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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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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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几天,病情越来越坏,阿非因为疲劳伤心,也病倒了。遵照病势垂危中母亲的话,阿非搬到母亲院里靠外的房间去睡,由宝芬服侍。他病好了一点儿,仍然睡在那儿,常常进去看母亲,所以他在母亲去世的前几天,他和宝芬常在母亲面前。
  宝芬一直忙着伺候病中的太太,根本没有工夫回家看看。他父亲到古玩铺去过,知道姚家发生了事情。一天,宝芬家中有一个人到王府花园儿,要见宝芬。
  阿非说:“请他进来,我还没见过你们家的人呢。”
  宝芬说:“他只是个仆人。”


  阿非说:“你们家也有仆人!我本来就知道你们家不错。”
  宝芬觉得很尴尬,一句话也没说,出去见那个人。她回来说,她母亲有件重要的事要见她。
  阿非说:“叫家里的马车送你回去吧。”
  “不要。那样儿不对。别的用人要说话的。两个钟头以内我就回来。”宝芬回到家,看见父母和叔叔。
  她父亲是个很斯文的中年旗人。一见就问她:“你在王府花园儿已经有三、四个月,有什么消息没有?”
  宝芬说:“没有。我实在没办法下手。”
  “为什么?”
  “我必须一直伺候着太太,现在她内侄女儿死了,太太自己又病得很重。谁还有心去办那种事情?”
  “你连那个地方儿也没找到吗?”
  “有一次我晚饭后出去,她们家少爷看见我,我只好找个借口。后来我就再不敢出去。”
  她父亲继续说:“你别把事情弄坏。别启人疑心。他们家少爷怀疑你了没有?”
  “我想不会。阿非是个悠闲懒散的男孩子。他当时问我在那儿干什么,我说东西丢了,在那儿找。他要帮我找,我叫他走开了。”
  “谁是阿非?”
  “他们家的少爷。”
  “你为什么那么叫他?”
  “他告诉我要那么叫他。他说主人和用人之间的分别实在无聊可笑。他说……”宝芬说到这儿忽然停住,脸羞得红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脸红,也不知道为什么说那么多关于阿非的话,而不提他家别人。自己觉得话说得太多了。她父亲说:“不用忙,要细心进行。你要知道,这对咱们家是一笔大钱。”
  宝芬皱了皱眉,她说:“爸爸,您给我的这件事太难做了。
  我害怕……若不是为了爸爸和妈,我可死也不愿做。“突然间,宝芬用手捂住脸哭道:”我没法儿办!我没法儿办!人家待我那么好,咱们却跟贼一样。“
  宝芬的父母非常疼这个唯一的女儿,但是父亲说:“并不是像你这种想法。那宝物不是他们的。他们买的是那座花园儿,不是藏在地下的宝贝。不然,我们也不会派你去。也许那批宝贝的价钱和花园值得一样多呢。”
  现在要说明一下。宝芬的祖先在满洲八旗军中,随同顺治进关;因功皇家赐予世袭爵位。在乾隆年间,爵位期限届满,但是家境富有,历代都在朝为官。到清帝逊位,清朝瓦解,由于继续过旧日的生活,保持场面,家中财产,不久耗尽。革命一发生,宝芬那时才十一岁,她智慧开得早,那时就感觉到家道中落。不过还能雇得起用人,其实也只是保持个表面儿,正是外强中干。
  宝芬的父亲,在华太太的古玩铺买到了一卷文稿,那是华太太从王府花园儿的王爷手中,买古玩时一齐买回来的。宝芬的父亲已经改用汉姓姓董,是个读书人,对满族家谱很感兴趣,因为自己太穷,买不起那一批古玩,用两块钱买了那一卷旧文稿。那批文稿之中有单卷的书,有诗稿,还有游记,都是未曾出版的。一天,在细检看旧书时,他发现了当时那位王爷的祖父的一本日记。里面记载英法联军抢劫北京的情形,尤其记载清楚的,是咸丰九年英法联军烧毁圆明园和圆明园中藏书楼的情形。在北京被抢之时,王爷的祖父的日记里说曾经埋藏宝物于地下,并且说明了在花园中的地点。老祖父显然是不久即行去世,也许是逃离北京,并未返回,因为日记没继续写下去,即此中断。当时好多这种掘地藏宝之事,不过家人亲友都从未听人提过,自然就长此忘记了。因为此次掘地藏宝,是这座大花园建成之后数年的事,而且当时老王爷正在皇恩厚赐之下,官运亨隆,荣华正盛,那所藏宝物价值之高,自在意料之中。过去几座别的王府花园掘土重建之时,曾经发现藏宝之事。
  现在宝芬听父亲说姚家只买的是花园儿,并没有出钱买地下的宝物,她说:“可是,爸爸,那花园儿现在究竟是人家的,不是咱们的。”
  她父亲于是说:“宝芬,我们要你做的,就是查证一下那个地点。其余的事情,就全留给我们办。”
  宝芬的母亲说:“现在先不用愁那个,我只是盼望你现在在他们家做的事不至于太难,因为你从来没有在自己家做过什么。”
  女儿说:“事情倒没什么,很轻松,全家人又好。您真应当见见他们的几个女儿。”
  “我听华太太说,有个红玉和他们的少爷订过婚。”
  宝芬迟迟疑疑的说:“是,我也听说。”
  “为什么跳水自尽呢?”
  “我也不知道。”
  宝芬离开家,不久就回到王府花园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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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玉出殡之后,姚太太的病越坏,大家都看出来恐怕拖不过几天了。现在很怪,在她能说话之后,她只讲南方的家乡话,这叫宝芬茫然不解,也感到很烦恼,使她很难了解到底是什么意思。姚太太老在静静的回忆往事,说她在少女时期她家的历史。阿非爱听这些事,他也懂杭州话,所以他常把听来含糊难解的话,讲给宝芬听。虽然是在忧虑的气氛之中,阿非和宝芬之间,有时候儿也有青春的快乐。甜妹,现在侍奉红玉的母亲,过了许久之后,由于莫愁和环儿的解劝说明,说红玉是偷听阿非和那位美国小姐的话,并且误以为是指的她自己和阿非,因此才自尽的,她对阿非的一腔仇恨,才算消掉。
  一天,姚太太正躺在床上看着阿非和宝芬说话,她忽然问宝芬:“你父母把你许配人家儿没有?”
  宝芬低下头说:“没有。”
  姚太太说:“我在这个世界也待不久了。在我最后这一段日子里,你一直伺候我。你知道别人说我恨银屏,说我反对我儿子和那个丫鬟的婚事。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现在倒要找个丫鬟,叫我儿子娶她。”
  宝芬满脸羞红,一句话也没说。
  姚太太又说:“不用害臊,婚姻是天意,我看你们俩是天赐良缘。你们俩处得也挺好。告诉我你们家的情形。”
  宝芬说:“我们是穷人家。”没再说别的。
  姚太太这几句话说了之后,这两个年轻人感觉到他俩之间有了一种关系,这是以前一直在压制着始终不敢承认的。宝芬对阿非开始严肃起来,而且自己也感到羞惭不安,二人之间也再没有少爷丫鬟之间那种疏忽随便,宝芬也再不允许阿非帮她做那些洗涮抹擦的杂务。另一方面,宝芬向阿非说话时,更有一番前所未有的温柔,是无法掩饰的。别的女仆注意到宝芬比以前更留心她的衣裳。阿非不再把她当丫鬟看待,也不肯再让她伺候。在这种情形之下,宝芬也无法不依从,有时候儿阿非不知不觉的拿她比红玉,觉得红玉是比不上宝芬。比如说,宝芬从未和他吵过嘴,身体又强健。阿非这么想时,忽然自觉得良心不安,不该想已故情人的短处。
  在宝芬的心里,不断有几种挣扎出现。第一,她没把父母派她来此要做的事认真去办,而且几乎是完全置诸脑后。第二是,在情人面前,一个恋爱中的小姐要保持自尊和体面。这种内心的挣扎,已经使她愿意把自己的家庭情形暗中告诉阿非一点儿。
  一天,阿非问她:“为什么你们家雇有用人,你却出来做事?”
  宝芬回答说:“我从来也没出来帮人做过事。”
  “那么为什么现在你出来做事?”
  “我以后再告诉你吧。不过别把我今天说的话告诉别人。”
  这种双方保密又增加了他俩几分亲密的滋味。
  不但姚太太、阿非和宝芬自己,觉得他俩的关系很明显触目,木兰、立夫、莫愁,思忖红玉的遗言,也觉得红玉指的是宝芬。甜妹对阿非不忠于她已故去的女主人所表现出来的抗拒,更使事情明显,除去宝芬,更无二人。木兰觉得宝芬比起红玉来,和阿非匹配,更为适宜。因为宝芬有旧家庭的教养,比起轻薄新派头儿的丽莲,好得无法比拟。桂姐,虽然也关心,红玉死后不久,把这件事故意压在心头,一字不提。
  过了不久,姚太太病势越发沉重,虽然还有气息,但是又不能说话了。有三天,一直什么东西也没吃。宝芬让她喝杯人参汤,有时喝了下去,有时候儿吐出来。家里认真准备起后事来。
  最后那一天下午,木兰、莫愁、阿非、宝芬都在屋里,姚太太醒过来,睁开了眼睛,做了个动作,显得是要说话,可是说不出来。宝芬和别人都走近床边儿。姚太太抓住阿非的手,又软弱无力的去抓宝芬的手。宝芬不敢动。莫愁明白,就拉起宝芬的手。姚太太把那两双手放在一块儿,她的嘴唇好像是动,但是说不出话来。不久身子往后一沉,就再没醒过来。两个钟头之后,一命呜呼了。
  珊瑚和莫愁看见当时的情景,告诉了父亲和别的家里人。
  姚先生又再度表现出行动的迅速敏捷,女儿们看见颇觉吃惊。似乎是他刚在自省斋打坐,已经预先算出什么事情要发生。他已经有一整套的办法。他一定早已看中了宝芬,不然他不会让阿非去到母亲那边儿住。他告诉大家,这件婚事正合乎红玉和他太太的遗言,说宝芬一定会做个极好的儿媳妇,并且宝芬也应当,因为她在婆婆死前尽了孝,总而言之,是“天作之合”。
  姚先生把华太太找来,把情形告诉她,让她做个媒人。
  华太太说:“这么快?”
  姚先生说:“说办就办。”
  姚先生向华太太说,那是他在世上最后的本分,他愿亲眼看见自己的小儿子成了亲,因为若不现在办婚事,就要等三年居丧期满再办。今年夏天阿非已经毕业,他正打算把儿子和媳妇一齐送到英国去,结婚之后,在英国去念三年书。
  在姚太太丧礼之前,赶紧完成这件婚礼,也是合乎中国的古老风俗的。这样在姚太太出丧的时候儿,不但有儿子,还有个儿媳妇送殡呢。婚礼必须特别简略,而穿孝服也必须停一天。也就是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婚礼之后,新郎新娘就要立即居极正式的丧礼。
  订婚礼正式举行。姚先生发现新娘的父亲是旗人高官,并没有太出乎意料。他知道他们现在家道中落,但没想到别有用心。他只是相信这是华太太高明的头脑中又一项计划,也是华太太精通人情世故的一次胜利。订婚的那一天,他向华太太说:“你把旗人的花园儿卖给了我,你又给我找了个好儿媳妇儿。我觉得宝芬很好。我得向你道谢。”
  宝芬的父母既惊又喜,有王府花园儿的少主人做女婿,比挖到地下藏的宝物更可靠。即使挖到宝物,打官司也许还会输,徒落个坏名声。宝芬回到家里准备婚事时,她告诉父母和叔叔,不要再妄想原来那个掘宝的打算。她说:“若是有宝物,我现在也不会偷走了。”她母亲说:“找到个地下的宝物,不如找到个好女婿。”
  但是阿非是那么个懒散的大好人,和宝芬相爱又那么深,婚后不久,宝芬决定把花园内地下可能藏有宝物的事,告诉阿非。宝芬虽然告诉过父母永远不把到姚家去做女仆的用意泄露出来,她确是暗中告诉了阿非。阿非大吃一惊,但是心里明白。
  他问:“你们若是找到,那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他们只是告诉我要找到那个地方儿。后来见你们家人都那么好,我实在不能做,所以事情就作罢了。”
  宝芬深怕阿非会说什么话或是有什么行动,但是,出乎她意外,阿非却很高兴说:“事情好妙哇!若不是这种原因,我怎么会遇到你?不过,他们的宝贝已然丢了。”


  宝芬听不懂,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指的是你。他们没找到地下的宝贝,反而失去你这么个活宝贝,把他们最亲爱的活宝贝丢到我手里来了。”
  宝芬听了好快乐,吻了阿非一下儿。
  阿非问她:“要不要让爸爸知道?”
  宝芬说:“不要,千万不要。我们娘家人就太没面子了。”
  可是两个人还不胜寻宝的诱惑。阿非说:“咱们怎么办呢?”
  宝芬说:“那儿有一块大圆石板。你就说你要用它做个石头桌面儿,摆在院子里,所以要掘起来。那时候儿咱们就知道下头有没有宝贝。”
  一天,阿非若不经意的样子叫两个园丁跟他去,去掘那块大圆石板,大概有三尺见圆。把石板抬起来之后,看见下面有两个磁缸。
  阿非装做和园丁一样惊奇,他问:“什么东西?”
  一个园丁说:“一定是藏宝贝的。”
  阿非下命令说:“拿起来看看。”
  两个缸都是空的,只有一个里头有一小块儿旧缎子,几块泥土,没有别的。宝物一定早被别人发现,大概是以前的主人,也许是他们的仆人。
  阿非和宝芬非常失望,宝芬仍然立在那儿,眼睛不住看那个窟窿的底部。
  她说:“看!那儿还有东西!”
  大家都往下看,看见在黄土里有三颗珍珠,像大豆子那么大,晶圆闪亮。工人下去捡起来,又翻土往下找。
  一个人说:“还有一个。”
  最后一共找到五个同样大的,显然原来是一副,散在土里了。宝芬收起来这五颗珍珠,算是她自己的私房东西。
  他俩告诉了姚先生。姚先生现在才明白了华太太为什么介绍宝芬来到他花园儿做丫鬟的用意;但是装做不知道,只是说:“你们运气不好。一定有人先掘去了,不然你们可以找到全部的宝物呢。”
  他对阿非说:“可是,阿非,一件宝贝你还不够吗?你娶了这么个好新娘,谁娶到她也该满足了。”
  姚先生向宝芬微微一笑,宝芬也微笑谢谢公公。这就是掘室的冒险记,到此为止。
  阿非和宝芬的婚事匆匆完成,可以说是姚思安早想出外云游的全盘计划中的一步。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他对全家发表了一篇奇怪的训词。
  他的腔调悲伤而平静。他向一对新人和舅爷、舅妈,以及三个女儿说:子安,颦儿儿,阿非,宝芬,女儿:咱们家最近事情是接二连三。你母亲现已去世,阿非宝芬已然结婚。我在人世对这个家的职责,已然完了。我在你母亲去世时为什么一滴眼泪也没流,你们大概会纳闷儿。一读《庄子》,你们就会明白。生死,盛衰,是自然之理。顺逆也是个人性格的自然结果,是无可避免的。虽然依照一般人情,生离死别是难过的事,我愿你们要能承受,并且当做自然之道来接受。你们现在都已经长大成|人,对人生要持一个成|人的看法。你们若在人生的自然演变方面,能看得清楚,我现在就要告诉你们的事情,你们也不会太伤心。
  阿非,你和宝芬婚配,我看见很高兴。不要忘记她在你母亲临终的那段日子,伺候你母亲,可以说是在未嫁到姚家来,已经尽了儿媳的孝道。我要送你们俩到英国去。宝芬,你的本分是照顾我儿子,我把他交给你了。我把儿子的命运交给一位小姐照顾,也等于叫她照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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