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鸠平已忍不住,怪叫了一声,“大当家,你居然跟他合起来骗咱们。”
戚少商苦笑,低下头,神色复杂,似已不敢看息红泪的脸色。
莫言笑微瞥一眼,仍从容道,“雷家堡的人既在你眼前现了身,今日雷霆七子的举动自然逃不过秦飞轻的眼睛,我将戚少商引入墓中,本是拖住四大名捕,却不想反被他利用拖住了自己……”
“如今我虽败了,你却也是惨胜,”他春水般的眼波凝视着眼前的青衣荏苒,似乎觉得很有意味,“你我处心积虑费尽心机,究竟谁是最后那只黄雀?”
“谁是都无所谓。千古功过惟一笑,纵是流萤也点灯。”
“说得好。悠悠青史,从来都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莫言笑抚掌而笑,“你我殊途同归,注定了不是吞天吐地,就是天诛地灭。”
顾惜朝勾唇一笑,竟也没有反驳。
戚少商突然觉得不对。
一阵酥麻丝丝入骨。
他提气,内力如江河般涌动着流失……
铁手已后退了几步,竟似站不住,带着顾惜朝一起摔倒。
那边倒下的是冷血和赫连春水。
情势急转直下,翻转反覆。众人面面相觑,无比惊骇。
最惊骇的却是戚少商。他既对莫言笑起疑,自他进入六扇门起,就无时无刻不与他近身而处,除了早上那道茶,他相信他绝无下毒之机。
怎么会?
一阵颤栗掠过他全身内外,连经脉神智都毛骨悚然。
绯红色的纤细身影站了起来,一张俏脸苍白无比,满脸泪痕。
息红泪失声惊呼,“小红——”
戚少商突然觉得如此辛酸……仿佛是重伤之人蹒跚跋涉于黑暗,埋头前行之时,突见前方星辉,以为即将晓白清明——却被人刺瞎双眼,黑雾重新笼罩,无尽无边……
“戚大哥,小顾,我——我——”温千红的身子抖如风中落叶,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疾奔出去。
莫言笑眼睁睁瞧着那窕窈的身影掠过身旁,竟也未拉她。
悲恸的哭声,慢慢地,越来越远……
戚少商喟然长叹,“是她。原来是她。”
淡淡收回眼光,莫言笑一扬唇角,“不错。你已经冤过她一次,绝不会再疑心到她身上。”
他瞧了挣扎站起身的顾惜朝一眼,淡淡道,“他大哥本就有联姻之意,我们一路返回京城,少女怀春,打击之下,若有人对他温存体贴,心思本来就转得快得很。”
戚少商瞪着他,突然不知说什么好。这个人明明在利用他人的感情,但他的眼神,在电光火石里透露出的忧伤,那么狠辣果断却又含蓄哀婉——竟让他不忍出言相讥。
白衣公子轻叹着,好像是因为长夜漫漫,眉头才郁郁寡欢,“你身负重伤,不是我对手。顾兄,你还有什么话说?”
顾惜朝双唇全无血色,轻轻地,握紧了铁手的手,将他扶起来,脸上却突然转出一抹飘忽的笑。
“你让小红就这样走了,莫非是存了死念?要把我们尽数封在这古墓之中,为你最后的故国殉葬?”
莫言笑看着他,突然笑得温存,“你真是我的知已。若我们联手,天下谁人能敌。”
顾惜朝唇角微挑,“可惜,我的选择却不是你。”
这样的两个人彼此微笑着,就像镜子的两面,缓缓的,浮现出同一个讥哨的笑容。
讥诮着繁华,讥诮着侠义,讥诮着自己,讥诮这可留连的红尘无可留恋的生命。
寂然中,莫言笑曼声长吟,“为问杜鹃,抵死催归,汝胡不归。似辽东白鹤,尚寻华表,海中玄鸟,犹记乌衣。吴蜀非遥,羽毛自好,合趁东风飞向西。何为者,却身羁荒树,血洒芳枝。。”
他的声音悠长苦楚,犹如远方传来的梵唱,手上乍现的白羽银器反射着安详的光芒。
铁手的眼神突然收缩。
“逝!”
逝。寂。灭。名满天下的莫家最霸道的暗器。
十丈之内,玉石俱焚。
以逝去之心,奠往昔盛景。
“有诸位相伴,黄泉路上,绝不寂寞。”
莫言笑仍然站得笔直,衣袂如雪,意态雍容。他的一生之中似乎从不曾有失风仪。可以淡静自若,可以煦如春风,也可以惨烈决绝孤注一掷。
戚少商从脚筋到手指都绷得快要断弦,他的手还拿着逆水寒,他也还能举剑,只是,没有内力支撑的剑,能快过灭绝的光?
汗水,从额头,滑过眉目,润湿了肌肤。
一室寂静。
没有人惧死,但也没有人喜欢等待死亡。
晕黄的墓灯,静静地,照着此时,照着此地。
顾惜朝却突然看到戚少商一眼。
戚少商一怔。
这一眼仿佛有莫大吸力,他不由的,抛开生死玄迷,回望过去……
此时此地,这样的——幽暗闪烁,眼眸深深。
他们对望。如同回望那年风沙呜咽的旗亭。
时光回溯,彼此的目光里少了初见的动容,少了暗藏的杀机,多了一些,时间的灰尘。
信任与背离,猜忌与放纵,迂回与曲折,杀心与不忍,一个浪花接着一个的拍打着,渐渐渗进心里,越来越清晰。
顾惜朝没有变,变的是他自己的心情。
莫言笑也看到这对望的一眼。
看着看着,心底某处也微微一动。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一生阴影丛生凹凸难平,眼前恍忽飘过光影。
少时的故友,郭青顽皮的笑,青衣故作刻板的脸,兆风偷偷递过来的花雕……
那些光影随着收拢的阳光一个一个地消失了。十六岁的纤细女子,在他逐渐收紧的手指下,呓语般地问:你……悔不悔?
那个黄昏,那个黄昏。他回过头,是父亲凝重的脸。
你悔不悔?
万劫有尽而寂寞无涯。
他只是这么微微一恍,左手便不自觉地抚上右腕。
眼前突然银光流转,有什么撕风裂雾而来。
鬼哭神号,飞雪尽断。
悲亢凄凉的啸声,仿佛自地狱越出,飞旋着,逼到面前,带着令人惊粟的颤音。
他不自觉,挥起手中银光……
“当。”
天上人间,黄泉碧落,谁可亘古相随?
退了几步,气血还未翻涌,刹那已有一痕血丝嵌入心头。
竟只有微微细密的痛楚。
他想,命该如此。
他竟然觉得轻松。
那一刻,他的笑容温润如月华。
血色温暖了幽寒似水的剑刃,黑沉的剑锋转为沉沉的红。
逆水寒。当代名剑。惯隐于胸膛之中。
寒凉如,他的生命。
他见到它的第一眼,就觉得注定要败于它,亡于它。
倒下去的时候,白衣翩然。面上,还带着江南的葱郁水气。
他恍惚地步入死地,仿佛又看见那个温婉低眉的女子在他眼前起舞,临风快意楼的飞花水雾重新在空气中飘荡。
他知道,那是幻觉,死亡降临前的幻觉,生命尽处那最迷人的幻觉。
身体仿佛飘浮起来,四肢轻得不复存在。
脸上微凉。
他忽然惊觉,是雪?或是泪?
他其实知道,江南也是有雪的,英雄也是有泪的。但他的一生,不允许他多想。
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另一双手。
戚少商的手。
四周尽是柔白的薄光,他的脸,是惟一清晰的存在。无限伤情,也无限悲凉。
他握着他的手,然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轻声说了一句话。
看着那张脸由于惊诧而慢慢地苍白。他微笑起来,挣开了他的手。
他想,他其实是不悔的。
一口长气自黄泉碧落寻觅而来,人生还可怎样寂寥……
温暖在迅速地逝去,江南的水气迎面而来,记忆忽然变得稀薄遥远,烟一般的飘散——
戚少商伸出的手落在空气里,空空如也。
挡不住生命的流逝,阻不了风流的凋零。
逝。银光。坠地。“咯”地一声轻响,灿出一片光芒。
'逆水之清风天下' 36。 终章! (平坑!埋土!~唉~~米想到,这文还真有平滴一天!)
人生难得几回平!笑^_^。
两个月,十八万字,远远超过预期。
偶然的一个起念拖出了太多意外。有笔下犯HC的畅快,有挤不出字的苦处,有想撞墙的委屈,也有数度想放想弃想看不见的……咳,跳过。鉴于此,强烈建议潜水看文的霸王们吐个泡先~~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36。终章
入冬以来,难得的晴夜。
月光渗澹。
东北离震坤艮之地,骤然划过颗妖异的流星,尾部隐隐扫起刀兵。
夜观天象——他只观出这天上地下一般的纷乱繁复。一如身后优雅清华的王孙,斜身倚栏,横看流火,纵看成冰。
暗色的夜空漂着一层极薄的灰蓝,几颗星宿远远的,闪过微弱而明晰的光。他低下酸软的颈。
还有什么可看的,该来的总是要来。
天机不可泄,天命不可违。他从出师那日就已明白。
“如何?”
叹了一口气,回身,“刃是七杀。剑是破军。人是贪狼。三方正四会照即将来临。”
“何指?”
“七杀,南斗第六星,乃运筹帷幄之帅,主肃杀,遇帝为权,搅乱世间;破军,北斗第七星,耗,主祸福,为纵横天下之将——”
他顿了一瞬,注视着黑暗中那双暖袍锦带下仍皎如冰雪的手,缓缓道,“贪狼,北斗第一星,主权术,乃奸险诡诈之士。此,三星聚集,天下大乱。”
“可,有,解?”
“无解。紫微命格已成,江山必将易主。无可逆转。”
那双手的尾指微微挑了一下,如兰花,如凰羽。
“不愧是提举司天监,本王敬你一怀。”
一叹,仰首饮下,腹内立时像烈火烧灼。他抓紧胸口,扭曲着倒下,提起最后一口气,嘶声道,“……纵是乱世之贼,也不一定能……能登临帝位……”
登临帝位么?不,如果可以,他其实不想要登临。
郓王站起身,越过那死去的老人,站上高楼边沿,仰首一笑。檐下几盏琉璃灯被风吹动,照耀着他凤凰般的眉目,飞扬着,秀美着,振翅于万人之颠。
脚下是一片刚修缮完毕的宫殿,雕梁画柱上悬着红绡朱纱,烛光融融而深远地,照见那些行走于深宫闱苑中的影子——
这腌臢污秽的皇庭。锦锈玉楼,红帐华梦,都是大张了口的阎罗宝殿罢。
他的手指慢慢抚过朱栏,微微笑着。总有一天,这里会血流成河,哭声曳天,每一个经过的人,都会被粘稠的锈色淹过鞋面……
“殿下,高楼风寒。”
一件狐裘搭上肩头,他回身一笑,带着森寒血气的眸子染了一层暖意,“有你在,倒也不怕什么高处不胜寒。”
秦飞轻的手萧瑟了一下,仍是低眉肃目,“殿下言重了。”
司天监的尸体已被无声无息地清理,小小阁楼仍是干净温暖的,伴着天外疏朗星辰。郓王将身影偎向暗处,淡淡道,“他怎么样?”
“这几天孙梦唯守着他,树大夫也来看过了好几次,都说身体倒是可以慢慢调理恢复,但此次折损了本元——只怕是要伤及寿数了。”
“自古美人同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他淡淡地,挑了抹微笑,“月内可否动身?”
秦飞轻一惊,“殿下难道这么快就让他出京?只怕兵马入手,难困龙于渊。”
“是刀剑就要用在战场上,是蛟龙必不甘久为鱼舞。有你看着他,总比留在京里让另外一群人虎视眈眈的好。”他展了展眉,“以他的聪明,自会审时度势。金戈铁马之心,也耐不住这年华消磨。”
默默点头,秦飞轻凝重道,“各方调动均已齐备,只待殿下请得上旨,便可开拔。”似又想什么,声音转低,“只有一事,那陈姬重……顾惜朝本已拿到他贪贿之证,不知怎的,不但放过他,还担保他做调度使——这,只怕……”
“只怕是欲擒故纵借刀杀人。这陈姬重若只贪贿岁币,官官相护下也不过丢官罢职,脑袋却还保得住。若动了军需……”郓王轻声一笑,“就算他能忍住顾惜朝也有办法让他忍不住,界时才是断头灭族之祸。”
秦飞轻皱眉,“陈姬重贪婪成性,死不足惜,但他可能会连累到萧正风。我方重臣获罪,只怕与大局有碍,不如扣发调令,另着人填补。”
白玉般的手指微微一摆,“不必。那晚确实折辱甚重,这两个人,就当是我向他赔罪。”一笑,转为低语,“顾惜朝绝非常人,本王既要他的心,就要拿出诚意。这次出去你需记得,除却事关大局之事,其他都且由着他。”
秦飞轻轩眉一扬,郓王安静的声音已如一树寒花,在月夜里绽放清冷的光华,“重臣还可以赏识提拔,良将却傲世独立,可遇难求……区区两个侫臣,怎及他半根头发。”
他矜持而优美地微笑着,“只要他明白,这天下虽大,却也只有本王能容他敢用他识得他——他要上天摘月就摘月,他要下海屠龙便屠龙。”
紫衣一震,随即躬身道,“是。飞轻明白了。”
郓王凝视着他,背对脚下无声的繁华,半晌,举起酒杯,曼声道,“西出阳关无故人。先生保重。他日君归,必春柳相迎,不负君心。”
秦飞轻一笑举杯。
凭忍说华年,垂垂欲暮天。
晚风猎猎吹散了郓王心底的轻叹——只希望——只希望那颗破军星是先生你,而不是那个不死的神龙。
不死的神龙却正在郓王府的檐瓦上呆呆出神。
前方寒雪别院只剩黯淡灯火,有童子在廊下恹恹熬药。火苗卟哧哧地跳,清苦的味道一阵一阵飘过来,他的眼神也就深而寂。
一阵连着一阵的低咳,起伏着,淡淡地卷起飒飒寒风,飘摇欲坠。
他叹了口气。
五天了,在这荒凉而寂寞的冬天,他夜夜站在清寒的琉璃瓦上,无力而黯然着。
那阵风吹过他微凉的袍袖,不是没有一丝悔意弥漫。
竟伤得如此之重么?
五天前的一切都像一场梦。
那片银光乍起的时候,他只记得自己大惊,然后,迷迷糊糊的,飞身而起。
眼前有人影恍惚。
银光灿得人睁不开眼睛。瞬间,照亮一切。
照亮每一个人的心意。
亮与暗。光和影。
铁手抓起了雷鸣,赫连自然扑向红泪,老八大吼一声,朝自己扑过来,却被冷血一把拖开……
然后,他呢?
古老的墓地中,有烟火袅袅升起,缓缓落下。
自己手臂死死压住的,是青淡得像一抹飞烟的衣衫。他睁开眼,就看到一双幽亮得渗人的眼睛。
银光下的烟火,变幻着颜色,漫天散开。
美得,如同江南的飞花丝雨。
在这稍纵即逝的辉映下,彼此的脸,回黄转绿泛蓝——他们对望,像两只惊愕的小羊。
“逝”出的,居然不是毁天灭地。
深谋远虑的莫言笑,其狡如狐的莫言笑,谁能换了他留作最后一击的暗器?
还是在那密室的十天十夜里,他微笑着,暗寂着,给了自己一场最讥诮盛大的游戏?
一切都不得而知。
“逝”,艳而寂的,炸开。
惊了一个人的天,动了一个人的地。
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双盛了满天星光掌握了潮生潮灭的眼睛移开,望往另一个方向。他茫然地,跟着他看过去。
脑里嗡的一声钝响。
赫连满面惶急,兀在声声问道,红泪,你有没有伤到哪?
伤到哪?伤到哪?
她的青春,她的生命,她曾设想过并马江湖的无限可能,她荡气回肠的爱情和她千里望断的梦——都被这一刻的疏忽和相背碾成了粉末。
倾城的容颜苍白地,挑出似水流年。
那一刹他知道,就算他用一世英名,也再换不来红颜一笑。
当是时,彼时彼地,各人应付着各自的沉杂思绪,无人留意,三人在这瞬间默然而奇异的对视。
一触,转开。已仿佛是一世。
花火明灭的瞬间,他和他,他和她,似了而非了,似悟而非悟。
所有一切尽是无言。
他的手还握着他的腕。他低下头,在他极不稳定的呼吸间专注地盯看。
冰冷着,微颤着的手,青色的筋在指背上流水似的显现出来。金戈铁马,尔虞我诈……瞬间被湮化为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