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到那只空裤腿时; 他的心又是麻酥酥地收缩一下。
快两个月了; 仍然难以相信自己真的少了一条腿。
可如果不是真的; 全训练营怎么会只剩自己一个留在国内 身为华北大队山东分队烟台小队的队员; 他现在本应正在率领成千上万的海上难民“占领”日本远洋轮驶往北美。
可偏偏送他到出发地点的飞机在空中熄了火。
迫降虽然成功; 全机人员却只有他永远失去了一条腿; 结果也就只剩下他留在暴雨里等一个很有可能一去不复返的饿鬼。
他第十次或是第十一次看表; 伴着雷鸣破口大骂。
他是特种训练营最年轻的成员; 刚满二十四岁。
当他架着拐杖哭着向石戈要一份对得起那些训练的工作时; 石戈让他加入了调查发射机的班子; 并给他了一份至少能以残疾人机动车代步的汽油配额。
发射机现在就揣在他口袋里。
开始他是最末一位配角。
班子里全是搞破案的老手; 没人瞧得起他这个外行。
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继续坚持; 班子已经名存实亡。
说实在的; 他很能理解那些老手的怨气。
本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撬开王锋的嘴就能掏出一切。
对王锋用精神是无法取胜的; 他那种居高临下傲视一切的气势使每个审讯者都感到是自己在挨审; 什么也问不出来。
老手们一致认为只有用刑; 通过肉体摧残打垮他的精神防线。
共产党时期这种方法打垮过那么多精神贵族——那些精英们、政治犯和知识分子们——百战百胜! 如果一个人痛苦地嚎叫在地上爬; 仰着被揍变形的脸求饶; 他还怎么可能“居高临下”或“傲视一切”呢 支撑人一口“气”的高贵和自尊一旦被打掉; 他就什么都会说出来。
可对王锋用刑不是件小事; 没得到批准不好擅自动手。
然而刚跟石戈透露一点这个意思; 就招来他一顿愤怒的斥责∶过去那套法西斯手段是人类和中国的耻辱; 永远不许借尸还魂! 这一下等于把直接突破的路封死了; 只剩一个谁也弄不懂是在说什么的发射机。
组织了一大批密码专家进行破译; 俄国情报机关也共同参与; 费了不少劲; 全都毫无结果。
密码结构罕见; 找不出密钥。
至今调查毫无进展; 而班子其他人在日益恶化、朝不保夕的国内形势下; 或弃职而去; 或不辞而别; 各谋出路; 已经走光了。
“龙口”进入“绿大”特别训练营以前是个电子工程师。
职业习惯使他把重点放在发射机本身上。
电波一直照样发射。
用石戈的话说; 已经发射那么长时间了; 该有的害处早就有了; 继续开机害处不会更大; 反而是停机更容易引起变故。
这样就不可能解剖发射机。
发射机上也没有任何铭牌标记提供线索。
但“龙口”从工艺、材料、只有行家眼睛才能发现的那些微小特点上断定发射机是国内研制的。
如果能找到研制的人和单位; 也许就是个突破口。
全国的电子研制单位有几千家; 挨个调查有如大海捞针。
而且国内现状已是原有单位基本散光; 人们不是随难民队伍出走异国; 就是投奔绿党的生存基地。
即使哪也没去; 也没人再与单位有什么联系了。
可是“龙口”有他自己的思路。
这玩艺既然弄得如此神秘; 肯定不会在普通民用部门研制。
王锋原来是国防科工委主任; 最大可能就是隶属于国防科工委的电子研究部门研制的。
这个范围仍然大; 全国总共有近百家。
不过通过研究王锋的档案; “龙口”看出他习惯把他关心的研究项目放在眼皮底下; 以便随时视查和掌握进展。
所以那个研究单位在北京的可能性最大。
国防科工委能研制电子通讯器材的单位在北京有五家。
这些天; “龙口”就在这五家之间来回跑。
每个单位都是人去楼空; 一片破败。
他把希望寄托在石戈政府用配给食物把专家留在国内的政策上。
北京剩的人虽已寥寥无几; 但这个政策使高级技术人才在其中占的比例居多。
一般来讲; 如果没有被抢或被烧; 人们都会住在原住处。
中国多数住房是单位宿舍; 所以在单位附近找; 找到人的可能性是该有的。
然而; 真找起来比预料的更困难。
有的宿舍很分散; 并不全在单位附近。
好不容易找到; 却是十室九空。
楼上楼下跑个大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
他腋下和手已被拐杖磨得鲜血淋淋。
好不容易遇上有人; 又常是怎么叫也不开门。
这年头; 谁能相信还有人要打听什么“科研产品”的情况; 太可疑了! 他终于琢磨出一招。
他算直属石戈的工作人员; 在中南海领配给食品。
他跟配给处打了一架; 把以前拖欠他的两天定量强要出来; 加上连续两天光吃野菜; 一共攒下四块压缩干粮; 又四处拆零件组装了一个扩音器; 用汽车电瓶做电源; 便挨个到那几个研究所的宿舍区广播∶谁能认得他手里的发射机并提供有关情况; 四天的口粮就归谁; 当场兑现! 这一招还真灵; 再不用他自己跑腿了。
一广播完; 那些鬼窠一样的空楼便会东一个西一个自动出来一些鬼魂般的形影。
个个瘦得好似一阵清风就能吹上天。
他们没有表情地围上来; 只有那些眼镜还能显示出往昔的身份。
可他们不认得发射机; 只认得“龙口”高举在手里的四块干粮。
眼镜后面的眼睛盯在干粮上的时间比盯在发射机上的时间长得多。
“真的”“真的”; 他们议论; 不是议论发射机; 而是在说那干粮是真的。
他们有人还戴着上校大校的军衔呢。
有几次“龙口”甚至感觉很危险。
如果饥饿的人们一拥而上; 即使只是一群弱不禁风的知识分子; 也不是他用一条腿所能抵挡的。
每当有这种感觉; 他就一下把干粮塞进怀里; 手里换上一支手枪。
虽然觉得不大礼貌; 可只有飞快地开车逃离后才感到歉疚。
大雨使对面的楼影影绰绰。
叶脉般在天上生长的闪电却清晰之极。
但愿这次是真的! “龙口”骂完又祈祷; 看表看天再看对面的楼。
当他已经彻底绝望; 准备一口气把四块干粮全部吃掉; 再回去向石戈报告一事无成后睡他几天几夜的时候; 这个人挎着半筐野菜出现在车旁。
“我看看你那玩艺儿。”他显然是刚听到消息; 气喘吁吁地赶来。
“龙口”把刚想塞进嘴里的干粮放下; 懒懒地拿起发射机。
他根本没信心。
眼前这人满脸脏胡子; 没有半点科学家的样。
“把盖打开。”那人说。
这人知道有个盖 !盖打开了。
那人只扫了一眼。
“把干粮给我。”“你认得! ”“龙口”喊。
“我负责研制它的接收机; 不认得发射机怎么干活 ”“龙口”激动万分; 连珠炮似的问题冲口而出∶ 这套收发报机是为什么目的设计的 接收机现在在哪 密码是什么 能不能破译 ……那人对每个问题都是连连摇头。
“我怎么知道; 我只是个工具。”他的眼睛死盯着仪表板上的四块干粮 。
“龙口”把干粮包起来。
“假如你什么都提供不出来; 你认不认得这台发射机毫无用处。”那人咽了一下; 有点慌张; 立刻开动脑筋。
“……试制时我们先搞过一台接收机样机; 上面配有特制的译码器; 可以把发射机密码自动打成明文。
如果这台发射机还在发射; 也许从样机上能得到解了密的明文电文。”“太对了! ”“龙口”狠狠砸了一下方向盘。
“样机在哪 ”“可能还在库房……”“上车! ”“先把干粮给我。”那人说。
“龙口”斜视他。
“你信不过我 ”那人惨稀稀地苦笑。
“我跟你一去就得大半天; 说不定我女儿在这段时间就得饿死。”“龙口”从四块干粮中拿出两块递给他。
“剩下的完事再给你。”雨像来时那样突然地停下。
阳光立刻从云隙里灿烂地射出。
“龙口”看见那人就站在对面的楼门洞里。
他不是骗子; 只是个怕淋雨的软蛋包; 连趟过街上流淌的雨水都直哆嗦。
研究所库房的大门已被砸开; 里面的东西因为不能吃; 得以大部分还在。
两人全都饿得东倒西歪; 每搬动一件东西都得歇半天。
谢天谢地! 接收机样机终于在最底层被翻出来。
可安装的时候那人看上去一点不熟练; 犹犹豫豫; 来回琢磨。
难道研制者会是这个样子吗 “龙口”没吱声; 到底他还能摆弄下去; 自己虽然也是个不错的电子工程师; 可几乎连半点都看不明白。
终于有那么一下; 在那人捅来捅去之中; 仪表灯全亮起来。
打印机立刻轧轧地开始动作。
一条纸带从输纸孔里让人惊喜万分地爬出来。
……;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龙口”扑上去。
是字! 汉字! 破译成功了! 然而喜悦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他很快又陷入茫然。
所有的字他都认得; 意思也理解; 可这算是什么电文呢 一百二十七个人的家属死亡情况; 循环往复。
难道这是值得通过如此尖端的设备; 随机启动全中国的卫星地面站; 覆盖全世界的电文内容吗 是王锋那个傲视一切的大人物在最终一刻所干的事情吗 是值得石戈亲自布置、克格勃参予; 而他自己没日没夜奔波所要破的案子吗 那人对输出的是什么一点不感兴趣; 看都不看一眼; 只是坐在一旁喘气; 半天才擦掉额上汗珠。
“说实话; 我只是设计天线的; 对机器本身不熟悉。
不过天线也不容易; 要求水下五百米也能收到电波呢……”他的眼睛又盯在了干粮上。
水下! 五百米! 一百二十七个人! 从小就爱和男孩们比赛兵器知识的“龙口”马上就意识到∶那一定是一艘潜艇! 美国 洛杉矶黄祸在一条龙背上跏趺而坐; 双手合掌; 一副静观沉思的模样。
加利福尼亚州州长觉得眼前的情景就是世界末日。
从萨克拉门托沿着海岸线驱车五百英里; 好像是一场在地狱里旅行的恶梦。
昔日挤满了游客的金色沙滩现在堆着一层层中国人的尸体; 全泡得如面包一般发酵膨胀。
腐烂气体吸引着乌云似的苍蝇; 落下时如在无边的死尸上面盖了一层无边的黑纱。
横扫太平洋的“凯撒”号飓风刚刚过去。
极其睛朗的天气使人能看到一片片死尸继续从海平线涌来。
无数条食肉鱼从大洋深处跟随而至; 在死尸中跳跃翻腾。
据卫星观测; 至少有上百艘中国难民船因飓风沉没。
虽然加州在飓风中遭受巨大损失; 却到处是一片欢庆气氛。
人们举杯畅饮; 感谢上帝的明智; 并祈求上帝继续兴风作浪; 把中国佬全部淹死在太平洋。
然而仅仅十几天以前; 舆论还是往另一面倒的呢。
州长这些天常想起历史学家的一句评价∶如果不是与专制相比的话; 民主制便是最糟糕的制度。
事实上; 对于应付灾难; 专制还比民主强得多。
中国难民的行动策划者精于利用民主制的弱点; 从单独放出一条船先到美国就显出是个老手。
这条船对美国产生的影响使州长沮丧之极。
虽然电视每天播放的卫星图片清楚地显示千万条船正在后面齐头并进地接近美国; 但人们只看到眼前一条船时; 恐惧就远远让位给好奇心。
商业化、私营化再加上自由化的传播媒介一定会竞相满足人们的好奇; 政府却没有权利控制舆论。
蜂拥而至的几千名记者; 上百家电视台便成了中国难民的义务宣传工具。
美国人爱看戏; 性格单纯; 又爱表现高尚与慈善。
坐在电视机前; 既能看清细节; 又不过于贴近; 是最有利于产生同情心的位置。
州长本人也是通过电视看到那条船的。
那船有一个让人听起来有点心酸的船名——“锦绣中华”号。
当它出现在旧金山海域时; 甲板似一块平坦的农田; 种植着薯瓜。
除了几个驱赶海鸟的草人; 没有任何人迹。
相对这样一块宁静“田园”; 美国海军的阻拦行动反倒显得让人讨厌。
其实阻拦毫无用处; 既不能开炮; 也不能硬撞。
要不是那条船有礼貌地自己在港外落锚; 就得眼看它靠上岸。
那条船的使命无疑是为博取美国人的同情先行制造舆论的。
接受采访的难民领导者英语说得就跟道地的美国人一样。
他煽动性地回顾美国做为吸引世界苦难者灯塔的历史; 重述华盛顿、杰斐逊和林肯的伟大原则。
大洋的海风吹过每一位美国人祖先远渡重洋的船只; 他相信今天的美国也不会给身处绝境的中国人以军舰和炮火。
在他演讲时; 船舱里出来大队难民; 在薯瓜塑料管之间散成间隔相等的队形做操。
州长想像得出那副情景对守在电视机前的全体美国人会产生怎样的震憾。
所有难民都是赤裸的。
蓝幽幽半透明的躯体好像玻璃纸叠的僵尸。
做操动作仿佛梦游; 轻飘飘地宛如随时能飞起来。
更让人吃惊的是不管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没有头发; 每个头颅都是光的; 上千个排列在一起; 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震憾力。
那位难民领导人向登船采访的记者团解释∶为了保持最低程度的存活; 难民必须轮流到甲板上“放风”。
即使二十四小时不间断; 每人每天也只能轮上不到半小时的时间。
他们的衣服和头发(包括阴毛)全用于制造薯瓜营养液了。
除此之外; 海上找不到别的物质。
全船现在只有他身上这件碎布拼的袍子; 是专为这次接受采访缝制的。
州长看得出其中的表演手法; 但凄惨不可能全靠伪装。
当摄像机深入到船舱内部时; 悲惨之状惊心动魄。
一层层狭窄隔架上挤满肩挨肩躺着的人。
在新闻灯照耀下; 无发的头颅在隔架边缘古怪地反光; 仿佛是一串串渔网上的浮球。
所有躯体都在做着同样动作——先把瘦骨嶙峋的胸膛充满气; 再把腹部收成薄薄两张皮。
船舱里回响着千万人沉重的呼吸; 如刮着时起时落的风暴。
那个蛊惑专家又借机发挥。
他介绍难民们正在做一种中国气功; 用以把胃液排进肠道; 抑制胃的蠕动和痉挛; 减轻饥饿感。
他边说边走到那位最胖的众议员身边; 对一直跟着他的电视镜头说; 这种气功用于节食减肥会受到美国人民欢迎; 美国人民由此可以更加健美; 省下的食物也能使中国难民不再做这种气功。
中国难民可实在不算肥呀。
使州长悲哀的是这么一个表演竟能在初始起到左右美国的效果。
美国掀起一片狂热。
人们集会、请愿、募捐、成立救援组织。
以世界救世主自居的美国民族心理和热衷人生戏剧的美国人心态使人们闭眼不看后果。
那些道德家压力集团、妇女组织和形形色色爱出风头的戏子们越是这时越会跳出来显示自己。
最可悲的是对后果清醒到极点的政府和政治家们也注定在民主的钳制下缩手缩脚; 无所作为。
既然他们的政治命运由那些无知短见的选民决定; 他们就必须把自己的智力水平和见识降到与选民同等的位置; 以致在开始那个决定性时刻反应软弱迟缓; 失去了先机。
比“锦绣中华”号晚三天; 正是蛊惑性宣传的效果达到最大值时; 中国难民船大批到达北美海岸。
在当时那种气氛下进行有力反击是不可能的; 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中国难民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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