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还握着他的腕。他低下头,在他极不稳定的呼吸间专注地盯看。
冰冷着,微颤着的手,青色的筋在指背上流水似的显现出来。金戈铁马,尔虞我诈……瞬间被湮化为幽谷的酒江南的花长湖上的高歌霜叶秋蟹的挣扎闲敲棋子的月夜奴家安好的年华……
心里像有把刀子,钝钝地锉着。
纷乱很多,平息却很快。
无情的暗器追命的腿,于是辽国潜入的高手都死了。
雷霆七子也死了,秦飞轻手下很少留活口。
雷鸣走了。他当然只能放他走,带走了雷家堡所有深深的恨浓浓的仇。
温千红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这个本应笑语嫣然的女孩子,只留下了几声痴笑和一线温柔。
莫言笑的死沉默而静惋,五关布防图原来一直系在他右腕之上。戚少商只能苦笑。他总这样,对眼前的真实视而不见,却对虚妄的想像一往情深。
婉拒了铁叶禅师要将他骨灰留在寺中超度的好意,只着人将之送返江南,洒于西湖楼畔。他想他可能也希望这样。
这样的人,无怨无悔,无需超度。他用自己的一生为他风流而悲凉的王朝落下了最后一个注脚。从此,剪断一线月光,留下一川湖烟。
红泪在第二天就离开了。她有她的骄傲。可以容忍一个男人的心中江山侠义在前,但绝不能容忍她的名字前面,还有着另一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知已还是仇敌……都不行。
车粼粼,马潇潇。一切关于荡气回肠的传说都成了过往。
赫连护着她。她静静地高高在上,宛如凤凰。
这些在戚少商心里涌动的若干潮水已经渐渐平息,只余些微的惆怅,些微的惘然,如绕梁的歌声,缓慢而悠长的在心尖打转。
他和无情已达成了共识,不再追究其他什么人。死的人的已经太多,他疲倦得,只想沉沉睡去。
可是,他不能睡,无法睡——
顾惜朝伤势沉重难起。
困顿的旧伤心魔将他的年轻的生命烧成一片惘然。
自秦飞轻从他手里把他带走,他就没有再见过他。
京里有人说,这个走到那里都带来血腥和杀戮的疯子,也快要死了。
众口烁金成泥砂。
他只有夜夜站在这里,若远似近的,看着医官们眉间的忧色,听着他昼夜辗转的呼吸。
沉苛着,生命仿佛只有一线。
寂寂冬夜,风霜雪凉。
昨夜铁手也来了,清晨才跨出房门,拍了拍他的肩。
“他会没事,说不定用不了几天,他又能提剑追在你后面喊打喊杀了。”
铁手无疑是一个很妙的人。就像他会在危急时刻舍身去救雷鸣,就像他居然会随身带了一把银色的小斧头……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唇角的弧线有点微苦。
突然很怀念那略带讥诮的笑,薄薄的,如刀锋的凉,一任冷峻的蹄声,惊断人间喝叱,踏破乱世繁华。
狠狠地,恨恨地,“戚少商,你怎么还不死。”
那么,生机勃勃地鲜活。
连绵的咳声突然沉寂下去。
夜像死了一样。
他眼角跳了一跳,功运于耳,凝神,听到细细的喘息声,方松了口气。几日来有过这样无数惊惧的刹那,他仍然觉得疲倦。这覆灭了风流的王权,还要几多血肉白骨才能填满?
他只能,静静地站在这里。
等着——
生命中的温暖或是寒凉。
顾惜朝在做梦。
第一次,梦里,没有风沙呜咽,没有血飞火燃,没有嫁衣红袖和一把剑的惊茫。
他在连日的杀戮後,只梦见一头白鹰,爪间抓了一只青鸟,飞扑而去。
他不知应当追逐,还是勾留。
那只鹰,在苍穹上,越飞越远——
心房似有一块缺失,没有什么可以填补,又不知怎样掩饰的空落……
睁开眼睛,一炉沉沉的香,晕出一屋薄雾。
那香,蜿蜒成一条细细的蛇,扭动着,在他身体里四处游戈,像镇定痛楚的极品圣药,抚平了胸口处的凌乱纠葛,将彼此缠乱已久的精气脉络归於最初的平和。
他慢慢握了握拳,生命的力量正缓缓地,一点一滴地回到身体里。
这几日服下的药——那药丸带著妖冶的斑斑锈气,仿佛吃下去,能重筑人的血肉,一寸一寸,把腐败的肉身更替。他微笑着,有点冰冷。
这个夜里,有月光。
他脸上浮出一个飘忽的笑,低声喃喃了数语,翻身下床,推开了窗。
繁华过后是荒芜。
总有明月故人稀。
偌大京华,月白如镜,梦似空华。
他的眼里竟有十里东风,将他高拔的身影及背后的月光剖成两半。
难得的,九现神龙穿了一件白袍,神情坦定自若,凛凛眉目犹如山水相逢。
窗内的人只着了一件月白中衣。夜风起而层林翻。
默默的,两色白,像是在为某段逝去的风流祭奠。
他步出门外,看他如大鹏般飞旋直下,朦朦中,想起那只鹰——
“你……”
“你——”
一字出口,齐齐收住,俱是一笑。
卞河的水被引入王府,再直直地淌出去,泻出一城渺茫又无声的繁华。
戚少商打量的神情有几分欣喜,眉目隐隐生辉。但也只是静静站在他身后,同他一齐眺望这流川的尽头,一如眺望无尽的过往。
他仿佛从未这样接近过顾惜朝,就是西湖急雨的那一夜也不曾。那时他纠葛于惊天的阴谋重重的心事,疲于奔命。
现在想来,原来定数如此。
“多谢你在铁血大牢里留下了雪腴斋那几人的命,总算有人将他的骨灰带回江南。”
他惊疑自己出口的,竟是不相干的事情。
顾惜朝微仰起头。
雨夜飞花,寥落数子,天地为局,江山为盘。
纵横鏊战的对手已逝去,如今对月一声轻叹——
如斯寂寞。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戚少商看着他的神情由寥落转向微茫。
他是不是想起了当年,若不是那女子的引颈一剑——他年青的生命是否也会被这样献上祭台,与荣华和野心一起腐烂?
心里突然泛起了一丝激动,有什么,在血脉里,突突地跳着。
他莽然地,沉着地,诚挚地,略有疑迟地——
“你——可肯随着我去……”
你,可肯随着我去?从此天辽地阔,饮马湖川。避天下风云,做红尘醉客。
他侧过头,看着他,半晌,挑出一抹笑。清浅而寒薄。
你呢?你可肯陪我去——踏过血火,沙场逐鹿,冷对苍生,笑看浮屠?
戚少商重重地,垂下了头,垂下了眼。
半晌才哑声道,“郓王心机缜密绝非善辈——”
“我知道。”他悠悠地,“蔡京不如他韬光养晦,太子不如他心狠手辣。素日看他清贵宽和,其实他这府邸,哪里是园子,根本就是坟场。”
他轻声一笑,“也没什么。不过是颠来倒去,算计人心。”
戚少商重重一震,半晌,才哑声道,“那晚,炮打灯中——”
“大当家不必介怀,我知你是不想我第二日涉险,才会有那壶雾飞花。并不知桥下有雷家堡的伏兵。”他的声音也有点暗哑,仿似裂弦。“我算计你多时,那一点计谋,原也不算什么——何况,”他顿了一顿,唇角化开的笑,丝丝都溶进了月光。
“何况墓室之中,大当家终究还是对我存了顾念——惜朝,很是感激。刻骨铭心。”
戚少商重重地退了一步。
山水相识,千里纠缠,这是他第一次,对他,说感激。
这已经不是旗亭之内侃侃而谈的他,大帐之外桀骜张扬的他,长湖之上拍舷高歌的他。这年余,他愈发沉淀凝重,锋芒尽隐,眼里三分狡黠调侃不知去向。
他不再如他的神哭小斧,撕风裂雾,光华照眼。他成了一卷扑帘的风——清风过处,无从挽留。
戚少商下垂的眼光直直盯着自己的手。
没有带剑。两只关节苍劲的手,空空如也。他始终,不能把他带出落落孤寒。
“难得月圆。大当家,我再为你弹一曲吧。”
凤首箜篌是一种古老的乐器。
高人名士,献于殿堂。
戚少商从未见过这样优美的弦。他惊诧得无语,继而沉默。
他安然地坐在他对面,一手慢惗,一手轻拢。
如此亲近,又如此疏离。
千年的月色,冷冷的映上指尖。
弦声流出万里尘烟,自帝都散向遥远的彼方。天空是一种奇异的紫蓝,星汉间,紫薇七斗,勾碎了一天的明暗。
惶惶天地,冥冥之音。昆仑玉碎,凤凰飞临。
低声长吟的,似曾相识——
“为问杜鹃,抵死催归,汝胡不归。似辽东白鹤,尚寻华表,海中玄鸟,犹记乌衣。吴蜀非遥,羽毛自好,合趁东风飞向西。何为者,却身羁荒树,血洒芳枝。”
长歌天籁。可以冻住空山的云,可以凝起大漠的烟,还可以,引起号角和弦羽隐隐嗡鸣。
他的眼眸慢慢地,似一记刀锋,将寒凉的兵气削进莽莽人间。
“兴亡常事休悲。算人世荣华都几时。看锦江好在,卧龙已矣,玉山无恙,跃马何之。不解自宽,徒然相劝,我辈行藏君岂知。闽山路,待封侯事了,归去非迟。”
他专注而微灼地,看着他。有点酸楚的苦,有点背离的痛。
不解自宽,归去非迟。
他的指尖划过苍凉,循入猎猎北风。在这个干枯的季节,他弹着凤凰一般的优美乐器,绝然如同风中的一根残枝,脆弱而坚定地,将所有过往折断在寒凉尘世。契合他生命的单薄。
那一刹,他有些懂了他。
济世之才而天涯流落。空怀壮志而不得一酬。
他不要那功,不要那侯,他只是不能平常终老,世人不知燕雀鸿鹄。
那眼眸,如此坚执,如此慎重——
江湖夜雨容不下他命运的孤绝,桃李春风也不能将他胸中丘壑化为平川。青史只会记得名将而湮没了英雄。
不屑什么通敌叛国,不惧什么大逆逼宫。一朝权柄在握,自可抗辽拒金,重整山河。百姓是健忘的,史书是可粉的,天下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枭雄所把控的。
这一世,他要的是匹马峥嵘,是傲视天下,是寒兵铁霜。即便是错,是险,是迷途,是沉渊,是半生飘零,是一世飞蓬。他都——无怨,亦不悔。
他温柔地仰了头,以冰雪杀伐之气,笑拥寂寞。
他不能随了他。他也无法陪了他去。
他们在寂寂月色里微笑对视。
夜风清寒。终是,一曲知音,一场离梦。
————————————这素代表喜欢离别的大人们可以止步了的分割线————————
政和五年的腊月特别寒冷。
隆冬长驱直入,将彻骨冰雪洒遍京华。道君皇帝取回幽州之心却如春意融融,浑不觉自己诏书上,那一笔瘦金体如此孤绝嶙峋。
郓王赵楷在三呼万岁时看了一眼巍巍殿堂,有清冷的笑意绽放。那堂上孤独的帝王,黄袍上腾云驾雾的龙,俯视时看不清黎民,仰望时又看不清自己。
与金使的密谈已经往复了几个回合。太子金冠之下憔悴了面容,而又难掩阴鸷。他怀着对皇权的刻骨思慕,积极于驿馆皇宫间穿行。有时他也会猜想郓王那轻盈而毒辣的手下次会伸向谁?他不能控制地轻微颤抖着,满怀愤意地继续同太师府来往。
微微的挫败没有左右到权相的信心,在与金使一轮又一轮或甘心或不甘心的谈判中,太师顾盼神飞,俨然已有了左右天下的雄势。
冷眼旁观的除了神候府,还有百官。
一月前的血火诡密已被自动洗去。各路对手都是虚与委蛇的行家,朝堂之上对谈,府邸之间宴饮,暗含机锋而恭敬妥帖。很快紧张的局势便似风过无痕,临近除夕,朝野上下一派安乐喜气洋洋。
郓王不动声色,终日醉于歌舞繁华,府里飞出的曲谱传遍了整个京华,淡泊清明而又意态舒雅。他行事与太子截然相异,两人在同样金碧辉煌的皇权争斗里,手段迥如日月天地。关于将来也分别在两人的梦境里开花,一个是九五极荣,一个是血火杀伐。
等到腊月除夕,天公做美,难得地放了晴。
司天监们都说这是盛世之兆。朝廷下令,大敕天下,祝祷太平。
东风夜放花千树。
全城百城都涌上了天街。
烟火起于岩窦,火炬焕于半空。
开出梨花数朵,杏花数朵。又开放,牡丹数朵……
人潮中发出啧啧称赞,嬉闹声夹杂着炮仗爆裂声,到处充斥着平安喜乐的气象。
而在此一刻,京师最僻远的大庆门,一队队铁衣玄甲寂静而沉穆地,悄然出了城门。
顾惜朝在马背上回望。
空中的烟火变化着,灿烂着,消逝着,是世间最无常的叹息,最不能形容的辞藻。
他穿过如线烟花,仿佛看到自己不胜凄凉却又磅礴壮丽的一生过往。
一切,一切,恍如幻觉。
爱恨成败,仿佛都只是烟火一场。
千步外,城墙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此时彼地,仍让他惆怅。
可是——
他微微叹息。
心底,有一个巨大黑洞,隐隐翻腾着。非,一朝,一夕,一杯酒,一笑语……能够填满。
戚少商也在抬头看烟火。
光影明灭下,他的脸豁然开朗秋气长天。
他微微眯起眼,站在城楼上如同站上了往事的断崖。
遥遥千步外,城墙下,黑马青衣的一回眸,盛满了乱世的繁复与离乱。
宫闱与长亭,富贵与浮云,蛟龙与太阿,叱咤世间的豪气与滚滚而过的风雷,逆水寒的光,回不了头的箭,江山与望眼,霸气与中原,治乱济民与兵法韬略,怀金垂紫与大漠狂沙,不胜悲秋的凉意与一襟晚照的浊酒,胸中百万兵甲与江湖策马比肩——
各自兴亡多少事,尽在对望不言中。
而这世上,又有什么样的凝望,能令夜短,能令意长?
白鹰悍然撕破烟火。
以闪电破空之势,气势汹涌地俯冲下来,尔后舒展羽翼,轻轻巧巧,落在他的肩头。
他侧头看去,鹰眼雪利明亮,闪过刀兵的寒光。
一笑,提缰,再不回首。
黑色兵甲在黑暗中无比速度地向黑暗的远方蜿蜓。
戚少商站在城楼之上。他着白衣,风浩荡而欲飞举。
心里突然有无尽的空虚和冷寂,仿佛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东西已离身而去。
他想起他为他挑过的灯,洗过的碗,舞过的剑。
他为他弹过的琴,绽过的笑,指点过的河山。
他想起他眼含狡黠,半是神秘半是恐吓,“大当家,你翻跟斗要轻一些,传说这下面镇有蛇妖……”
他想起他们带给彼此所有的温暖与光明,所有为彼此流过的血,负过的债。
他想起他说,我在乎的也不过九现神龙戚少商一人……
“顾惜朝此去,不管心意何向,都是鹰翔于野,神侯府再也鞭长莫及。”
背后铁手的声音有点沉郁,也有点脱出承诺的轻松。
“大师兄说京师局势外松而内紧,只怕即将动荡,二师兄你还是留在京城的好。”冷血仍然锋利,出鞘的剑,无需缠裹。
铁手叹了一声,微微空寂。
国势积弱的真正原因并不是能不能与夙敌捐弃前嫌,共御外侮。高楼之下,己斗窝争,才是腐烂的溯源。
他吐气扬声,浑厚声线散在风里。
“山长水阔,后会有期。”
戚少商稳如沉岳寂若空谷的身形微微一动。
他不记得他有没有跟他说过后会有期。但他知道,在这个乱世里,你跟一个人说后会有期——再会之期,可能是几年,或是几十年。有时,甚至是永远。
烟火在他头顶炸开,丝丝缕缕,披散而下。
他想起自己在一个萧瑟的下午,坐在旗亭粗糙的茅草梁上,一个身影拾阶而上,漫天黄沙里轻逸得不像真实。
待他重重地搁下盘子,草棚里顶上的灰,一阵阵,一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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