釉下蓝- 第1部分

ぃ�ぃ�　这是一篇告解。由于欲告解的内容，其过程太惨烈不忍卒听，告解者决定用他，而非我，来陈述。
ぃ�ぃ�　一切从他接了电话开始，也许他不接，或没接到，就不发生任何事情了。所以电话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无非证明了一句实话：「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ぃ�ぃ�　电话是家庭好友打来的。家庭？为什么？因为，他的社会关系是零，是鸭蛋。
ぃ�ぃ�　煮蛙理论罢，蛙在渐温渐热渐滚烫渐沸腾的锅中而浑然不知死之将至。他初起婉谢各种社交活动的时候，多么为难，心虚，低声下气到说尽好话只差没把自己给卖了的奴婢态度啊，到他被对方理所当然的邀约口气所激怒遂打断说：「对不起我不上电视。」到既然他如此之自绝于人，人又何必要来找他的于是没电话，没信件。到他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年末，第三年开春，他终于没有等到一本年历记事簿，连一本也没有，他父亲名字终于在几家机构的公关赠送名册上消除了，他才大梦惊觉，对照于即便已从职务上退休了Ｎ年的父亲，他自己原来是个无职称，无头衔，无一点社会关系的人。
ぃ�ぃ�　他幸好还住在家庭里面，否则他肯定变成一个猫人，或狗人，这点自知之明，他是有的。
ぃ�ぃ�　多年前，邻巷租居一名独身老外，酒精醺烘的脸已不知其本来肤色为何，每觉是一直处在灼伤后皮肉新生的赤赤状态中。不跟人打交道，照面时点头微笑，并非招呼，倒是防卫性烟幕。草木不修的门庭，蹲踞着五、六只大肥猫，阉过的肥法，玻�目虚眼朝空嗅嗅时若有辽野之思。这些猫似曾相识，困扰他好久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某日的剎那，大放光明，蒙古人祖先可不是！是最早在历史课本上见过他们的，成吉斯汗窝阔台汗忽必烈汗，蒙古大汗们。未成为汗以前，就是说没有发肥前，铁木真时代罢，多么结棍精悍。而今，老外一返家，大汗们纷纷翻下墙顿时变成一群可爱透的乞食幼儿。
ぃ�ぃ�　有关于老外的，只知道一件，奇怪哦他是方块舞俱乐部的会员。
ぃ�ぃ�　对他们这个老小区的居民结构而言，方块舞俱乐部？既然不是人手一支玩翻天的俄罗斯方块，那是扑克牌啰？
ぃ�ぃ�　你是说桥牌俱乐部？
ぃ�ぃ�　方块呀，梅花红心黑桃方块。
ぃ�ぃ�　不是。是跳舞。你看他头发往后梳，油光水滑，穿戴好整齐出去的时候就是。
ぃ�ぃ�　方块舞俱乐部？众皆缺乏数据供想象，口水干干无话可说。后来闻言老外右腿打石膏，不大不小一桩车祸，竟激起小区妇女们的母性混杂着民族意识，欲展现中国人（或台湾人）人情味的冲动，不由分说，一股脑鸡汤卤味水果直闯上门去。他会在场，是给拉去当翻译，结果哪需要，妇女们自然天成的无障碍沟通喧哗极了。援救一只搁浅豚鲸？一名落单于地球的外星人？他若感觉窘，全是因为老外窘迫得连一向酒赤的脸都看得出来更赤了些。妇女们排妥送食物的班，令其交出脏衣物代洗，动作快者已找到塑料袋把堆满墙角的台啤空罐收拾走。出得门，妇女中有年长的叹道，下流啊，过成这样！
ぃ�ぃ�　看来是女朋友也没有。
ぃ�ぃ�　有才怪，一屋子猫仔臭，谁受得了。
ぃ�ぃ�　他深深记得了妇女们的评议，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变成猫人。
ぃ�ぃ�　千万不要踩越边线，越线了，就是疯子，精神病。他约束自己于家庭生活之中，庆幸无需像上世纪初的人得争取「自己的房间」（经济独立和一张书桌）。他压根不需要空间的自由。事实上，他的问题是自由太多，空间太大，他倒要拘住自己，免得伊于胡底去至无无之地乌何有之乡。
ぃ�ぃ�　他在旁发现，人的无数种关系里一种叫作婚姻的关系，欲维持此关系，三个人以上比两个容易，就是说，有小孩比没有小孩维持容易，也维持得久。又有一种友谊关系，其亲密度依存于双方的下一代，就是说某个时期大人们之所以聚在一起，全因小孩子在一起的缘故。或者说无论大人们在搞什么了不起事从拟写宣言编战报之类，到黑手党教父的买卖交易，不管在谁家，地上爬的，怀里抱的，满屋子钻来钻去的，都是小孩子。所谓家庭好友，便是。他伙同在内，浸染着亲子性，并无单身贵族逢此场合掩饰不了也不要掩饰的不适应跟不耐烦。
ぃ�ぃ�　事实上他父亲还在世时，对家里出生的第三代，他和父亲都只有投降的分。他们内心最最柔软无抵抗力的部分被第三代唤起，可比如葛林兄曾说过，人心中有些地方原先是不存在的，要到受苦进入之后才出现。葛林兄是受外遇不伦之苦。而他，若没有第三代，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冷淡无情的人，错了。他父亲又才更是呢，居然向他抱怨第二代父母真狠心，放着第三代哭不准人抱！他想起他母亲说他两岁时无理取闹哭被他父亲愤怒得一把拎起来掼到床上哭闭了气的，吓死人。故此某日第三代就那样哭断肝肠的哭，第二代喝令不准抱。基于训戒小孩时务必步调统一的默契，纵然任凭第二代贯彻其管教风格，但也到了忍耐的极限，他觉得他父亲胀满了眼泪，于是他走过去抱起第三代，说我们去散步步（发音为伞啵啵），抱出门来。
ぃ�ぃ�　已巨大抱不动的第三代，走不多远，放下来，换个重心抱起再走，到路口转角处一座废置石磨，把张大嘴巴哭的赤足第三代放上头。如此大哭，如此伤心，他惊叹不已那眼泪，不是液体，不是哗啦哗啦哭湿一片，是珠光，迸射弹出的，有声音。可如此伤心，却连还未有自我意识未有情绪呢，晴天下白雨，待止了哭，不留半点啼痕，眼睫里闪动着水珠。
ぃ�ぃ�　他说看噢好嫩的香椿，采回家给公公拌麻油吃，把第三代举至墙头叭哒扯下叶枝，他亦掐了好些叶芽嘱之装口袋里。改用背，老祖母驮孙子般背回家。沉入睡乡依然牢牢攒住手心绝不会丢失香椿叶子的第三代，伏在他背上，那重量，钿钿？甸甸？淀淀的？不是人身体的重量吗？不是。是梦的，酣梦，梦的重量。
ぃ�ぃ�　他后来再想遇见像那天那样的泪，悄秘里与小孩厮混，冀望不定好运气又让他碰上，而他才知道，也许他再碰不到了。
ぃ�ぃ�　所以家庭好友，其份量是非凡的。如今家庭好友打电话来，期期艾艾解释着，他努力听，终于听出个名堂。一言以蔽之，是邀他出席一场茶叙。为了请动他，家庭好友笨拙的包装了层层修辞，说明他们请了哈金来，本以为九一一爆发后哈金来不成，结果还是来了……只是大家见见面，很随意的，不用发言，不谈什么严肃话题，就是喝茶聊天……不过，因为听说有这么个聚会，就跑出来一些记者也要参加，到时候，恐怕旁边会有记者在那里……不过没什么事，很轻松的……秋天走了，一下子，太阳都变成金色了，出门走走也不错……
ぃ�ぃ�　他说好的，妹妹回来他会告诉她。
ぃ�ぃ�　你也来吧，家庭好友说。
ぃ�ぃ�　嗯！他用力应答着。便在电话将挂未挂没个收场的游移空隙，被逼出一句好的，会去的。挂了电话，他心想，当然，妹妹会去的。
ぃ�ぃ�　家庭好友，比起他，这种关系更在妹妹他们第二代父母的人际范围内，妹妹跟妹妹的先生自然会去。家里三口第二代，两口参加，若说出份子，一家一份，他们家出两份，够了。但隐隐里他好悲观，无它，只因为不偏不倚被他第一手接到了这通电话。如果不是他接的，任凭二手传播，他装死拗到底，不知者不罪。可现在他知道了，他就对告知的对方似乎有那么一点责任，除非突然间他重感冒，或落枕脖上扭筋不能动，或角膜炎没法戴隐形眼镜，卸责的借口向来不缺乏，要不要病遁？再看罢。
ぃ�ぃ�　他决心不受这通电话扰乱，重新穿戴上无比丑陋又笨重的工作服回到岗位。那么你要问，他是干嘛的？什么不得了工作搞到这副密藏德行？
ぃ�ぃ�　唉他的工作，借用化学家利瓦伊兄的说辞，化学的起源微寒，或至少暧昧——那是炼金士的窝。炼金士想法荒诞，对金子着迷，他们是骗子和魔术师的综合体。他们寻找哲人之石，深信世间有此配方，可以点石成金，可以长生不死。他们在实验室搅合各种元素，一边耗费心神辨读古代先驱者留下的秘笈，一边为了避开不明白他们妄志大业的贪婪人士之觊觎并确保配方不外泄，他们亦极尽伪装之能事，用私晦的代号，谜样的术语，记录着实验过程和发现，为那难解的符文系统又更添了雾障，迷人迷己。
ぃ�ぃ�　看哪，温度达到一千四百五十度摄氏了，他从通风口目虚去，不见火焰，见是熊熊燃烧的空气……
ぃ�ぃ�　炼金，得瓷？没错，炼金得瓷。
ぃ�ぃ�　他执念要炼出黄金，但瓷器？是的瓷器是他向世间证明他并非骗子的唯一机会。他悲哀得不行，在实验室门上铭刻讽句曰，上帝把炼金士变作了陶匠。
ぃ�ぃ�　你看这儿有一篇葛氏的记载。葛洪吗？抱朴子还是神仙传？不，不是葛洪，是葛里森氏。记载上说实验室位于易北河边东城墙下的，处女棱堡。此堡传言有错综秘道通往一架处女身形的钢制机器，被处死的人送进机器割碎，落下地底活门，仍抽搐不停的肉块遂无声息流入易北河里。窑炉设于堡内，他跟助手每天站在巨型凸透镜前测试矿物质，镜的强刺反光损坏了他们视力。他找到来自柯迪兹矿区的灰细黏土，中国人称之高岭土，是一种水合硅酸铝，由无数极细小的薄片构成，可以互相移动，故使黏土充满弹性，适合捏塑。最重要是，高岭土于高温烧制时会转为纯白，那种东方瓷器的白。
ぃ�ぃ�可高岭土只软化，不融化，若想制出东方瓷器不透水的透白坏体，当需融溶之物填塞气孔，且生出玻璃般光滑的质地。他试验能与黏土共融的矿物，各种含石灰质的雪花石膏里，来自诺德豪森的效果最好。他以拉丁文和德文写下七帖配方。一、光用黏土。二、黏土四，雪花石膏一。三、黏土五，雪花石膏一。四、黏土六，雪花石膏一。五、黏土七，雪花石膏一。六、黏土八，雪花石膏一。七、黏土九，雪花石膏一。
ぃ�ぃ�锻烧五小时后，根据纪录，配方一的样本有白色外观。样本二三破了。样本四成形，但色泽不对。样本五六七令他欣喜若狂。ぃ�ぃ�
ぃ�ぃ�这些不打眼的小土片在高热之下保持原形，而且，它们白色，剔透。看起来是，全欧洲渴望的瓷器配方如今在他手中。连囚禁他令他炼金若炼不出就处死的奥古斯都国王亦兴奋莫名，频频探询实验结果。ぃ�ぃ�
ぃ�ぃ�六天六夜，他烧着。烧得墙壁的刷底跟胶泥融化为银白色从屋顶一块块掉落，炸散。窑炉滚滚冒毒烟，混拌着饱含水分的空气差点没把人活埋。熏焦的拱室似乎就要自燃起来，吞噬于大火中，迫使德勒斯登守卫们镇夜镇日拿水浇灌外墙，阻隔其上方墙堡内的萨克森王室正在举行盛大舞宴。ぃ�ぃ�
ぃ�ぃ�奥古斯都领着亲王来至拱室，以为下到了地狱。
ぃ�ぃ�他自浓烟里现身，一个四溅着火渣渣火星星的黑炭人，带路去看窑炉。
ぃ�ぃ�炉火熄后，门打开，一片白热什么也看不见。奥古斯都朝里望，要亲王来看，「他们说瓷就在里面！」ぃ�ぃ�
ぃ�ぃ�白热逐渐转红，看到了火泥箱。奥古斯都指了其中一箱取出。
ぃ�ぃ�他启开火泥箱，一支小茶壶，因炽烫而呈红色。他箭步前去，用钳拿出茶壶浸入水桶。火与水，冒泡发出震天巨响，奥古斯都叹道：「破了。」
ぃ�ぃ�「不，陛下，它通得过考验。」
ぃ�ぃ�他卷袖进水，从水里执起壶，交给奥古斯都。
ぃ�ぃ�完好的白色瓷壶，虽然釉感不佳。ぃ�ぃ�
ぃ�ぃ�奥古斯都为之惊倒。下令于整个烧制过程结束而窑未冷却之前，任谁也不可以开炉，奥古斯都要成为见证成果的第一人。
ぃ�ぃ�他找到坏体的配方，但釉色距东方瓷器的清澄明艳还远得很，釉下蓝和彩釉仍未开发。他苦苦实验用来创造颜彩的金属混合物，不知四百年前中国景德镇人已用氧化钴制作釉下蓝。他的难题才开始。他发明了红瓷，较烧制白瓷容易亦稳定，能够量产。
ぃ�ぃ�当年他曾大胆推翻瓷与玻璃的关系。最早见过瓷器的威尼斯人，尝试制瓷，只制出昏暗不明的玻璃。佛罗伦萨大公也在陶土配方里加进沙、玻璃、粉状水晶。巴黎的师傅则组合了白陶土、玻璃、石灰和白垩，烧成算是最接近瓷的软质瓷，他凭直觉不用玻璃，而是融化石块，令之质变为它物，与陶土混，再火烧前所未有的高温。彼时欧洲通行低温彩陶，或高温陶石器不渗水，他的量产红瓷细致又坚硬，遂使原先的陶器法则，从塑形到装饰，一概不管用，他混调成分略异的红土，造出大理石斑纹感，乃至无需上釉，却是打磨上光。而若只一部分打磨，一部分保留平钝，就有了层次感，潋滟的明度。他请来雕刻师为雏形做细部修整，请来波西米亚工匠以宝石和玻璃工艺闻名在红瓷上切割，抛光。于是他也开拓了打磨机，磨制玛瑙跟半宝石。ぃ�
ぃ�ぃ�他创出彩烧镀金配方，较冷珐琅持久。发现彩烧饰银法。在王水中溶解金币产生闪亮的粉铜色，研配出深绿色，枣红色。亦改进了红宝石玻璃配方，添入黄金粉末，唯在玻璃与黄金的混合物遇热时才会显色。铁的混合物生出棕色，在某种温度下，呈淡绿。而制作樱桃红最好的配方是取英国的菱锌矿，这在随便一家药房皆可买到，磨成小块以水覆盖，静待三天溶解后，置钳锅大火烧十五分钟，红色遂现。ぃ�ぃ�
ぃ�ぃ�他解读前人和东方的文献，惊愕其不但有误，且是故意误导。至今，他一直还没有找到釉下蓝……
ぃ�ぃ�所以你看，电话铃响了好久，他便这样脚蹬石棉靴从烧得滚滚的拱室地板上奔跳出来，毛发焦曲因奔跳引动的气流复又燎起了火烬，魑魑魑发着红光。
ぃ�ぃ�在粉末酊剂溶液的颠来倒去里，第二通，他又亲手接获家庭好友电话，虽然找的是妹妹，他仍感觉多收纳一回对方的声音便等于自己这方又加重了些些责任的法码。他听见妹妹忽尔语音一转，朝电话嫣然讲起幼儿语，自称鼓ㄍㄨ（姑姑），如何如何，一个又一个名词自空中抓出，鱼儿豆豆，榕树，榕子，榄仁树，瓶刷子树，JAGUAR，ＢＭＷ……联缀着记忆珠玑的缀起对话双方最近一次疯过了头的玩耍时光，相约过两天在有黑板树的大院子房屋见。ぃ�ぃ�
ぃ�ぃ�茶叙眼看将成为家庭聚会，可参加，可病遁，徘徊间他去东区买哈金的书，中文版三本都买了，专柜上并列着中译的英文原著，有四本。
ぃ�ぃ�第三通电话家庭好友打来时，他已读完哈金的长篇《等待》跟新印行的短篇小说集，故而正处在毛躁不堪的状态里。若不是家庭好友，他何需读哈金，不想读也不要读。可既然蹚水读了，他希望会有意外但还真就没有半点意外，不过是印证了他之前的成见歪见，就是说，他为什么要去读一位念完英美文学硕士的中国人到美国后以英文写的小说，而这些描写大陆生活的小说现在又被别人翻译成中文出版？ぃ�ぃ�
ぃ�ぃ�他好心往下读，但一径升高的不耐烦是，假如你已熟读了某原典，红楼梦吧，现在倒要你来读它的精华版？袖珍版，青少年读物版？甚或是，既然会有《白痴的性生活》，又为何不会有《白痴的红楼梦》。ぃ�ぃ�
ぃ�ぃ�亦譬如容器，恰恰好那样深浅的内容，装盛在那样英文的容器里，合宜、速配，不多不少。又或者风格化日式碟皿，缺边缺角，制造出不对称感的禅味，哈金用中文直译法写英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