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不可思议,罗斯痛苦地发现,只要被罗丹拥抱一下,她就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如此轻易地就原谅了他的不忠。
可怜的卡米尔看着他们,心里难受极了。她扶着雕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靠着壁炉。这时,罗丹先生才抬起头来问她:“你没事儿吧?卡米尔。”
两行泪水无声地顺着卡米尔的面颊滑落,流到了她的心底。她强忍住悲伤,镇静地说:“我没什么,罗丹先生。看来我不能再呆在这儿了。”巨大的痛苦攫住了她,她觉得自己好像那座被打烂的雕塑,就快要一块一块地裂成碎片。
罗丹接着用道歉似的口气对她说道:“罗斯没有受过教育,是个农妇。你不应该这样打她。现在我要走了,我得陪她回去。”
“那么我呢?难道我就得任人谩骂和殴打么?罗丹先生,请你不要走,你不是说过你爱我吗?那么请你证明给我看!”卡米尔声嘶力竭地质问着他。
“只要我在为你塑像,亲爱的卡米尔,你就没什么可埋怨的。你存在于我的每一座雕塑中。”罗丹不紧不慢地说道,然后扶着罗斯走出了大门。
“你太傲慢了。”卡米尔喃喃着,绝望地倒在地板上,好像死了一样。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卡米尔庆幸自己得救了,终于从那个恐怖的地方逃了出来。喝一口香浓的牛奶,她竟然感觉到了久违的家的温暖。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来到了她的身后,只有一句简单的命令:“跟我来。”
她们随即走进了父母住的房间。大大的床上就挂着那个耶稣十字架。“现在,你带上自己的东西,赶快离开这个家!”母亲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沙哑而冷漠,“路易丝就要结婚了,我们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家里闹出什么丑闻来。我已经帮你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愿意跟谁一起生活就跟谁一起生活,这与我们无关。”
听到母亲冰冷的话语,卡米尔呆住了,刚刚擦干的眼泪再次涌了上来。上帝啊,你是怎么了?为什么身边的人都在接二连三地抛弃我?她动了动嘴唇,刚想说话,就立刻被母亲打断了:“你不用再说什么了。你父亲那儿我会去解释,就说是你自己选择的。你走吧,欧仁妮会帮助你。”
还有什么好说呢?卡米尔强忍住即将决堤的泪水,痛苦像魔鬼一样肆无忌惮地揉搓着她的心,在撕裂,在吞嚼。为什么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受到这样无情的审判和裁定?哦,我亲爱的父亲,您在哪里?您知道您的女儿现在正在遭受流放的命运吗?您会理解这一切吗?哦,耶稣!你这个软弱无能的家伙!你就这样地被人钉在十字架上,毫无反抗吗?不,我决不会像你那样任人摆布,我也决不会低声下气地恳求母亲让我留下来。让所有抛弃我的人都等着瞧吧!她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把那具没有灵魂的躯体留在那张大床上。
卡米尔的离开并没有在这个家中掀起太大的波澜。路易丝忙着操办自己的婚事,几乎都没有察觉到姐姐的出走。而且,她现在可以独占一个房间,何乐而不为呢?只有一个人,他的生活因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就是保罗。当他从外面回来发现姐姐已经不在时,脸色立刻变得苍白,他若有所失地离开了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此以后,他和母亲之间就爆发了一场无情的冷战,两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离开家的卡米尔开始了一种漂泊无依的生活:那些忙碌的生活琐事,那些一人孤枕难眠的夜晚,还有罗丹先生整天整天的缺席。卡米尔再也无法忍受那清晨独自醒来的难过心情,她开始诅咒黑夜,不知道这样茫然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如果罗丹先生真的将她忘记了,那她该怎么办?
直到有一天,当她睁开眼,发现罗丹先生正站在身旁。他终于从罗斯那儿回来了,但却没有想到迎接他的是躺在凌乱床上的瘦弱不堪的卡米尔。她是怎么了?她在干些什么呀?罗丹吃惊地瞪着眼睛,愣在那里。望着这个让她付出了一切、抛弃了一切的男人,卡米尔再也不要那些坚强的、无所畏惧的面具了。她只是一个女人而已,一个为了爱情,不惜牺牲一切的女人而已!久久压抑的泪水一下子爆发出来,她哭得浑身颤抖。
“我可怜的孩子!”罗丹抚摩着她,安慰着她,哄逗着她,尽了一个男人最大的努力来抚慰这个为他而受伤哭泣的女人。那一晚,罗丹没有走。他们在床上紧紧相拥,希望时间从此凝固。怀抱着罗丹先生,卡米尔简直幸福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是真的吗?他真的留下来不走了吗?她发现,上帝还是仁慈的;为了此刻,这些日子以来所承受的痛苦是值得的,即使要她付出再多也毫无怨言!
第三章
悲剧的预言(1)
生活总要继续下去,更何况她又再次拥有了罗丹先生,还有那些永远不会抛弃她的雕塑。卡米尔又重新开始与罗丹一起在雕塑室里奋斗的日子。要干的活儿实在太多了,《雨果像》、《加莱义民》、《地狱之门》……罗丹不分昼夜地工作,卡米尔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帮助他,照顾他。直到有一天,卡米尔的父亲回来了。多亏了父亲,他说服了母亲,这样她又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了。生活重新开始。卡米尔又可以跟原来一样跟母亲吵架,跟弟弟斗嘴了。
保罗从来没有跟她谈起过她被赶出家门这件事,就像姐姐只是出门旅游了一趟,刚刚又回来了一样。现在,他经常到克洛·拜扬那间雕塑室去找她。姐姐是罗丹的情人。人们都知道了这个事实,但是没有人了解保罗对此事的真实想法。虽然她还住在克洛·拜扬游乐场里,但卡米尔终于赢得了自己的独立和自由,还有了一间真正属于她的雕塑室!父亲理解她,并原谅了她。不过,他也和保罗一样闭口不谈,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有母亲例外,她总是神气活现地在人前大声地说起这个女儿,脸上充满了一种说不出是嫌恶还是讽刺的暧昧神情:“卡米尔现在的确是和罗丹先生在一起。哪个罗丹先生?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雕塑家啊!”
卡米尔在投入地工作着,对于罗丹先生,她开始不再有过多的要求了。甚至在忙起来的时候,她还要为罗丹不要碰坏她的粗坯而担心。罗丹对于卡米尔的现状感到了隐约的不安。他发现她的雕塑风格正在出现细微的变化,这似乎预示着一种脱离他掌控的宣言。可是偏偏他又被罗斯缠着,无法每天都到克洛·拜扬游乐场来过夜。他的心里十分清楚,卡米尔现在还热恋着他,还是他的学生,可是如果有一天她变得比他更加有名,那这关系就将不复存在了。她一定会抛弃他,天啊,那怎么能够忍受?
这一天,卡米尔趁罗丹来到克洛·拜扬的时候,把刚塑好的半身像给他看,等着听他的批评。这是一座充满力量的、蹲着的男人半身像。这个男人头朝下,蜷缩着身子,隐藏了自己的脑袋。卡米尔得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在它这里,卡米尔淋漓尽致地发挥了自己对肉体和雕像隆起的认识和诠释。这座半身像,和《思想者》一样地充满力量的隆起,充满激|情的吸引。而它的创造过程,同样让卡米尔激动不已。因为,她自己就是这座雕像的模特儿。
裸体像,一直是卡米尔在雕塑生涯中面临的一个极大的诱惑。她渴望那些裸体能从自己的双手中诞生,那结实有力的肌肉,充斥着喷薄而出的力量;那弯曲柔韧的线条,展现着玲珑委婉的曲线;那大胆唐突的姿势,勾起观赏者无限的联想和肉欲的冲动。现在,卡米尔终于有机会展现这一切了。她想展现这种肉体的美,想研究人类的裸体中所隐藏的奥秘。于是,她毫不迟疑地选择自己作为她的Chu女裸体像的模特儿。一个不了解自己的雕塑家,怎么可能是一个好的雕塑家呢?
他欣赏着这座半身像,情不自禁地抚摩它。这个肉体他应该是熟悉的,可是这种大胆的裸露,还是让他感到震惊。社会的舆论是多么的可怕,他们能把一个天才肆意地践踏!可是,该怎么告诉这位年轻的雕塑家呢?她正满怀期待地望着他,自信地等待着属于她的赞美。罗丹想起自己的那些作品,那些雕塑已经引起了纷纷议论。在他们的眼里,他是好色之徒,是淫荡的野兽,是纵欲的老山羊。可是,她现在却做了一件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肯定要被认为是“Se情淫荡”的作品。更何况,她的作品不仅仅是对现实肉体的复制,更是对肉欲的蛊惑和放纵。她一定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看着她微微扬起的美丽的脸庞、才华横溢的双眼和桀骜不驯的嘴唇,罗丹先生心绪混乱,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突然,他把她揽到怀里,吻着她的下巴和脖子,褪下她的上衣,埋头亲吻她的|乳沟。“你干得很好,卡米尔。但是,千万要当心啊,别轻信那些批评家的鬼话。他们会毁了你的。”
卡米尔享受着罗丹的温存,对他说的话并不在意。接着,一切都不在话下,他们已经融为一体……
卡米尔躺在他的身边,感到一种神奇的满足。她把他那强有力的手压在自己柔软的面颊上,不断地亲吻它们,抚爱它们,又把它们紧贴在自己的胸口,感到自己正是罗丹艺术灵感的源泉。突然,罗丹起身离开了她,卡米尔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回事,罗丹已点燃了一支蜡烛,披上一件罩衣,回到了那尊半身像面前,嘴里还喃喃自语着什么。
是卡米尔的这件作品给了他灵感,他突然发现自己在雕塑《达纳依德》时的努力方向是错误的。他要寻找的是使塑像个性化,而不是理想化。这座半身像给他很大的启发,他终于知道该怎么表现那种个性化的状态了。
罗丹先生在专心地思考,甚至没有察觉到卡米尔已经在他的身后了。她的身上裹着毯子,因为她一时找不到可以马上穿起来的衣服。她大声地咳嗽了好几次,才让罗丹转过身来。“我是个白痴!”他气恼地说。
“白痴?”卡米尔感到一阵恶心。难道她仅仅是一个实验品?除了给他灵感,给他启示之外,她的存在是否毫无意义?“那我呢?”她问道。“你吗?”罗丹反问一句,“我是傻瓜,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不愿意承认卡米尔确实有过人之处,更不愿意承认在某些方面卡米尔的艺术感知力已经超出了他。
“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已经竭尽全力了。”卡米尔的眼里充满了泪水。此时此刻,她真有点儿痛恨罗丹先生了。“当然,我知道你尽力了。但是,还不够好。”罗丹掩饰了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他回过头去,想安慰一下这个正在哭泣的女人。突然,他被卡米尔长发披肩,满脸怨愤的神态吸引住了。对!这就是理想中的达纳依德!罗丹兴奋极了。他大喊:“卡米尔,快,站到台架上去!保持这样的表情千万别动!”“可是——”卡米尔被他搞得不知所措。她还没有问完自己的问题,还没有弄清楚自己在罗丹心目中的位置呢。可他现在却要她摆姿势!卡米尔赌气不动。
“行了,傻瓜!别让我等,你怎么就不能再帮我点儿忙呢?”
罗丹的粗鲁让卡米尔忍无可忍:“罗丹先生,这不公平!”“公平?”罗丹轻蔑地笑着说,“艺术本来就没有公平。我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我总是把你当作一个理想的形体,却没有将你看成是一个具有个性的人。给你塑像,我还不够确定和果断。从现在开始,我要按你的本来面目看待你,雕塑你。《达纳依德》将是一个实践者!”
“那我要怎么做呢?”
“你在摆姿势时应该更加独特,更加个性化。应该让我感到你是卡米尔,而不仅仅是一个新的形体。”罗丹为自己新的艺术观点激动不已,卡米尔却早已被一阵恐慌紧紧包围。她发现原来自己永远都不会令他满意,尤其是作为学生和模特儿的时候。她裹紧身上的毛毯,准备回到卧房。猛地,罗丹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吻着她:“卡米尔,亲爱的,对不起。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粗暴态度!我——”
卡米尔的心又软了下来,她微笑着看着这个男人,听着他的甜言蜜语。
第三章
悲剧的预言(2)
“哦,等等,罗丹先生,”突然,卡米尔打断他的话,她的脑子里猛地想起了一件事:“我差点儿忘了,今天不是礼拜二吗?保罗说好要来接我们去看皮维斯·德瓦夏纳的画的,然后我们会和罗歇·马科思吃饭。……”
“是吗?我都忘记了。但是我已经跟马拉梅他们说过了,今天要带你过去和他们认识。”
“马拉梅?不光是我,还有保罗呢,他正在写诗。前几天,他跟我说他给马拉梅寄了几首诗过去请他指教。马拉梅是他的偶像。要是我们能够带他一起去的话,他一定会很开心。”
“是吗?保罗也在写诗?那好吧,我们一块儿去。”卡米尔高兴地在罗丹脸颊上吻了一下,她已经原谅他了。
当时,诗人马拉梅和一些著名的艺术家和名人如魏尔伦、夏尔、卡里埃等人每周二都会在马拉梅家里聚会,他们谈诗论学,气氛十分热烈。这就是轰动一时的“星期二俱乐部”。
当天晚上,罗丹先生就带着卡米尔和保罗来到了马拉梅的家。
马拉梅是一个和蔼好客的男人,卡米尔他们进去的时候,他和一群艺术家正坐在一圈沙发上争论着什么。他的一大把胡子几乎全白了,飘洒在胸前特别好看,让卡米尔不由得想起了圣诞老人。对,他的样子就是像圣诞老人那样可亲。环视一周,屋子里大多是男人,女人简直是寥寥无几。卡米尔满不在乎,她喜欢这样的小圈子,它是那么高雅迷人。但是罗丹先生却因为她跟在自己的身边而感到非常不自在。还有那个魏尔伦先生,他对卡米尔的态度也是冷冷的,自己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和她说。保罗看见这么多心目中的大师云集在这里,激动得满脸涨红。他睁大眼睛,艳羡地看着他们高谈阔论,心里痒痒的,又不敢贸然加入进去。
一支悠扬的钢琴曲在客厅里飘荡起来,宛若仙乐飘飘,每个人都被它优美流畅的旋律所打动。“是德彪西先生,他又有新的曲子了。”卡米尔听到身边的人在窃窃私语。德彪西先生?那个年轻的钢琴家?卡米尔听说过他的名字,她循着琴声来到客厅的一角,那里摆放着一架古老的三角钢琴,一个棕色头发的男子在昏暗的灯光底下专心致志地弹奏着。卡米尔观察着他的脸,被他深深地吸引住了,他的额头是那么特别,向前隆起、突出,好像一尊雕塑。对啊,真应该把他塑下来。卡米尔在心中感叹着。
从马拉梅家回来,罗丹先生又要违背他的诺言,回到罗斯那里。卡米尔很不高兴。
“别这样,卡米尔。明天,明天晚上的聚会一定结束得很晚,那样我就留下来陪你。但是今天,罗斯又病了,我必须回去照顾她。你知道的,她跟着我受了太多的苦。她二十岁那年就把自己给了我。巴黎公社打仗的那会儿,她又怕又冷又饿,可是我却不在她的身边陪她,让她自己带着孩子生活。为了让我好好雕塑,她还在那么寒冷的天气里为我搅拌石膏……”罗丹先生的眼睛湿润了,的确,他欠罗斯的实在太多了。
卡米尔什么也没有说。她当然理解罗斯的感受,她们都是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