听不到,除了他自己心跳的声音。

隐隐见黝黯的主屋,孤伶伶的矗立在黑暗中,没有声音,没有灯火,也没有人影……


他直觉,这里没有人。

可是他明明看到段家成走进来。居高临下,也没有看到他出去。难道有密道?


他正要一气掠进去,突听得屋后围墙外一声轻叱,隐隐又是温千红的声音。戚少商大愕,继尔苦笑摇头,这大小姐没走不说,又来这一招。

正考虑是继续查探还是出去教训那不知轻重的丫头,又一声惊叫,还夹杂着兵刃相交的声音。

戚少商面色大变,轻烟一样飞掠出去。



屋后是条小巷,不深,却颇幽暗。一盏红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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