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示与身分相当的意思,并且也表示顺乎自己的本性品格之意。起名字表示家居之安适,而不在诗意的隐遁。他这种想法,让两姐妹心悦诚服。姚先生于是自称“静宜园主”。他请人刻了个“静宜园主”的印,又刻了一个印,上面是“桃云小憩闲人”,在不太正式而更为诗意的时候儿用。不过,北京的老住户,仍然叫那王府为“王府花园儿”。
四月十五,姚先生大宴亲友,庆贺乔迁。木兰对荪亚说:“不知道莺莺会不会来。我想看看她。”
“她当然会来。你想那类女人还怕我们这种正式人家的妇女吗?”
木兰又转向暗香说:“我希望你也去。你会不相信,但是我告诉你,花园儿里有一栋房子叫暗香斋,和你的名字一样。
你说怪不怪?“
暗香显着有点儿吃惊。她现在觉得给木兰做事非常快乐,不过有些以前的回忆现在还没有消失。有时候儿,人家突然说句话,她的身体会颤抖,那是由于担心自己做错了事。若是她偶尔空闲一下儿,赶巧木兰来了,她就会立刻拿起点儿东西来,装做忙着做事。木兰不喜欢那种样子。告诉她空闲着没有什么不对,不要怕自己空闲,但是她会呈现吃惊状,抬头望着,直到看见木兰微笑,她才会镇静下去。她看得出锦儿和木兰说话时从容自若的样子,但是她却难以模仿。刚才木兰告诉她“暗香斋”的事,她听了说:“我不知道为什么王爷的书房会叫‘暗香斋’。”
木兰说:“这并不是个普通的名字。这两个字是来自一首梅花诗。那个书斋正对着一个梅园,所以就叫了这个名字吧?”
“我想暗香这个暗不是个好字,我没听见别的女孩子叫过。我觉得这是‘坏运气’的意思,别人给我起这个名字是故意咒我的。”
木兰大笑,荪亚说:“这是个上等漂亮的名字。”
说也奇怪,暗香对自己名字的优越感,居然引起她看法的改变。她不再以为自己老是佩戴着一个耻辱的标志,并且她的命永远笼罩在阴历月末那荫蔽的月光之下,她再不那么想了。
木兰和荪亚准备好要去参加宴会,先到母亲屋里去看看,见曼娘的母亲虽然已经穿好衣掌,但仍然坚持要留在家里看家。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桂姐因为小产之后,身体不好,不能去。凤凰正给曾太太梳头,素云和曼娘在屋里坐着,就要出发。这时曾太太低着头问了一声:“谁在家里看家呢?香薇只能在屋里陪着桂姐呀。”
凤凰说:“您若让我看家,我就在家吧。”
素云说:“让孙伯母看家吧。”
别人若说这种话,或这话不是这么个说法,当然可以当是粗心大意。可是素云以前就说过曼娘她母亲的坏话,其中有一次说她无家可归。一而再,再而三,这次曼娘再按捺不住怒气。
她追问说:“别人都去,为什么偏我妈非看家不可?谁应当去,谁不应当去,应当由太太决定才是。”
正在这个骨节儿,曼娘的母亲走进了屋来,曼娘站起身来说:“妈,咱们没接到请帖,干什么也穿好衣裳要去呢?”
曼娘的母亲没说话,当时吓呆了。曾太太见曼娘突然发了脾气,也感到吃惊,赶紧说:“您千万别错想。我是问谁在家陪着桂姐,也同时看着家。凤凰说她愿意。后来素云出主意说要您在家,我想她心里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她不应当多嘴。素云,我想你应当向孙伯母赔个礼才是。”素云又要说话,曼娘的母亲说:“太太,我在您这儿是个客位,从来没抱怨过什么,因为您和表兄一直待我和曼娘非常之好。我们是穷人,我女儿也不能跟您的二儿媳妇,三儿媳妇相比。不过,虽然我是在您府上作客,我可不是无家可归。因为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才和她住在一块儿。”
曾太太说:“谁说您无家可归呢?”
曼娘怒冲冲地说:“当然有人说过,还说我不应当收养个义子。人家若愿收养一百个儿子,也可以,只要自己高兴。收养的儿子就不是儿子吗?你难道要叫寡妇生儿子吗?”
这时候儿,木兰和荪亚走进屋来,正听见曼娘连珠炮般向对方指责的话,听来又觉得好笑。
曾太太问:“什么人会说这种话?”
曼娘说:“一定有人说过,不然,我和我妈也不会听见。”素云说:“我从来就没说孙伯母无家可归,倘若我说有人无家可归,也不一定就是指的她。我才没有工夫想谁有家谁没有家呢。”
曾太太说:“孙太太,您要原谅我们,若是我二儿媳妇对您说过什么失礼的话,我替她向您道歉。至于素云你,今天我亲自听见你说了。即使你不是心有所指,你那么说算对吗?”素云说:“留在家里不去又有什么稀奇?我愿在家看家。”曾太太说:“不要。凤凰在家好了。你一定要去,这是我的命令。亲家母,不要听孩子们乱吵。您若不肯去,我可也不去。”
木兰已经听清楚是怎么回事,并且看见曼娘已经快流出眼泪来。她也很恼素云,但是知道自己今天是主人,不能搅散这次宴会。所以勉强抑制着说:“妈,您若准我做主人的说几句话,那我是一定要请孙伯母去的。孙伯母,您必须赏我这个面子。您不去,那我会认为您不承认我是曼娘的最好的朋友。再者,今天宴会上都是至亲好友。第一,您是祖母的侄女儿;第二,您是父亲的表妹;第三,您是我的伯母。您若不到,我们宴会上的客人就不齐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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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亚刚刚进来,正好听见木兰说话,摸不清楚说的是怎么回来。曾先生在另一间屋里都听到了,因为是女人之间的争论,当然由太太去管。现在他儿子也到了,桂姐正躺在床上,让他去调解,使大家平息下来。
他进去说:“经亚,荪亚,妯娌之间有点儿争吵是家里难免的。做丈夫的,应当压制她们。不然,妯娌之间的争吵会变成兄弟之间的争吵,那就是一家要破败了。我不许你们谁再提这件事。”接着转过去向孙太太说:“别听孩子们乱说。今天天气这么好,别把这些放在心上。”
结果是凤凰和香薇在家陪着桂姐,因为有孩子,锦儿和暗香跟着去。
出门儿之前,素云向她丈夫说:“你站在一旁看着你太太受人欺负,一句话也不说。你听见木兰那张利嘴了吧。”经亚反驳她说:“为什么你自己不开口?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呀。”
“跟这种乡下的蠢婆娘吵架,真是背运!”
“你又乱说,叫人听见怎么办?”
“她本来就是个乡下的蠢婆娘……好吧,你帮着你的亲戚说话。我只好向着我自己。今天若不是为了莺莺,我才不去呢。”
经亚说:“咱们得顾点儿面子,守点儿规矩才好。”
曾府一行来到姚家新宅邸,大概是十一点半,因为在家吵嘴,到得稍迟。阿非和红玉正在花园大门前等着,因为红玉随同父母到得早,为的是帮忙招待客人。阿非现在已经十六岁,穿着西服,看来很英俊。因为家庭环境幸福,深受父母姐妹的疼爱,所以活泼可喜,态度大方,不过,也是像别的孩子一样,总是静不下来。红玉就烦他这一方面,因为她厌恶乱吵乱闹,但是,纵然如此,她和阿非在一起,总是觉得快乐。虽然她比阿非小一岁,但是智慧比他开得早。所以对这个青梅竹马的朋友,已经怀有一份痴情。她虽然觉得阿非太孩子气,但并不因此对他的痴情而稍减。
那天姚家让客人由后门进入,而不由向南开的大门,这是木兰的主意。因为那些正厅都聚集在前门一带,渐渐向北伸展,有人造的小溪和池塘迤逦蜿蜒,穿过走廊、小桥、亭台,而进入一个广大的果园。虽然有几个入口,可是由靠西北的门看,可以直接看见桃园的景色,可以看见一畦一畦的白菜,一个水井,房屋的顶脊则隐藏在树木之后,朱红的阳台和绚丽的梁椽,在绿荫之间隐约可见。从后门进去之后,犹如进入了农家,纡徐进入,渐至南边的建筑。西北边的门由木兰改称为“桃云小憩”,因为在春天,园中桃花盛放,红艳如云霞。
大家走得很慢,因为每个人都随在老祖母后面,老祖母由石竹和雪花搀扶着走。老祖母,现在真是很老了,因为驼背,人也渐渐显得矮小,但是虽然是老迈之年,步态却没减慢。大家不用忙,因为桃花正在盛开,而且桃树种类很多,有野桃树,青桃树,蜜桃树。其中还有些别的果木树,如梅,杏,山里红,都已经长出了绿苞。
老祖母说:“今年春天来得早。平常桃树开花儿是在三月下旬。现在我知道这个地方儿为什么叫‘桃云小憩’了。”曼娘说:“我原以为云彩像桃红;但现在才知道桃花是红若云霞了。”
穿过了桃园,她们进入了“友耕亭”。友耕亭是个八角形的建筑,坐落在那条蜿蜒的小溪的末端,由此顺着小溪的一个长廊,通到南边的房子。亭子下面停着一条小舟。在老祖母悠闲的慢步而行时,曾先生曾太太和那些年轻人在后面走走停停,看走廊一边墙上的灰石嵌板。上面刻的是《红楼梦》大观园二十四景。再往前几十步,便是一个朱红栏杆的木桥,那座桥仿佛是把全桃园的大结构做一个收束。立在桥上,看见那条小溪汇而为池,在南端大约四十尺宽。池畔有一水榭,上面有露台,台上座位环绕周围,水榭的基础一部分在陆地,一部分伸入水中,上面有一木匾,匾上刻有三个石绿颜色的字,是“洄水榭”。几个女用人正在水榭上忙着做事,姚先生正在上面坐着,等着接待客人。水榭的左右,树木掩映,翠荫如盖,走廊在树荫中时隐时现,一直通到水榭。木兰的父亲由水榭下来,走到长廊的中间去欢迎来客,大家随同他走上水榭去。这个水榭当初设计就是要面对池塘小桥,远望一片田园景色,正好夏天做为宴饮雅集之所。在南边木隔的房间里,镶嵌着四片一丈高的大理石板,上面刻的是明朝董其昌的字。里面有几张镶嵌花纹的乌木桌子,上面摆着形状正方上端向外开敞的景泰蓝茶壶茶碗,这种质料图形显得古雅而豪华。罗东的儿子,已经离开原来的主人,同她妻子青霞到姚家来做事。现在他正由几个女仆帮着,在水榭里照顾客人的茶水。因为珊瑚和莫愁正在里面指挥仆人做事,这时没在水榭里。
木兰的母亲走上前来,老祖母向她道乔迁之喜。姚太太的白头发和整个的外貌,显示出来她已经是一个神经衰弱的女人,有大福气也无法享受了。老祖母需要歇息,年轻人散开,坐在凉台的座位上。
阿非喊道:“看荷叶动呢!下面一定有鱼过。”荷叶浮在水面上,正像浅绿色的群月浮在深绿的天空,但由于树叶浓密,颜色更深暗了。这时在绿叶的周围有小水泡冒上来。靠近岸边飘浮的绿藻,使水显得浅绿而微黄,池子中央蓝天的倒影和水色相混,成为宝石蓝的颜色。
莫愁现在出来向客人行礼问候。老祖母说:“过来!我老没看见你了。已经长了这么高!”莫愁静静的走过去,祖母攥住她的手,拉她坐在怀里,莫愁自然遵命坐下,但不敢把身体的重量完全放在老太太身上。因为她现在已经二十几岁,完全成长了,这样儿她觉得很难为情。她那雪白丰满的手从相当短的袖子里伸出来,就好像生来是为抱婴儿或拿针绣花儿的,或拿盘子拿锅的,有少女不可以言喻的成熟之美,正适于做妻子做母亲了。
老祖母伸出有皱纹的手指头,捏莫愁的脸蛋儿,她说:“这么个漂亮孩子!可惜我儿子少给我生个孙子,不然一定要你做我的孙子媳妇儿。”每个人都笑起来,莫愁简直快要羞死了。
曼娘说:“桂姐若是在这儿,她一定说老祖宗太贪心。说老祖宗要了姚家的一个女儿,还不满意!”
老祖母回答说:“俗语不是说人越老越贪吗?你们可是要相信我这两只老眼!手长得这么好的小姐,谁家娶了谁家走运。”
因为莫愁不能老是费力假装着坐在老祖母的怀里,她现在站了起来。
曾太太想恭维姚太太,于是说:“祖母的话说得并不过分。有一个年轻能干的儿媳妇像兰儿,从我手里把家里的事情接过去,我已经谢天谢地了。从现在起,家里的事情就都交在他们年轻人的手里。我有这个福气,应当谢谢我这位儿媳妇的父母才是。”
木兰的母亲说:“兰儿若知道孝顺公婆,我就满意了。但求公婆对她要多加管教,可别宠着她。”
木兰说:“我想咱们应当用桃云小憩做为经常出入的门才好。”这引起了姐妹之间一场争辩。
莫愁说:“不行!那么人要走一百多码才到客厅。下雨天,又有泥,太不方便。”
木兰说:“不是有一条砖路吗?天若下雨,不更有雨中佳趣吗?在门房儿可以经常放几件蓑衣。妈妈若是要走南边的旁门儿,也还可以开着呀。”
莫愁说:“我知道你要把渔翁的蓑衣披在你的丝绸旗袍儿上,你喜爱那个样子。那虽然也美,但是有点儿怪。”
木兰说:“我不在乎。那有什么关系?”
荪亚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她是妙想天开呢。”阿非说:“这问题就在于你是要始于豪华而止于淳朴,或是要始于淳朴而止于豪华了。”
莫愁说:“说得不错。我很懂二姐的意思。她的意思是我们应当掩藏豪华于无形,而以淳朴自然为本相。但是我想以豪华为表,却以淳朴自然为里,岂不更好?你若让人由后门出后门入,幽静就破坏无余了。”
长辈听着年轻人辩论。姚先生认为,在这一件事上,莫愁比木兰更为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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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木兰继续说:“我还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由后面往里走究竟还好,可以由远处看见房子,渐走渐近。因为咱们地方广阔,就应当享受这种广阔。不要像贫穷人家,一进了大门,再一迈步就走进了客厅。再者,你若不利用这种空旷,就会一直忽略,把它弃而不用了。”
这时,荪亚喊说:“看!他们来了!”大家往桥那边看,看见立夫和他母亲,和妹妹,从长廊上走来。阿非飞跑去迎接。环儿现在十八岁,衣裳穿得像当时的女学生一样,穿着一件红紫色的短夹大衣,紧扣在腰以下,黑长裤,高跟鞋。立夫挽着母亲的胳膊,母子之间有一种相依为命的亲爱,在曾家,在姚家,都是看不到的。
立夫穿着灰蓝哔叽大褂儿。他立刻上前向老祖母和其他长辈行礼问好,然后过来和荪亚木兰说话。他看见了一件事实,几乎都无法相信。那就是眼前有一位少妇,自从生了孩子之后,却丝毫没有丧失青春的美丽,肉皮儿还是那么细嫩,眼角还是依旧丰盈光润,仿佛生理上从未发生什么变化,那就是木兰。立夫走进之后,莫愁微微一笑就走开了。那时新式的未婚夫妇见面,因为对新社会的风俗还没有习惯,仍然感到局促不安。莫愁并不是天性害羞,而且一向大方,立夫到她家早已感到自然,但是在此大庭广众之间,她还是愿意保持一点儿矜持含蓄。
木兰对立夫说:“我们刚才正讨论进来走哪个门好。你觉得走哪个门,南边儿的正门,还是你刚才进来的后门儿?”
立夫问:“谁和谁辩论?”
木兰说:“妹妹和我。”
荪亚插嘴说:“不要告诉他谁赞成走哪个门!”立夫说:“噢,我知道。木兰你认为走桃云小憩好,她认为走南边儿正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