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剪裁得像修士袍的开司米的白色晨袍在室内活动。一切在罗丹的脑子里飞快地重组:修士、巴尔扎克、袍子、……还要再加一根丝绸质地的束腰带!巴尔扎克就是这样!
“你的《巴尔扎克》怎么样了?”卡米尔问他。
“快好了。我一定要在下一个展览会上展出我的作品,不能再拖了,我已经没有钱了。这些家伙把我弄得都神经衰弱了,他们不理解我,这有什么办法呢!”
他就知道钱!卡米尔不愿意再听下去了,她略微俯下身子,好像一座东方的小神像,娓娓地向他讲述自己童年时代那块传奇的巨石,那个巨人的故事……突然,他一骨碌爬起来,抱住了她,把她翻倒在地,紧紧地抱着她不放。她拼命地挣扎着,发出阵阵笑声。这个场面让她感到滑稽:她在严肃地讲述巨石,可他却迫不及待地想要Zuo爱。
罗丹先生的气力已经完全恢复了。他扯下卡米尔身上的毯子,紧抓住她,咬啮着她的身体。这是他非常熟悉的灼热、肉感的胴体。在他们结合的瞬间,卡米尔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她的工作,忘记了她要成为一个女性雕塑家。
离展览会开幕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这一天,罗丹差人给卡米尔送来了他的《巴尔扎克》的定稿,征求她的意见。这张草图的确是所有草图中最出色的一张,卡米尔十分激动地看着上面清晰的线条和被突出表现的文豪的头部,隐约感到这将是罗丹先生又一次巨大的成功。可是她自己呢?人们对她进行着无情的压榨,她的汗流尽了,现在只剩下鲜血。她每天不停地工作,工作。脸色苍白,心跳过速。她太累了,加上生活拮据造成的营养不良,她的身体实际上完全靠她的热情在支撑着。卡米尔把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在了这座《少女的胸像》上面。她小心翼翼地完成了所有基本的雕塑工作,现在她只乞求人们不要把它碰碎——它是那么脆弱,就像柔弱的少女本身,也像她的生命。
阴谋
明天就要举办展览会了,卡米尔把她的雕塑送到了巨作宫,那里已经成了雕塑家们的竞技场。可是那些负责的工作人员却对她的《少女的胸像》不屑一顾,他们不耐烦地把她递过去的名片掷回来,不肯把胸像抬进展厅。在毒辣的太阳底下,这座脆弱的胸像无声地哭泣着,满是灰尘。卡米尔毫无办法,只好写信给罗丹先生,请他帮助自己。可是,他究竟会在哪里度过这最后的一夜呢?
第二天,卡米尔随着汹涌的参观人潮来到了入口处。守门人说什么也不肯放她进去。理由很简单:瞧她那条缀着白色花边的俗气的黑色小连衣裙吧,没有像样的连衫裙,甚至连画夹都没有背,怎么可能是一个雕塑家。卡米尔无话可说,她又有什么证据说明自己在这里展出了作品呢?就在她十分焦急的当儿,一群兴高采烈的青年男女身着华丽的盛装一下子挤了过来,他们裹着她瘦小的身体,把她顺利地带了进去。
在往展厅走的路上,卡米尔听到所有看过展览走出来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地谈论着罗丹的《巴尔扎克》:“我认为假如巴尔扎克还活着,他一定会把罗丹骂个狗血喷头!”“不,我可不这样看。恰恰相反,我觉得罗丹为迷茫的雕塑艺术指明了一条新出路。”“什么?你们都在说什么呀?我根本完全看不懂那块巨大的白色石头!”……“这并不奇怪,”卡米尔想,“人们期待着《巴尔扎克》已经整整十年了。”
突然,前面的人群一阵骚动,当卡米尔抬起头来时,她感到五雷轰顶,瞬间什么也听不见了:
在她面前不远的地方,她的巨人矗立着,用哀伤的眼神从五米高的地方打量着她——曾经属于它的小女孩。原来罗丹先生在这段时间的消失就是为了把它偷偷地从她的身边带走!卡米尔惨叫一声,身体剧烈地摇晃着,要不是拥挤的人群推搡着她,她早就瘫倒在地了。“它是我的巨人,是我的!罗丹先生,您怎么可以……请您把它还给我!”卡米尔在心里大声呼喊,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罗丹先生此时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他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帽子,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神态安详,抱着胳膊看着人们如朝圣一般膜拜着他的《巴尔扎克》,听着人们嘈杂的评论。
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给罗丹先生讲那个巨人的故事,是她亲口出卖了她孩提时代的传奇。卡米尔想过去和他说话,却没有力气挤上前去。她感到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死去。她伸出双手,想抓住罗丹,却被后退的人潮夹带着,离罗丹越来越远。很快,这位艺术家就被带到了出口,然后不由分说地被守门人赶了出去。在被推出去的一刹那,卡米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孤独和寂》,它依旧落满了灰,被遗忘在出口的角落里;突然,几个男人被拥挤着退到这个角落,一阵手忙脚乱之后,胸像被推倒在地,踩得粉碎。她的心也跟着被践踏成了千万块碎片,鲜血淋漓。
在巨作宫门口飞扬的尘土里,卡米尔呆呆地站着,面如死灰。一个好心的男人看到她这副模样,主动上来问询:“天呐,可怜的夫人,您一定不舒服吧?这都要怪您自己,您这样的年纪怎么能自己出来,还是到人这样多的地方来?要知道,今天这里大概有两千多人呐!还有那么贵的门票,这对您来说可就不值得啦。……您在这儿等一会儿吧,我去找个人来把您送回去。”那个男人说完,转身离开了。卡米尔再也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她拔腿飞也似的逃开了。
这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快点儿,再快点儿!卡米尔在马路上狂奔着,跌倒了再爬起,就这么没命地跑着,越来越快。街上的行人都停下脚步,对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快瞧啊,一个疯女人!”
卡米尔一口气跑回了意大利大街的工作室,推开紧闭的大门,扑倒在无边的黑暗里。她已经不能再支持下去了,她的身体虚弱无力,头上直冒冷汗,浑身打战。火呢,火呢?卡米尔在地上摸索着,好冷啊,我要点火。当熊熊的火光燃起的时候,卡米尔慢慢地把她所有的画和素描扔进了火堆里,一张,两张,……
第五章
折断翅膀的天使(1)
从那天起,卡米尔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一步也没有走出去。
几个月过去了,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屋外的雨却没完没了地下着,像是在接替她哭泣的工作。房间里一片死寂,壁炉里的火已经熄灭了,残存着一小撮儿灰烬。她早就已经没有任何合同了,一切都被她付之一炬,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留下。哦,不,还有一件作品,一个坐在壁炉前哭泣的女人,这是可怜的卡米尔雕塑生涯中的最后一个主题。她自己就是这件作品的模特儿。
不过令她死去的心稍微得到一点儿安慰的是,阔别了五年的弟弟保罗终于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从遥远的中国回来看她了。他回来的真是时候啊,她甚至都没再奢望自己还能再见到他。可是,保罗都已经三十多岁了,她就更老了吧?
送走了保罗,卡米尔打算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回到阿塞去。在她收拾东西的时候,邻居梅拉妮小姐来了。她肉滚滚的身上总是散发着酒气,一丁点儿小事都能让她大呼小叫。她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整天傻呼呼地在男人堆儿里打滚。今天她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些报纸,特意拿来说是要给卡米尔在路上看,以打发无聊的时间。卡米尔对她没什么好感,敷衍着她,自己忙着收拾东西。梅拉妮只好坐在一边哗啦啦随便翻着报纸。
突然,她停住了,站起来走到卡米尔身边,带着诡秘的笑容说道:“嘿,您瞧,这个奥古斯特·罗丹先生,他不是您以前的情人吗?”卡米尔被她这么一问,愣住了。“您还不承认呀?您看,有三个大银行家已经答应贷款给他了,他现在可是大大有名了。……嚯!他要贷款建造一座博览会馆,收集他所有的作品呀!”梅拉妮以为卡米尔不相信,特意把报纸举到她的面前,把大大的标题指给她看。卡米尔的眼睛湿润了,她不想再听下去。“啧啧,真了不起啊。我跟我的朋友们说,您以前和罗丹先生……相当熟悉。他们居然还不相信我!真应该让他们来瞧瞧。……唉,如果我是您,我一定不会抛弃这样一个情人,他现在可是所有女人的梦中情人啊!每个人都想得到罗丹先生给自己画的肖像。……大家都说,他总是无偿地帮助很多女人。”梅拉妮继续说着,眼睛里充满了向往和艳羡的光芒。
报纸在卡米尔面前越来越模糊,她噙着眼泪,扭过头去。
一个美丽的天使,折断了她的翅膀。她在俗世无声地哭泣着,在痛苦中承受着爱人的抛弃。卡米尔绝望地知道,自己再也飞不起来了。她要在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之前,再给两个人写封信。一个是她的母亲,一个是罗丹先生。
在给母亲的信里,她放进去了一串鸡心形的种子穿成的念珠。当地人管那些种子叫“约伯的眼泪”。她握着小小的鸡心,就像握着自己那颗远离尘世的心。
这是她给罗丹先生的最后一封信了吧?卡米尔平静地坐下来,慢慢地把她要告诉他的话写在纸上。素洁的信笺泛着淡淡的香味,一如她的心情,没有悲愤,没有爱恨,也没有痛苦和责备。
信被寄出了,她关好房门,重新坐在椅子上,让自己再次融入到无边的黑夜里去。
当信到达罗丹先生手里的时候,卡米尔已经走了。他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在黑暗中,罗丹独自坐在桌子旁边,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管是谁,只要一踏进他的房门,就会被他暴怒地给轰出来。他拒绝一切来访,只想一个人呆着。
他的眼泪顺着脸颊滴落,砸在手中的信纸上。那是卡米尔寄给他的信。卡米尔寄信从来不签下自己的名字,她总是说,时间会抹去一切签名。即使在她的作品上,也很少能够看见她的签名。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罗丹对她的笔迹是那么地熟悉,特别是她所写的字母T,上面的一横总比别人的要长,还会划破信纸。所以,当这封信一拆开,罗丹先生就明白了一切。
他第一次感到了害怕、孤独和无助。《巴尔扎克》的成功给他带来了数不尽的财富和荣誉。所有的女人都渴望着投入他的怀抱,做这个伟大的雕塑家的情人。但是他只想要她——卡米尔——陪伴在自己的身边。没有她的生活,突然变得好像一个巨大的黑洞,简直要把他的思想和情感都吸吮一空。什么计划、什么雕塑,如果没有了卡米尔,这些对他而言还有何意义呢?卡米尔今年只有三十五岁,这原本是她成就事业的韶光年华,在他三十五岁的时候,《青铜时代》就已经轰动一时了。但是现在她却打算销声匿迹,在他步入老年的时候。
几年以后。
巴黎郊外弗勒里峡谷的布里昂别墅里,芳草迷径,花树复顶……雕塑家罗丹先生已经成为了大匠如林、名家叠出的法国艺术界马首是瞻的人物,成了天下所有女人阿谀献媚的对象,成了拥有世界上最多金钱、名誉、成功与定货合同的“超级大师”。
在大师的这座艺术“后宫”里,鸿儒云集,高朋满座,名姝佳丽簇拥,软玉温香环绕……“现代舞之母”邓肯不惜万里前来献舞;美仑美奂的各位夫人小姐不吝“红袖添香”,伺奉左右。大师整日适意畅怀,志高才溢,与众弟子喝着香槟酒,谈论艺术,不倦地出席自己的雕塑揭幕仪式,无愧地接受着世界性的礼赞、勋章和邀请……
然而,在与大师遥相毗邻的一个穷街陋巷——布尔蓬沿河马路十九号,已届中年的卡米尔一袭粗布工装,在阴冷的屋子里干着粗坯工人的活。胶泥石膏沾了她一身满脸,她正在孤愤的工作中,发泄着自己无尽的悲恸。
她的凄寒简陋的雕塑室里——这简直是个奢称——没有模特儿,没有助手,甚至没有法国一般人家用以御寒的壁炉——因为女雕塑家偏执地认为,木柴价格太贵,与其用它烤火,不如用来雕塑更有价值。为了偿还房租和面包店的欠款,为了购买起码的雕塑用品,女雕塑家早已戒荤食素,仅靠一点儿可怜的土豆和白菜汤维持高智能、强劳力的雕塑创作了。
第五章
折断翅膀的天使(2)
自从那次美术展以后,她已经搬过两次家了。先是蒂雷娜大街六十六号,现在又隐退到巴黎塞纳河中央圣路易岛的一所古屋——布尔蓬沿河马路十九号。搬家一次比一次轻松,因为她几乎卖光了身边的一切。她只要带上自己——最后一件没有卖出去的艺术品,就可以从巴黎的这头搬到另一头。她对这儿的新环境很满意,高高的围墙,空空的雕塑室。四壁萧然,套间是空空的,在一些翻转过来的木箱上,放置着她的作品。石膏的,少数是铜的,以及用湿布围着的泥稿,再加上二三把椅子,这就是全部的家具。
此刻,她正在工作。木槌敲打的声音盖过了街上的嘈杂声。卡米尔正在工作。今年,她还不到四十岁,依然漂亮迷人,成熟女人的风韵甚至使她显得更为风姿秀逸。在这里,人们都喊她“弗洛贝尔”小姐,她不是雕塑家,也不是罗丹的情人,甚至连学生都不是,她只是一个单身女人,一个喜欢雕刻的女人。
回到这种久违的平静生活,卡米尔发现其实自己还有一个完整的人生——一个几乎完整的人生在前面等着他。罗丹三十五岁才有《青铜时代》,葛饰北斋花甲之年才开始真正的生活,在那之前都是艺术路上漫长的探索过程。但是,在这条探索的路上卡米尔已经取得了非同凡响的成就,她完全有资本骄傲!她敲打着木槌,发现那件露着破洞的工作服,那双几乎要变形的拖鞋,都不再让她觉得难为情了。它们都是她探索艺术之路的见证者。当爱情已经死亡,是什么给予她力量一直坚持下去?是她那横溢的才华和斗士般的姿态,是她那双一泓静水般的蓝色眼睛,但是她不知道,也真是它们,使她最终陷入孤独终老的漩涡。
保罗又回到中国去了。好几个月以来,他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虽然他以前也很少给她写信,可至少会有首诗歌、有篇文章能报个平安。但是这一次却连只字片语都没有。没有人告诉她保罗的消息,被她问起的时候也只是支吾地说“身体挺好的……”她觉得他们有什么事在瞒着她。“我的弟弟啊,你到底在哪儿?”卡米尔在心中不停地呼唤着他。
终于在十一月的一个郁闷的晚上,卡米尔从法国外交官那里得知保罗将从中国回来了。她一直在等他。那天浓重的黑暗笼罩着大地,阴雨连绵不断。保罗来到她的住所,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望着他受伤的脸孔和那双近乎疯狂的眼睛,卡米尔搂着这个颤抖不止的身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当然知道和理解保罗发生了什么事情!那种浑身的灼热,那种愤怒的表情,她终于又看到了童年时代的保罗,那个属于她的弟弟!他们姐弟俩曾经是那么的心灵相同。不需要多余的询问,更无须无聊的责骂,两颗受伤的心此刻只需要彼此的安抚。狂吻,一连串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接吻,她只能用自己温润的嘴唇去安慰这颗受伤的心灵!
稍稍平息之后,保罗向她讲述了那个红脸女人的故事。一见钟情、深陷爱河而不能自拔、无休止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