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间,桑明不知趣地说:“这个建业,说好来吃饭的,怎麽又临时取消。”
韩颖锐利地扫了他一眼,说:“来不来是人家的事,你操什麽心。”
桑明不知道韩颖怎麽突然变了个态度,想跟桑田交流一下眼色,却发现桑田的心思根本没在饭菜上,更不用说注意到他,
韩颖自然也发现到桑田的异样,不动声色地夹了菜到他碗里,说:“多吃点儿,今天晚上的菜可都是你爱吃的。”
桑田一言不发地吃完饭,本来计划了很多节目,但人一少就显得没意思,於是他说:“我有点累,上去睡觉了。”
韩颖把洗碗任务交给了桑明,自己跟在桑田後头上了楼。
桑田房间的门没关,可以看见他正坐在电脑前发呆,韩颖走了进去,在他床边坐下。
“妈?”
“不是说睡觉吗?怎麽又开了电脑?”
桑田好像这时候才发现电脑是开的,一边操纵著鼠标关闭电脑,一边说:“刚才一顺手就给开了,真糊涂。”
韩颖看了看他,语气像很随意:“心里有事?”
“没有。”桑田眼光闪烁了下。
韩颖摸了摸他头发,说:“还有几天就要动手术,害怕了?”
桑田想了想,点点头,说:“有点儿,不过我挺有信心的,反正最糟也就是这样了。”
“没有最糟,只有最好。”韩颖偏执地纠正他,手指轻轻碰了碰桑田耳背上的助听器,漫不经心地说:“刚才建业打电话来了。”
“什麽时候?”话一出,桑田觉得自己激动了点儿,偷偷瞄了韩颖一眼,见她没多大反应,心里才松了口气。
“吃饭之前的电话就是他打的。”韩颖语气淡淡的,没有什麽起伏。
桑田抿著嘴想了一小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他打来干什麽?”
“没什麽特别,就是汤圆的事,给我说了声谢谢。”
“哦……那他有没有说自己哪儿不舒服?”桑田问了之後,又急忙补上一句:“我送汤圆去的时候没跟他碰上面,他在房里休息,蒙蒙说他脸色不好,所以我就问问。”
韩颖撇开忧心忡忡的眼,说:“他没说,听声音挺正常的,应该没事。”她越想越觉得心惊,抓住桑田的手,急切地问:“田田,你告诉妈妈,你是不是……”话到嘴边又猛地打住,不能说!她意识到绝不能捅破这层纸!
“是不是什麽?”桑田等不到下文,不解地问。
她无力地摇了摇头,说:“算了,没什麽。”
桑田只当她是为手术的事烦心,安慰道:“别担心手术,我会没事的。”
韩颖拍了拍他的手,欣慰地笑笑,什麽也不说便出了房间。
客厅里,电视屏幕上是元宵晚会的热闹现场,桑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茶。韩颖看著他的背影,犹豫著该说不说,她已经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做了。
房间里,桑田将手机拿在手掌里翻来覆去。他看著手机,犹豫著该不该发一条短信给沈建业,他不知道自己从什麽时候开始竟不习惯三个人的饭桌了,他的心很乱,他不知道沈建业能否让他安定下来。
手机突然传来震动,桑田失望地发现,那只是一个不明号码发来的祝福短信。
窗外,高高挂著的月亮很大很圆,淡淡的光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记得那一夜沈建业握著他的手去描绘月亮,那时候他说,要惩罚的话,我们一起受罚。现在回想,那似乎可以算是沈建业的承诺。
可惜,承诺无法成真,受罚的只有一人。正月十五的月亮在映衬他人欢笑的同时,见证的却是桑田的伤痛。
气温回暖,手术的日子也近了,等到真正动手术那天,天下起了小雨。
春天的第一场雨,鲜灵的活泼的,带来了生气。
桑田在病房里等待著,他的目光落在窗前的乌!上,它承受著绵雨的洗礼,又好像馋嘴的孩子在吞食雨露。
春雨轻轻落著,雨中的乌!自有一份自生自落的圆融丰满。
桑田注视著,微微一笑。
韩颖忧急交加,坐不稳,站不定,捏著皮包踱来踱去。
桑明也难免紧张,可还沈得住气,抓住韩颖的肩,好言劝说:“你消停一下,孩子还没进手术室呢,别把他弄紧张了。”
韩颖站住脚,跺了跺,咬咬手指头,说:“我也想停,可是没办法!”
桑明环住她的肩,手臂紧了紧,不需过多的语言,默默传递他的温柔。
韩颖这时候也没法顾及桑田就在眼前,头一歪靠在桑明肩上,说:“我这心里就是慌,难受死了。”
桑田转过头见到父母相拥,他觉得自己也想紧紧拥抱一个人。
但他所想的那个人,没有来。
护士敲门进来,说五分锺後进手术室。
韩颖又紧张起来,身体绷得紧紧。桑明揽著她走到床前,夫妇俩一起握住儿子的手。
桑田说:“做完手术,我就能听见了。”
桑明点点头,韩颖也点点头。
桑田又说:“到时候,我就用不著助听器了。”说著,他把耳背上的助听器拿下来,挥手扔向窗外。
桑明和韩颖都懂他的意思。韩颖坐到床边,情不自禁地抱住他,默念著:“手术一定会成功的。”
护士和医生都进来了,手术的时间到了。
桑明和韩颖一路陪在病床边,直到手术室前,护士阻止了他们的前进。
桑田给他们一个安心的笑容,并在手术室的门关上之前,用手语比著:我爱你们。这是他长久以来都欠著父母的一句话。
最後,耀眼的手术灯让他不得已闭上了眼睛。
46
仿佛沈睡了很久,眼皮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桑田奋力想要睁开双眼,却只感到眼皮动了动。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但是听不真切,他无法分辨出声音是来自大脑还是来自耳边。
手被轻轻地托起,然後握住。
桑田知道是谁了,下意识地反握住对方的手,从那只手里获取力量,渐渐地,他感到眼皮上的沈重离他而去了,眼睫毛颤了颤,他缓缓睁开眼睛。
手被握得更紧了,对方的手在他掌中颤抖,此时,另一只更温暖的手将他们的手包容住。
视野清晰明亮起来,已经是黑夜,窗外的乌!在夜色中俨然一名守护者。桑田的视线转到床边的人上,露出一个虚弱而又坚强的笑容。
韩颖伸手摸著他的脸,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她轻声问:“孩子,你听到了吗?你听到妈妈在叫你了吗?”
在父母期盼的目光下,桑田缓缓点了点头,说:“我、我听到了。”他还听出自己的声音是哽咽的。
喜悦的泪水开始在韩颖脸上肆虐,她又是笑又是哭,扯著桑明的胳膊叫嚷:“听到没有?田田能听到了!他能听到我说话了!”
桑明自己也被喜悦冲击著,点著头应著:“是是是,咱们家孩子能听到了!”
看著父母毫不掩饰的喜悦,桑田在欣慰的同时又感到微微的失落,如果此时那个人在,他也会为自己高兴的,不是吗?
医生检查完桑田的耳朵,说伤口愈合情况良好,建议留院观察几天,韩颖争著给他答应:“好的好的,医生的话我们一定遵守。”
医生离开後,桑田便让父母回家休息。临走前,韩颖说:“明天一早我就过来,晚上害怕可以给我打电话。”
桑田苦笑不得,随口应好,赶紧打发她回去。不是不想有人陪著他在这冷冰冰的病房里说话,只是他比谁都明白,父母为了他这个手术,有多少个夜晚没有好好睡过,喜悦掩盖不了他们脸上的憔悴,因此,他更舍不得让他们继续受累。
将手机打开,桑田开始编辑短信:手术很成功,医生说我很快就能完全康复。然後从联系人名单里找出崔浩和沈建业的号码,发送。
没过一分锺,崔浩就打来电话,忿忿不平的嚷:“你小子!为什麽不直接打电话告诉我啊?”
桑田把手机举得远远,说:“我都习惯了,一时改不了。”
崔浩的语气一下子软下来,说:“能跟你讲电话,真好。”然後又继续嚷:“算了算了,你好好休息吧。”也不等桑田回应就挂了电话。
桑田握著手机等了很久,手机却没有再响过,最後,他主动拨了过去,得到的却是“用户已关机”的提示音。
为什麽他总是在这个时候不在身边?三年前是,现在也是。桑田苦中带嘲地笑,笑自己期望得太多。是自己亲手推开他的怀抱,现在又要去眷恋做什麽?在自己三番两次的严词拒绝之後,他毫无理由需要守在自己身边。
他躺下,将被子拉高,让一阵发冷的身体蜷缩在被单里,眼睛紧紧地闭上。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
桑田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看时间,七点不到,而让他更在意的是,手机没有新短信,也没有任何未接电话。
他感到莫名其妙的心慌意乱,下意识地拨了沈建业的手机,依旧是关机提示音,他又拨了他家里的电话,响了很久,无人接听。他又赶快打电话给崔浩,也是关机。
不安渐渐在心底扩散,犹如一个无底的洞,让人心寒。打了很久,沈建业的电话依旧没有人接听,桑田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无法解释此时的心态,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急切地希望听到他的声音。
下床走近房门,看了看身上的病号服,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拧开门把。
门外两个护士停在他房门前,一个问302床的病人醒了没,另一个说还没。桑田回头看了看,知道他就是302床的,正要赶快躺回床上去,听到护士说:“那等他醒了再来。”顿时松了口气,接著又听到她说:“这302床的病人真走运,遇到沈先生那样的好人,现在器官捐赠紧缺得很,要不是他指名,302床的病人可没那麽快能做移植手术。”
“小声点,这可是秘密!”另一个小声斥责。
“好啦,好啦,赶紧走吧,真是大惊小怪,有什麽呀……”
桑田的脸早在听到那句“沈先生”时就失去了血色,天地一阵眩晕,这难道就是他找不到他的原因吗?
房门突然被推开,走进来韩颖和桑明。韩颖见他没有在床上好好休息,叉著腰,生气地说:“你脸色这麽难看,还不赶快回床上去!”
桑田见到桑明,突然眼前一亮,问:“爸,你见到过建业吗?”
“建业?没有啊,昨天没去公司,没见到。”
韩颖拉著他回到床上,说:“建业要工作,没时间来看你,有我们在就行了。”
“妈,我找不到建业,电话手机都没人接!”
韩颖见桑田满脸的紧张和担忧,头一次带了火气跟他说话:“找不到就找不到,你找他干什麽?他又不是你什麽人,你紧张什麽?你目前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与其关心别人,还不如关心关心你妈我!看著你受罪,我是比谁都心疼!”
“韩颖……”桑明出声想调和,韩颖却转过头对他一瞪,说:“你什麽都不知道,你什麽都别说!”
“妈!”桑田看著母亲,眼睛睁得很大,唇瓣颤抖著问:“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韩颖说:“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你好!”
桑田颓然无力地垂下双肩,苦笑,说:“原来你知道了。”
韩颖沈著脸不回答。
桑田说:“我想出院。”
“不行!”韩颖毫不留情地回绝。
“那让我见医生。”
韩颖顿时弃械缴降,一脸焦急地问:“你哪里不舒服了?”
桑田露出个苍白无力的笑,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说:“我只是想知道谁捐献耳膜给我。”
“怎麽突然关心起这个?”韩颖先是一愣,不解地看著桑田,随即睁大了眼,难以置信的语气:“你、你是说……”
桑田摇头阻止,声音颤抖:“别说出来。”
韩颖也被那个可能性震惊到了,是他吗?这就是他所承诺要给桑田的幸福吗?她当机立断地让桑明赶快把医生找来,自己则坐在床上陪著桑田等待结果。
结果医生没来,而沈建业来了,他牵著蒙蒙站在门口,熟悉的温和笑容挂在脸上。
桑田一把拉住要冲过去质问的韩颖,用恳求的语气说:“妈,让我和他单独谈谈。”
韩颖自然没有办法拒绝他的请求,关上门,带著蒙蒙守在门外。
房间里一阵沈默。
桑田压抑的声音说:“过来。”
沈建业笑笑,乖乖地走到床边,身体刚碰到床沿,就被一跃而起,跪在床上的桑田紧紧抱住,桑田的手摸著他的耳廓、耳背,似乎在确认著什麽,良久,他发出一声安心的叹息,低低地说:“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他没有说下去,双臂慢慢收紧。
沈建业将他冰冷的身体拥进怀里,笑著说:“以为我怎麽了?把耳膜捐给你了?”
桑田也不管他是不是揶揄,只是庆幸地点著头,说:“幸好不是,真的,我不要你把耳膜给我,我不要你跟我一样,你不知道,听不到声音是多麽可怕的事……有一个人接受惩罚就够了。”
沈建业的神情越发温柔,说:“傻瓜。”
亲密地抱著,谁也不愿意先松开手。
“桑田,这是你给我的最後回答吗?”回答他的是更紧更密的拥抱。
桑田靠著他的肩膀,感觉他的体温,享受他的怀抱,唇角上扬成甜蜜而苦涩的弧度,他说:“我妈知道我们的事了,我没否认。这几天想了挺多关於手术康复後的生活,我本来是打定主意再也不跟你纠缠的,乖乖当我父母的好儿子,可是当我知道我妈已经知道的时候,我反而松了口气,我在想,终於不用再瞒著他们了,终於不用偷偷摸摸了。”顿了顿,他又说:“连我妈都看得出的事,我不想再自欺欺人了,反正……反正这辈子就是认定了一个人,我没办法。”
沈建业看见他的耳根通红,笑了笑,又是心疼又是忏悔地说:“桑田,三年前不能给你承诺是因为我胆小,但是现在我已经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来给你承诺。”他捧起桑田的脸,看见那双黑亮的眸子闪著期待,化不开的温柔荡漾在心里,微笑著的唇慢慢靠近,即将印上桑田的……
一个被暂忘的问题突然回到桑田脑海里,他大喊:“等一下!”
沈建业略不满被破坏了气氛,皱著眉头,问:“怎麽了?”
“我问你,我的手术跟你有关系吗?”桑田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沈建业微笑著说:“这有什麽关系,反正手术已经成功了。”
“告诉我,我不要被蒙在鼓里!”
沈建业轻轻一笑,伸手揉著他柔软的耳垂,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什麽?”
“你不需要知道得太多。”
“不行,告诉我!喂!别来这招……唔!”被堵住的双唇再也吐不出只字片语。
镜片後的眼带著笑意,他想,明天开始要更努力地工作了,重新买一套属於他和桑田,还有蒙蒙的新房子。还有,他考虑著,要不要跟桑田坦白他最近使的小手段呢?希望不会惹他生气……
房外,韩颖含著欣慰的泪水将门关上,蹲下身,将蒙蒙抱进怀里。如果这是桑田的选择,她不想阻止,她只要桑田快乐。
“阿姨,舅舅让我告诉你,他会永远对桑叔叔好的。”蒙蒙伸出小手为她擦眼泪,甜甜地笑了,说:“舅舅还说,只要阿姨答应了,我就能跟阿姨成为一家人,蒙蒙喜欢阿姨,蒙蒙想跟阿姨成为一家人!阿姨答应吗?”
喜悦化成泪水落下,韩颖哭笑著说:“阿姨答应,阿姨答应。”这时候,肩膀上被人轻轻一拍,转头一看,竟是不知何时来到的桑明,韩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向他说桑田和沈建业的事,舌头打著结:“桑明,你……我……”
桑明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肩,似乎一切都已心中有数,他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韩颖愣了一下,随即笑开:这老家夥,原来早就知道了!
“蒙蒙,阿姨带你去吃冰淇淋!”
“好~”
“桑明,你负责给钱!”
“好好好。”
两大一小渐渐走远,医院的走廊地面上,留下的是三个被阳光拉长了的温馨背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