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洗劫了这座穷庵的流民呼啸散去之后; 她还让陆浩然和那尸体一块呆了好几个小时。
为了让俄国人放心; 今夜又增加了两个高大尼姑守在密室外屋。
陪俄国人离开前; 周驰告诉陆浩然明天接他回北京。
前半夜; 外屋传进乱糟糟的响动。
小尼姑自己住在外屋时; 每夜也有这样的响动; 不过今夜响亮了三倍。
陆浩然不了解尼姑的生活; 只是过去从书上看到她们也常有些同性之间的淫乱。
折腾了大半夜; 她们突然安静下来; 一点声也不再有。
他越来越难忍耐下去; 腹部疼痛; 憋得难受。
平时小便用密室一根通向外面的管道; 大便非得出去。
外屋有个专门为他修建的临时厕所。
他好几次在那撞上小尼姑。
小尼姑双眼在黑暗中骨碌碌地转动; 毫无羞怯之意; 稳稳地坐在马桶上。
他端起神龛前的油灯。
沉甸甸的铜灯座在手里冰凉。
石墙有个黑黢黢的铸铁手柄; 先向左扳; 再向下拉; 与墙结合成一体的石门便无声转开。
不知是哪个世纪的产物; 也不知当年的用途是什么; 至少在力学原理上很巧; 移动成吨的石门就像翻一张书页。
陆浩然很奇怪; 石门外面还应当有一个经柜。
经柜虫蛀斑斑的背板上有扇小门。
然而现在眼前是个宽敞赤裸的黑洞。
他跨出去。
一股不熟悉的味道热乎乎地扑进鼻腔。
脚下似踩进了某种粘稠液体。
他用另一只手挡在油灯上面; 使视线能穿越眼前的光亮。
一瞬间似跳出一台布景; 赤条条的人体交错在床上和地下; 各种肢体和器官混在一起; 难分具体人形; 只有一颗颗光秃的头颅最清楚。
灯从陆浩然手中掉下; 没灭; 反而更亮地燃烧。
他看见小尼姑的眼睛; 如死蛙般毫无生气地睁着。
灯火正好燎上“她”的阴毛。
那中间的玩艺儿却是个“他”! 被他拉来陪夜的真女尼仍然压在他身下; 衰老的两乳间一个如乳头大小的洞鲜红地张开。
这是陆浩然在这世上最后看到的。
他没去分辨那致命的一下是来自棍棒; 还是匕首; 或是加了消音器的手枪。
然而在视觉消失后; 他用仅慢了半拍消散的听觉捕捉到最后一个声音。
那声音似是一声心满意足的赞叹。
——英语; 他做出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判断。
Ⅺ西安——太白山毁灭一开始便不可逆转; 新生却一如既往地遥远和模糊。
原计划在西安加一次油再飞往太白山; 可是没等直升机降落; 欧阳中华就已看到油库变成了一个乌黑的大坑。
打开舱门; 一股让人恶心的余热扑面而来。
几百辆柴炭般的汽车框架堆挤在大坑周围。
没燃尽的轮胎飘起一缕缕白纱般柔软的烟。
油库主任是条精壮汉子。
他并无惊慌; 反倒在迎上来时笑出一口发黑的牙。
“你们来晚了。”叼在嘴里的空烟嘴上下晃动。
每个省会城市都有一座油库; 为持有公务证明的汽车或飞机加油。
欧阳中华知道昨天刚有一架“联援会”的加油飞机给西安送了三十吨汽油和八吨柴油。
通知他将在这加油的电报已提前发过来。
油库主任始终把烟嘴叼在嘴里; 使他的叙述好像是从晃动的枪口里发射出来。
同料想差不多; 又是从哄抢开始。
那些驾驶着偷来的、抢来的、捡来的汽车的人们越聚越多; 突然某一时刻开始不约而同地行动; 从四面八方钻进油库; 用油桶、洗脸盆、饭锅……所有的容器往自己的汽车里灌油。
几百辆汽车堆在一起。
加满油的出不去; 后面的车往前挤。
人们互相冲撞。
汽油到处泼洒。
燃气充溢空间。
这种情况不着火才怪了。
金属碰出的火星、发动机燃烧的温度、排气管喷出的热能; 说不定哪个灌满油了的家伙还会洋洋得意地点起一根香烟; 于是三十八吨燃油就成了一颗大炸弹。
飞行员不同意继续飞往太白山。
燃油已经不多。
如果落在太白山飞不回来; 谁也不会往那送油料。
中国只剩省会一级的城市还留下点运转能力。
大雁塔在正北方矗立; 被油库大火熏成黑色; 平添了一种狰狞之气。
天上没有一只鸟; 地上听不见一点声音。
油库主任帮他们找了一辆手推加油车; 从飞机油箱里抽出一些油。
街上有不少被丢弃的汽车; 飞机机械师东拼西凑; 装出一辆能走的。
加满油; 马达轰鸣在寂静的城市中分外震耳。
驶进市中心; 欧阳中华看见无数老鼠在街上毛茸茸地奔跑; 像污浊的波浪翻滚。
街心隆起一个毛茸茸的鼠堆。
那所谓的“毛”是千百只细长的老鼠尾巴; 全朝向外面; 激动地伸张摇摆; 如同盘结在一起的曲蛇。
卫兵呕了一下; 开了一枪。
那些尾巴全调了个个儿; 变成一堆蠕动的鼠头; 闪着一片血红晶亮的小眼睛; 重重迭迭。
卫兵呻吟地诅咒; 举抢一片横扫。
老鼠倾刻散开。
下面是两具人的白骨; 互相抱在一起; 每人胸口都有对方刺进的尖刀。
那白骨只剩骨缝间一点红艳艳的残肉。
射击刚停; 又一批老鼠扑了上去; 拚命把头钻进里面咬啮那点肉; 千百条尖细尾巴又开始张扬。
汽车所过之处; 老鼠的细小骨骼如崩苞米花一般在车轮下噼噼啪啪响成一片。
车后随之出现两条凸起的车辙; 全是老鼠; 躁动而兴奋地吞食同伴的尸体; 在车辙上迅速暴露出两条由细小鼠骨铺成的印迹。
欧阳中华惊异地体会到一种美感; 如由远至近的洪流在深处膨胀; 无声而有力地奔腾。
他来过西安无数次; 像对每一座中国城市一样; 每次都只有厌恶。
此刻他明白一个道理; 为什么西部寂静辽阔的沙漠戈壁和高原使他感动; 因为那已是死亡之地。
已经死了的使人感到永恒; 使人为悲壮、思考、孤独所笼罩。
而正在死的却让人厌恶; 如病床上肮脏的躯体、腐烂发臭的气味、呻吟和呕吐。
每当他看到车轮扬起的褐色尘土盖满枯萎植物; 疮疤般袒露的河床里只剩细如蚯蚓的水流; 西瓜皮避孕套纸的和铁的饮料罐小山般堆在街头; 从幼儿到老人全拎着容器四处找水; 他就想起马尔克斯笔下正在死亡的小镇。
那个美洲小镇已爬行着侵吞了整个中国。
北方是枯竭干瘪地死; 南方是潮湿发霉地死; 沿海吃着麻醉药打着强心针死; 现在真死了; 于是连最令人厌恶的城市都升华进美的境界。
“去兵马俑。”他吩咐。
正在开车的秘书惊讶地看他一眼; 默默调转了车头。
兵马俑展馆与太白山方向相反; 来回至少多绕八十公里; 可突然闯进脑子里的那些泥人土马却让他非不惜一切地去看一眼。
也许是永别吧; 他默默对自己说。
他过去从未感到兵马俑如此震憾人心。
那千万个矗立的士兵倒下了; 仿佛刚打完全军覆没的战役。
以往只能站在参观区向下俯视。
现在展厅已被大火烧塌; 头顶天空乌云疾行。
他走下俑坑; 所有士兵都变得高大无比。
他们虽然碎了; 倒了; 互相倚在一起; 压在一起; 那气势却比他们站着更雄伟; 比整齐的军阵更有力。
风沙在一层层落下。
黄土高原埋葬了万年历史; 也会把这军队重新埋回地下。
还会有再把他们挖掘出来的一天吗 他看到一个蓬散着一头金发的白种人尸体; 被一尊四分五裂的兵俑压在身下。
尸体眼睛被枪弹打穿; 两手紧抱着一个将军俑头。
中国现在既无边防又无空防; 许多国际文物窃贼就像进他们自己家后院一样前来任意搜刮。
这个尸体无疑是不同团伙之间的枪战留下的。
他们能拿走的就拿; 拿不走的就打碎; 以使拿走的价值更高。
不同的团伙互相消灭。
尸体周围的兵俑全是弹痕累累。
沉降的风沙已埋到兵俑脚面。
中国啊; 你的历史是不是就如同这堆破碎的俑呢 通向太白山的公路跟此刻中国任何一条公路一样千疮百孔; 早已失去保养。
见不到一辆别的车。
坦克履带压出的横纹使车身高频振动。
渭河微少的水带着粘稠泥沙艰难流动; 好似随时会停滞; 发出疲惫不堪的喘息。
古代帝王的陵墓一座又一座在平原上展现; 使行将就木的气氛更为浓烈。
往年这个季节; 田野里是无边的绿色; 现在只有星星点点野草。
去年种下的冬小麦全部被踩在泥里。
一些鬼魂般的人影趴在地上搜寻; 把尚未灌浆的麦穗连泥带土塞进嘴里。
就连尸体也都是嘴啃在地上死去。
粮食啊; 泥土里钻出的最普通、最便宜、最无华的小小颗粒; 却是一个社会最根本的支点。
人们抛弃了矿山、工厂、学校、城市; 把那些曾有数不尽的辉煌繁华和荣耀的地方变成没有生命的死亡世界; 跑着; 爬着; 哭着扑到田野来; 连死也用黑洞洞的眼睛对着深不可测的土地。
然而粮食呢 ! 农业部报告今年全国只有三分之一土地进行了播种。
欧阳中华对这个数字也怀疑。
政府完全失去了精确统计的能力; 只能派一些小组进行概率调查。
所谓那些“播种面积”里包括了去年种的冬小麦; 可那大部分却是一抽穗就被吃光了; 根本打不下粮食。
开春后播种的也有许多没等发芽就被饥民从泥土下把种籽抠出来吃掉。
种粮不是一个能独立存在的事物。
必须有粮食垫底才能让人们维持对一个漫长生长周期的耐心和期待。
假如明天就饿死; 秋天打下来的粮再多又有什么用 或者是既然早晚要被别人抢光; 谁还种 即使种了; 也不管它长出来的是生苗还是青穗; 一股脑先塞进嘴里再说。
所以所谓的播种三分之一; 最后的结果和一点没播种一样。
也就是说; 中国将一年没有收获。
这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一个人十天不吃粮食会被饿死; 那么中国一年没有收获就意味全部中国人将会饿死三十六次。
死了三十六次的人第二年怎么还能继续播种呢 所以一年没收获也就等于永远没收获。
一群踉跄奔跑的人狂呼着从四面八方堵截一条吃人尸的野狗。
靠吃死人肉而长得又肥又大的野狗轻松地甩开饥饿人群包围; 眼看着扬长而去。
好心的卫兵从车窗探出身开了一枪。
野狗应声倒地; 倾刻就被人们生吞活剥; 为争一块碎肉或狗皮; 彼此打得头破血流。
原来的食物链断掉粮食一环; 又出现一条新的食物链。
有遍野的人尸为食; 野狗、老鼠、乌鸦一类动物急速繁殖; 反过来它们又成了快饿死的人想方设法获取的食物。
不少人学会了从死人身上收集蛆虫; 洗几遍; 再晒到半干的程度; 吃起来死人味就会少得多。
还有的人躺在地上装死; 任可让乌鸦啄几口; 瞅准机会猛抓住一只; 连肉带毛吞进去; 就可以顶上好几天。
欧阳中华沉默地看着车窗外。
毁灭降临了; 大劫难已经开始。
这应该算是他盼望已久的。
未来的新世界注定只能从毁灭中产生。
然而这毁灭刚露端倪就已如此惨绝人寰; 连他这被称为铁石心肠的人也毛骨悚然。
毁灭一开始便不可逆转; 新生却一如既往地遥远和模糊; 甚至更为遥远模糊。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死掉三十六次; 连一次也不能死; 才能再说下面的事。
他领导的“生态保护局”不如叫“生命保护局”更贴切; 而且只能叫做“少数生命保护局”。
无论他把这个局扩大到多大; 也无论他和他的手下如何玩命地工作; 生存基地也只能是一些微乎其微的点; 就像无根的球藻; 增殖再多; 也挡不住死亡大潮的席卷。
新基地多数建在海岛、沙漠绿洲或海拔高路难行的高原上。
这种指导思想不是救人; 反而是躲人。
或者说; 为了救一小部分人; 必须用地理隔绝把他们保护在大部分人难以席卷的地方。
按这种指导思想; 当初“绿协”的六个试验区全不是理想地点; 任何人凭一双脚都能走到; 而且自然保护区保护下来的正好是对饥民有最大吸引力的植物动物。
生存基地随之就会成为被攻击的目标。
太白山基地已经经历一次攻击了。
路上死尸越来越多; 汽车频繁地闪来躲去; 晃得人头晕。
欧阳中华一直在想该不该派大牛从饥民手里夺回太白山; 还是该让那个基地就此完结。
到目前为止; “绿协”只剩太白山和梵净山两个基地; 其中又以太白山规模更大。
失掉太白山; “绿协”会被削弱很多; “绿党”在绿色运动中的主导地位则会加强。
也许是那个很有戏剧美感的山洞使他留恋。
洞中秘密储存的二十五吨压缩干粮和罐头也是一个因素。
但是最根本的原因也许在于太白山给他的失败。
他等于是被逐级递选制从那里赶出来; 那滋味一直使他心里火辣辣。
由他收复太白山是一种证明。
为什么神农架坚如磐石 为什么太白山会在逐级递选制手中丢掉; 而又会在大牛和“绿卫队 ”手中拿回来 这种实实在在的对比比什么理论都更有说服力。
收复本身并不困难;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这事竞成为“绿协”对他和“绿党”更为不满的原因。
分裂不但没有缩小; 反而更大; 连“绿党”内部也发出了指责的声音。
他不得不丢下别的事亲自前来处理。
问题就出在大牛身上。
要说他愚蠢; 他却能敏锐地领悟到欧阳中华想趁太白山骨干人员都去“绿大”讲学的机会; 借这次收复把太白山控制到自己门下。
仅仅到此顶多是一种农民式的精明; 但这个蠢货却把占领的意图化作当仁不让的公开行动; 一上太白山就成了太白王; 竟要把连欧阳中华都得让三分的“绿协”统统踩在脚下。
“老夫子”和他据理相争时; 他把“老夫子”胳膊拧到身后; 一边哈哈大笑一边逐渐加力; 直到把那根瘦麻杆似的胳膊拧断。
车开到周至县城; 大牛和他那帮“绿卫队”部下已等候多时 。
他们转圈传一个酒瓶; 恶狠狠地吃着罐头。
一个个全身上下披挂着武器弹药; 从最新式的高速冲锋枪到扎着红缨的大砍刀。
子弹链明晃晃的挂在肌肉累累的赤膊上; 几个月时间; 这一群曾是那样腼腆朴实的农村小伙像被换了灵魂。
收复太白山时; 他们的杀人如麻是使“绿协”产生憎恶的主要原因。
太白山的无线电台大量描述了他们如何以杀人为乐; 妇孺老幼皆不放过; 用活人当靶子比赛枪法等行为。
欧阳中华对此并不全信; 文人容易言过其实。
但他确实相信这些农民正是被鲜血换了灵魂。
在按他的意志扩大根据地和保卫春耕的过程中; 神农架的战斗越打越多; 越来越激烈。
不仅要对付洪水般的饥民; 还有形形色色的土匪强盗; 甚至成团成营的军队。
“绿卫队”已经打成了一支骁勇善战的队伍; 光是缴获的武器就堆满了两座山洞。
不管多么老实胆怯的人; 当他眼前总是出现在他枪下倒毙的人、狂喷的血流、恐怖的面孔和下跪求乞时; 他也会获得不同寻常的自信; 换上一副日益冰冷的心肠; 尤其是一群感情从来就十分粗糙的农民; 怎么可能不变得残忍 ! 欧阳中华只让大牛一个上了车; 坐在后排。
双弹匣的冲锋枪夹在他两膝之间; 随着汽车颠簸来回晃动。
对欧阳中华的训斥; 他只是咧嘴傻笑; 两手一颗一颗地往弹匣里压子弹; 看上去根本没认真听。
几个月不见; 他对欧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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