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修长,缓缓抚过如水的绵缎,悉悉数声,竟像一匹绸对于另一匹绸的触摸。
戚少商想,这个人也是属于江南的。虽然不像莫言笑这样的世家子弟般风度翩翩,但举手投足行云流水,自有一段风流果敢。
他也听说过顾惜朝的出身,也见过他潦倒江湖,但从他身上却是看不出一丝一毫混迹市井,轻贱折辱的痕迹来。所知所见甚为广博,不发疯不发狠的时候,言谈间还带着读书人的涓涓文气。想必当年初遇傅家千金时,正值清朗俊秀,风华正茂,权相能容他为婿,倒也不是偶然。
可惜,他的一生尚未波澜壮阔的展开,便张惶地被拦腰斩断。想到当年旗亭初遇,那人青衫磊落,虽苦涩却还清朗的笑容,戚少商心头便觉得微微不忍。
顾惜朝却没有想这些。他专心一致的,在看一匹绉丝。
恹恹的丝,沉沉的垂着,不招眼,压花秀美恬淡,却是凉州才产的极品寒绢。这样的绉丝他在新婚第二天也买过一匹,樵红色,像天边最后一抹流霞。他要店家用它做条长裙,再配以八段锦的对襟长袖小褙子,要早早裁制,以便晚晴深秋时穿戴。结果那店家要他八两纹银,他囊中羞涩,最后还是当掉了随身多年的古琴,才订下了那一袭华衫。
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去拿。不知那袭衣衫有没有送到丞相府。
应该是送到了吧,否则晚晴来找他时也不会随身带了那架古琴。
只是,衣衫尚在,琴音犹存,佳人却已沓然。
已经是秋天了,他眉梢眼角却都还带着春水般的轻痛和温柔。戚少商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顾惜朝这一生都很难摆脱他的旧恨心魔,就像他也忘不了息红泪的凌空一箭。那一刻,他甚至想去拍拍顾惜朝的肩。但最终只是微叹一口气,淡然道,“走罢。”
顾惜朝抬起头来,神情微微一挣,随即恢复平静。戚少商一扯已大包小包却仍像花蝴蝶般穿棱的温千红,率先走了出去。
清晨下过雨,空中带了点湿气,落叶铺了一地。三人走在微湿长苔的青石板上,难得的是连温大小姐都沉默无语。这种天气,这种天气,让人看了只觉心中无限宛转,连悲哀都显得很缠绵。
戚少商想着息红泪。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顾惜朝沉湎于往事时他就会想起息红泪。
他每次想起那年京郊长亭古道,她唇瓣的温热和轻颤,她的手仓促脱离了他的掌心,像一只冲不破宿命的蝴蝶,他的心里就有种莫名的疼痛和荒凉。可是,这种痛和顾惜朝的痛是不同的吧。红泪仍活着,他知道她还在这个世上,与他呼吸同样的空气,与他见过同样的月光,与他一般,在深夜里为了往事辗转惆怅。而顾惜朝,却如同一个人站在山颠,日日对着茫茫云海大声呼号,没有回音。
如果红泪也不在这世上,他会如何?是不是也会像顾惜朝这样郁郁终生相思成狂。戚少商心头一凛,却是不敢再往下想。
再走两步,他突然吸了一口气,丢了手里的锦缎盒子。温千红诧声未起,他的手,已搭在了剑上。
他面向左前方。
惜月阁门前,有一个人背对他们站着,穿着藏青色的锦缎,头戴一顶四边藤帽,手里拿着一叠软绢,似在向两三名青楼女子兜销丝绢。
戚少商却盯着他。 如临大敌。
人,只有起了杀机才会有杀气。而且是要有一定级数的高手。
戚少商的手已经紧紧握住了剑柄,他的气势,也自然而然,一触即发。那藤帽人仍然拿着软绢,没有进。没有退。没有动。连那几天女子走开他也没有动一下。
温千红低呼一声,顾惜朝淡淡的扫了一眼,带着她退开几步。
集市上仍是人来人往。这个集市不算热闹,但仍有人卖豆腐、有人卖菜、有人卖鸡、鸭、鱼,还有小贩在煎馍馍、烧饼、锅贴,也有人在买甜糕和冰糖葫,胡同口有两个人在大声争论一块兽皮的价钱……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好秋光的日子。一切和平日没有不同。
可是戚少商知道,他一拔剑,这里就变成了江湖。
杀气更浓。戚少商的眼晴无法离开那人:“我认得你。”
那藤帽人没有转身:“可是你还没有见到我。”
戚少商一字一句地道:“可你我却不会忘。”说完这句话,他就亮剑。
剑如神龙。
没有人敢背对戚少商的剑。那人终于转过身,面目仍隐在藤帽之下,沉声道,“你真要我出手?”
戚少商不答话。那人似乎跌足长叹,左手还握着纱绢,右手,缓缓的,伸向了腰间皮囊……修长,稳定,那是一双暗器名家的手。
戚少商眉一扬,正待说话,突听得得一声大喝:
“杀人了!”
声如惊雷,戚少商骇了一跳。如果那人乘隙而入,只怕立时三刻要了他的命。可惜,那个藤帽人似也被骇得呆住。
顾惜朝本语音清朗,这声呼喝却穿云裂石,还带了几分做作的惊惶。集市上哄的一声炸开。人群四散。
温千红也被唬了一跳,定神一看,却又忍俊不禁。
只见刚刚热闹繁华的长街已经让出一片空地。这很正常,小城百姓,谁愿意惹上麻烦。
只是这空地上却有几个人。
卖豆腐和鱼的小贩,煎馍馍的老板,买冰糖胡芦的大姑娘,晒太阳的乞丐和买卖兽皮的商人……男女老幼,形色各异,呆呆的看着他们俩,手里或藏着或掩着或半拿出来的,却是几块铁盾牌。
平地一声雷。
戚少商叹气,藤帽人摇头,温千红拍手娇笑。
那几人面上慢慢带上了怨毒之色,数道充满恨意的眼光都向顾惜朝直射过去。乔装成商贩的大汉暴喝一声,“顾惜朝,今日要你血债血偿。”
温千红一声轻呼,顾惜朝却是淡淡一笑,安若好女,静若处子。
几人的怨毒之色更浓。他们为了这天衣无缝的一击,蓄势已久,不惜由滕帽人吸引戚少商的注意力,他们打扮成商贩乞儿,只是为了无声无息接近顾惜朝,发出雷霆一击——
却竟然,尚未发动就被人一折两断!还是被顾惜朝折断的。
那大汉闷喝一声便要拔刀,却被那藤帽人喝住,“老三,还不嫌丢人么。”
戚少商微咳一声,忍住笑意,“雷兄还不把帽子掀掉?”
那人撷掉了帽子。一张圆圆的脸颇为讨喜,三十上下,眉宇间却好像还带着些许孩子气。
戚少商还剑入鞘,打量了他一阵才上前一步,含笑道,“鸣哥儿,多年不见,你可好么?”
你可好么?
这一声鸣哥儿一声问好,虽极力自持,却已带了故人相见的喜不自胜。
戚少商的血,一直是热的。
雷鸣笑了,脸上孩子气更浓,颇讨人喜欢,“不好,卷哥把雷霆七子交给我,这群猴儿累得我哪都去不了。”
少时的雷家堡,练武,捉鱼,四处打抱不平,卷哥的回护,雷老夫人的家法,闯祸后雷鸣狡黠的笑脸……
雷鸣缓步走出来,在那大汉的手臂拍了一拍,七人的神色就大见松动。戚少商瞧得又惊又喜,数年不见,当年最是顽皮惫懒的雷家老么,竟也有了一派宗主的威仪。
戚少商就笑了,“你这皮猴竟也做了雷家堡的主人了。”
雷鸣凝视他半晌,眼中闪过一丝暖色,轻声道,“少商,如果你还念着卷哥对你的半分好,今日你且只站在一边。”
雷卷,卷哥,沈边,雷家,冲天的火焰……
戚少商只觉胸中如被大锤一撞,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雷鸣不再看他,转过身颇似好奇地向神色不动的青衣人问道,“你莫非也认得我?才想到是雷门在这里设伏?”
顾惜朝淡淡道,“没有。这里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一顿,轻声道,“我只是嗅到了味道。”
雷鸣目光一闪,方长叹承认:“没办法,器库里呆久了,这火药味始终洗不去。”
顾惜朝目中微露一丝笑意:“诸位大抵是没在集市上做过买卖罢。寻常闹市之中,商贩一见有江湖人对持,总怕损坏自己器具,多是远远避开。至于行人更是窍窍私语远远围观。”他眼光在那几人身上一转,笑容更盛,还带了些许嘲意,“你们堂主故意散出杀气,就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戚大当家既然已经拔剑,是人都知道有事要发生了,没看到人人都在往这边悄悄的看么?这几位却动也未动,甚至连瞧也没有瞧上一眼……加上诸位怀里腰里案板里藏着铁盾,身体起伏自然不便……还有,你们可见过只盯人不盯钱的乞丐么?”
原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竟有这许多破绽。雷鸣忍不住心中暗叹一声。但若不是心细若尘,又怎能在进退瞬息间瞧破,略施小计就让势在必行的一击尴尬收场。
他想,这人,留不得了。
只是现在,还来得及么?
他慢慢地举起了左手,那七人身法一错,排成阵势,已举起了手里的雷盾。他冷冷道,“顾惜朝,当年你破了雷家堡的平地一声雷,血洗雷家堡,今日且来破一破这‘雷动九天上’。”
顾惜朝一摇头,淡然道,“当年我就说过我一个人绝破不了雷家雷阵,何况是今时今日。”
雷鸣点头道,“很好,你跟我回雷家堡吧。很多人对你是望眼欲穿。”他把这个'人'字咬得很重,一眼瞥见戚少商果然只是呆呆地站在一旁,端正的脸上就浮现了一个孩子般甜蜜的笑容,“姑娘,你且让开。”
回答他的是一蓬剑光。
剑光辉煌,在风中翻翻滚滚的飘升、腾跃、闪烁,抖出千般风情、欲说还休。雷鸣在剑网中翩飞,兀自笑道,“剑法不错。”
舞柳回风剑。原就不错。
雷鸣拔剑,碧青色的剑,碰的一声,兵刃相交,他一拧身已脱出剑网,含笑道:“原来是温家的小姐。”
温千红哼了一声,瞪眼道,“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书生,还要脸不要。”
雷鸣却像听到了世上最无稽的笑话,扬眉道,“温姑娘心地倒好,只是你身后这位书生,当年犯下累累血债,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将其挫骨扬灰。温姑娘还要护他么?”
温千红一窒,俏脸微寒,一跺脚怒道,“我不管小顾是什么人,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本姑娘护定他了。”
雷鸣微一点头,七柄碧绿的长剑顿时将温千红围住。雷鸣扬声道,“莫要伤了温小姐。”
剑光冲天。
那七人武功也不甚高,联手后却自有奇特阵势,十余招后温千红就大是不支。那七人也不想伤他,只一心想让她知难而退,剑势吓人却不伤人。却不知温千红的大小姐脾气上来了,莫说只是七把长剑,就算是七匹奔牛也拉不回来。眼见已是左右支绌,却硬是守在顾惜朝身前寸步不让。
嗤的一声轻响,新买的衫子又被划飞了一块,温四小姐大怒,剑势更集更密。
又是这样……戚少商眼角一跳,手还未动,已听到顾惜朝一声轻叱,“巽。”只见阵法中那买花的大姑娘微微一震,身形便错开。卖鱼的未及补位,顾惜朝已冷冷接了一声,“震”,那鱼贩大惊之下也回身弹开,阵法一乱。
温千红怎么也是出身大家,再愚钝也知顾惜朝是在指点她阵眼所在,只听得他音声清冷,“离”,“坤”,“兑”,“乾”,“坎”……细眉剑随之翻腾飞舞,阵法已然大乱。只听一声轻呼,那大姑娘臂上已然被温千红刺中。这下温大小姐更是得意,长剑再展,又已有了舞柳回风般的飘逸。
雷鸣眼光一寒,一声轻啸,七子退回他身后,脸上既是狼狈又是愤恨。他们在雷家蛰伏多年,只道挟利器阵法之威,带回个众叛亲离的顾惜朝还不是轻而易举。谁知一出手就被人连挫锋芒,一时又气又急。
雷鸣却似全不着意,一声长笑,“顾惜朝,每次你都要躲在女子身后才能脱难么?”
眉宇间仿佛有杀气一闪,转瞬却又暗了下去。他只是倦倦的笑了一笑。
是什么,让人在年少时杀人的冲动,变成多年后惨然的一笑。
雷鸣心念急转,沉声道,“顾惜朝,雷家堡因你而惨死的共计一百七十二人。他们夜夜都在呼叫,要啖你的肉寝你的皮。” 再抬起头来,雷鸣一双带笑的眼睛也有了恨色,那大汉更是一声咆啸便要纵身扑上。
温四小姐气吁喘喘,大抵从小到大还没有耗过这么多的体力,眼看着新衫子被划得七零八落,刚愈的伤口又隐隐痛了起来……终于一跺脚怒道,“戚少商,你是个死人么?”
戚少商当然不是个死人。
他只是静静的站着,无声无息,刀光剑影里像个死人而已。
他看着自己握剑的手。
不知什么时候,那只手上已有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他怕?为什么?
但他不动声色,抬头向急得快哭出来的温千红笑了一下,温言道,“你急什么,雷家堡的人又不是不入流的角色。包围难成,锐气又挫,自然不会跟你这小丫头多做纠缠。”
雷鸣眼神一凛,猛回身,与戚少商撞个对着。
言语如山,眼光似刀,一粒石子碰散了平静的湖面……
半晌,雷鸣冷冷回身,拔剑向天,厉声道,“顾惜朝,今次放过你,雷家堡必再做伏击。你血债一日未偿,纵是走到天涯海角,雷家也跟着你一生一世,不死不休。”最后四个字语音尖刻上扬,已带着刻骨的恨意。
雷霆七子同时拔剑向天,厉声尖啸。温千红只觉得周身恶寒,尖叫一声,已有人轻轻捂住她双耳。
一双指骨纤长的手,微有薄茧,却异常稳定。
温千红侧身望去,只见顾惜朝似笑非笑的勾了唇角,眉宇之间平静无边。
18。这就是江湖(上)
一辆疾驰的马车,奔驰在林中荒凉古道上,车轮滚滚,扬起漫天尘土。
午后尚算浓烈的秋日穿过头顶的枯枝横干,在漆黑的马篷上投下层层光影,纵横交织。两匹马都是百里挑一的大漠良驹,踏过林中枝干杂叶如履平地,铁蹄翻飞,端是神骏。
戚少商心痛得要死。
他在六扇门一月领薪不过十两纹银,温大小姐租回来的这辆车子就花了他七两,他简直想吐血。
不过更让他想吐血的是温大小姐的眼神。
那双明媚的眼波已经在他和顾惜朝的脸上滴溜溜转了大半个时辰。一张小脸陆续变幻出疑惑,思索,恍然,确定以及肯定等诸般神色,精彩非常。
他很想象顾惜朝一般想着自己的事装作看不见。可惜,不行。他额头的青筋随着温大小姐的眼光变化呈现出红,绿,黄,青,然后一根一根的蹦出来。
终于温大小姐一拍手,欢声笑道,“我明白了。”
戚少商被唬了一跳,忍不住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你们两个是惺惺相惜。”温千红的眼睛亮得戚少商都快睁不开眼,“所以你才会帮我们挤兑走雷家的人。一定是这样,江湖上说你们是死敌,其实不是,你们当年是身不由己,所以你不杀他,他也对你手下留情,千里追杀只是做了一个样子给大家看对不对?你们心里其实都是把对方当做好朋友的。”温千红一拍掌,最后还肯定了一句,“正是英雄重英雄啊……”
戚少商的脸终于成功的由青转成了铁青,却听得顾惜朝轻轻的哧笑了一声,柔声道,“温姑娘,当年我追击大当家确是全心全意,大当家恨我入骨也是绝计不假。”温千红一呆,又拍手笑道,“那也定是戚大哥不对,我才不信小顾是江湖上传说的那种人。”竟是横竖都要按她自己想象的来,眼珠一转,一双眼波上带上朦胧向往,“你们现在定是冰释前嫌,携手闯荡江湖,太好了……¥…(*#?—¥)(?#*¥——”
戚少商忍无可忍,一掀帘道,“与其听你胡说八道还不如去驾车。”
其时,头顶光影模糊,厢内三人方轻描淡写就计退了雷家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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