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浆果成百万吨地落在地上腐烂。
声音越传越快; 变成潮水般的嗡鸣; 好似共振一样越振越强。
隐藏在对岸工事后面的俄军士兵紧张地探出身体; 架起武器。
嗡鸣突然在一瞬间消失; 无影无踪。
俄国装甲车的声音顿时显得非常刺耳。
然而装甲车组成的点划线开始变化; 如缓慢的波浪一般出现了曲折。
默默地; 后面的人开始推动前面的人; 岸上的人开始往冰面上挤。
不少人掉进冰窟窿; 却没有打破整体的沉默。
倒是俄国装甲车慌了起来。
它们紧贴着人群行驶; 把速度开到最大; 想把人群吓退。
然而即使有人被卷进履带之下; 模糊的血肉甩了前面人群满身满脸; 他们也无法后退。
背后那堵沉默而风雨不透的墙越来越厚; 越来越有力。
再多的装甲车也无法撞倒和碾碎这堵墙。
俄方的高音喇叭用中文发出严厉警告; 命令士兵们做好开火准备。
然而军事行动总是面对类似冲锋那样有幅度的爆发点才能开始; 对一寸一寸往前蹭这种典型的中国动作从哪开始呢 人群横着看不到边; 竖着看不到头; 完全是凝缩在大地上的一块史无前例的大肉饼。
人的数量可比子弹多得多。
爆发点终于出现了。
冰层本已变薄; 鳞状的冰窟窿又使冰层强度降低。
越来越多的人挤到冰上增加重量。
每只脚都使着劲儿; 往前挤或者往后退。
中心线凸起最大的那一段突然传出冰层之下一声轰然巨响; 大约一公里长的冰面垮下去。
上面的人一股脑掉进水里。
几辆俄军装甲车也一眨眼沉入江底。
千万人同时发出的恐怖叫喊如一颗原子弹爆炸那样震耳欲聋。
人群一下炸了窝; 冲向俄国一侧的坚实冰面。
俄军也呆住了。
他们不能向从断冰上逃生的人开枪。
然而逃命只是最初一秒钟的本能反应; 立刻就转变成突破封锁的全面大冲锋。
俄军仅仅犹豫了那么一刹那; 就已经淹没在人海中; 再也没有了反击的机会。
每个士兵身边都是滚滚人流; 怒吼着掠过; 把他们踩在脚底; 踩进洁白的雪中; 变成污黑的泥。
一处的突破带动了全线。
所有人全都向对岸疯狂地跑起来。
逃吧! 逃吧! 也许再过几秒钟冰层就全部垮掉; 就再也逃不过去。
留在这边就是死亡。
反正是死; 痛苦地饿死还不如挨一颗枪子儿更痛快! 突破口迅速扩大; 转眼就变成几公里; 十几公里。
冰面不断垮掉; 成千上万跑在冰上的人掉进江里。
更多的人被后面的人浪从陆地上挤下水。
在冰水里几分钟就会丧失活动机能; 几乎没有人活着爬上岸。
人群开始向上游跑; 只要哪的冰没垮; 就从哪接着往对岸冲。
上游的俄军开火了。
开始还有点犹豫; 逐渐越来越凶猛。
密集的子弹似镰刀割麦一样砍倒大片大片的人群。
尸体在冰面上魔幻般地堆积起来。
然而尸体没有吓住中国人; 他们的国土上到处都是尸体; 走到哪都如踩着破布般习惯自然。
现在他们不顾死活地往前冲; 踩着死人; 也踩着活人。
当俄国士兵看着那永不消失的人群瞪着疯狂的眼睛鬼怪似地攀着尸体冲到眼前时; 绝大多数都产生了手中的武器毫无作用的绝望想法。
他们甚至想把自己的手放到喷着火舌的机枪上试一试; 发射出来的子弹是高速的金属; 还是棉花甚或幻影 在那无数张肮脏、疯狂、兽性的脸中间; 有一张铁脸显得最平静、美观; 也因为没有任何激动与扭曲; 反而显得更加可怕。
一个抱着双筒机枪的俄军少尉吓得呆住; 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对这个从地狱里冒出来的魔鬼射击。
魔鬼的双手戴着薄薄的黑皮手套; 拧小鸡似地拧断了他的脖子。
李克明回老家来找老婆儿子。
他现在自由了。
通缉令已成被人遗忘的历史。
连他的铁面也引不起惊奇和恐惧。
人们全都陷于麻木和疯狂。
这种环境使他成了正常一员; 也使他从往昔的绝望中摆脱出来。
老婆儿子占据了他全部的思念。
但是昔日的家园已不存在。
一片烧焦的废墟; 满目断垣残壁。
自己的家只剩一角; 里面一个老头正在强奸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幼女。
无论妻子儿子还是父母都不知去向。
到处是人; 却没有一个熟悉的。
乡亲们、一起长大的童年朋友们、同学们、老师们、邻居们全都不见; 只有一张张、一排排、一片片陌生而遥远的面孔; 凝聚着饥饿与疯狂。
他身后跟上了七八个男人; 全拿着从俄军士兵手中夺来的枪。
没人说话; 只是紧紧跟着他。
也许由于他的铁面; 也许由于他杀死俄军少尉的功夫; 也许由于他身上那种让人慑服的气质; 反正他们认定了他就是头儿。
他开起一辆装满弹药的雪地运输车。
那些男人跟着上车。
他沿着江边往上开; 哪有俄军向过江的人群开火; 他就从背后消灭他们。
他已经有了一支队伍。
或者说; 一支队伍已经有了他。
那一夜; 从瑷珲到呼玛二百九十公里江段; 约有三千万人冲进了俄国。
黑河对岸的俄国阿穆尔州首府布拉戈维申斯克燃起了熊熊大火; 所有吃的穿的用的全被抢光。
沉溺于暴行的中国难民只占极少数; 多数人直奔北方的大山脉和大森林。
凌晨时分; 当俄军重新控制住边境时; 洪峰已经过去。
小股后赶到的人群重新聚集伺机过江。
被黎明青光微微照亮的江面上; 几十公里浮冰被江水摇动着碾磨尸体。
冰上水里全泛着黑红色。
上游没断裂的冰面整个被尸体铺满; 堆了许多层。
几乎每个捕鱼的冰窟窿里; 都竖直地插着掉进去的人; 冻成根根冰棍。
有的冰窟窿插得满满。
进入俄国的三千万人分散成一个巨大扇面; 如同流进沙漠的洪水。
俄军直升机在天上跟踪; 只见他们分成越来越小的小股; 直到隐没在茫茫西伯利亚林海。
这段话原已挨行打过红线; 陈盼又用粗笔圈了一个框。
这是石戈在“绿色中国大学”演讲中的一段。
不少西方报纸由此断言他本质上仍然是个共产党; 挖苦他对公有制的一往情深。
陈盼却被这段话打动。
话中不仅表现出他对人类发展的宏观把握; 那种为前代人寻找人生意义的细腻感情和博爱之心也令她感动。
这段话也反应出绿色哲学对他的影响。
虽然他从未把自己包括进绿色圈子; 毕竟最根本的目标已经一致。
这个由他亲自担任校长的大学命名为“绿色中国”; 令她感到非常亲切。
随着北京接近; 机组人员在不动声色中越发紧张。
乘客中只有陈盼能感觉这一点。
占了一大半座位的船舶推销商们大喊大叫; 酒气冲天。
而那几个进行核冬天考察的科学家一直抗议式地埋头于艰深的科学资料。
陈盼过去从无空难常识; 也不关心; 可是这次世界旅行让她碰上了两次炸弹; 一次不成功的劫持; 一次紧急着陆; 四次改变航班; 还有好几次莫名其妙的疏散和对全体乘客反复检查; 使她到后来一上飞机就条件反射式地胃痛; 等着发生任何意想不到的灾难。
这本是此次旅行最后一趟飞机; 只要踏上北京的土地; 她发誓以后再不上天; 然而这次同样没逃脱。
余悸导致的极端敏锐使她听到了飞过蒙古上空时机舱右下方那声低微闷响。
飞机仅仅颠了几下。
可那以后露面的荷兰空姐脸上笑容全变得僵滞虚伪。
她什么也没问; 只是全神贯注翻报和杂志; 把有关石戈的报道再读一遍、两遍、三遍……国际舆论与石戈的密月已经结束。
美俄发现石戈并不如表面那样随和顺从。
他们原以为是自己牵着石戈走; 到头却看出实际掉了个个儿。
石戈一边不放松地利用舆论往美俄对导致中国崩溃的内疚感上加码; 一边对允诺增加援助量的一方显示亲热; 做出路线和立场的倾斜姿态; 使另一方感到道义压力; 又产生政治利益上的猜疑; 更多地增加援助以求平衡。
靠这样来回摇摆; 他刺激起一场两国及世界增加援助的攀比; 使援助总量比各国原公布的数字增加了近一倍。
西方报刊称他为“世界头号敲诈者”。
然而在实际行动上; 他却很少真正受哪一方左右。
俄国强烈要求他采取措施制止中国难民继续涌入俄国。
他把责任全推给中国所遭受的打击; 似乎这是俄国咎由自取。
表面上他通过广播亲自呼吁难民回国; 积极配合解决问题; 同时三句话不离核心; 声言之所以未能控制难民; 关键在于保证他们生存的物资远远不够。
他谴责着别人; 自己表现高姿态; 贪得无厌地要东西; 对更多的难民正在继续扑向中俄边境却不采取任何有实际效果的制止措施。
为了证实对中国进行打击的合理性; 美国副总统访问中国时催促立刻审判王锋。
《纽约时报》这样报道∶石戈把最后一点白菜汤盛进副总统的盘里(让副总统在中南海职工食堂进餐); 问了一个问题——“王锋发射了三枚核弹; 美国发射了一百一十五枚; 俄国发射了七十六枚; 您认为是该按时间顺序审判呢 还是按数量顺序审判 ”政府之间的矛盾对国际舆论肯定有影响; 但最大转变是由于对新疆反叛者的屠杀。
石戈原来是做为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而受世界尊敬的; 现在打通新疆铁路和公路的残暴程度却令人发指。
他手下的交通安全部被新疆穆斯林视做最大的恶魔; 双手沾满鲜血。
任何对西行交通干线的侵犯; 它都做出让对方遭受十倍损失的惩罚。
对这点陈盼很是困惑; 一个宽宏大量的政府会给对手时间; 争取在谈判桌上解决问题而尽可能避免流血。
为什么石戈政府却没有耐心做一点周旋; 为完成那个被新疆穆斯林极度仇视的大移民一分一秒也不肯耽搁; 对所有阻挡和抵抗都立刻以血流成河的代价消灭呢 穆斯林指控石戈政府是要用汉人的臭肉塞满他们的生存空间; 从而窒息他们的独立。
国际人权组织也认为这种移民方式将导致变相的种族灭绝。
陈盼无法相信; 素有自由思想的石戈反常地大动干戈; 目的仅是为了解决一个地方性叛乱。
他在暴虐的极权下都敢表达同意台湾独立; 现在为何对大半是沙漠戈壁的新疆如此激烈和极端呢 国内也有很多人不理解石戈。
看上去他重复着大多数现代领袖的历程——在一片喝彩和期望中上台; 善意的捧场很快就变为失望和指责。
而且他的这个历程似乎来得特别快; 短短两个月就快走到了头。
陈盼在阿姆斯特丹碰上的那位水上运输部官员就认定权力腐蚀人的铁打定律正在石戈身上发生作用。
那个愁眉不展的年轻人知道陈盼的身份; 也许再加上多喝了两杯; 向她透露了他正在执行的秘密使命——不限数量地收买旧船。
不管多破多旧; 只要能航行就买。
水上运输部向世界各地派出了大批他这类专业人员; 全为这同一个任务。
旧船固然便宜得等于买废铁; 可中国大地现在到处都是废铁; 没有必要花费无比宝贵的硬通货和黄金储备去外国买。
说是为了运输国际救援物资; 可援助国早已表示由他们承担运输。
何况救援物资不能永远运下去; 一旦停了; 那些花费仅剩一点黄金买来的废物还能做什么用 净是些几十万吨级的破烂大油轮。
上头的命令是越大越好; 而且对速度的要求近乎于发疯。
有时多等两天价格就可以杀下许多; 但上头就像急不可耐的催命鬼。
年轻人抱怨; 尽管采取了防范措施; 这种狂热的大规模购买还是使世界旧船市场价格两星期上涨了一倍半。
船舶商们仿佛冬眠中醒来的蛇一般活跃起来。
这架飞机的一半座位叫他们包了。
陈盼不相信石戈是被权力腐蚀。
被权力腐蚀的人没这么令人费解; 那是一眼就看得出的。
如果仅仅出于帝王的大一统思想; 为什么他对西藏独立不加干涉; 对散布在中国其他各处的占山为王者也不予理睬呢 他的所做所为不管具体内容是什么; 都有一种共同之处; 让人觉着深不见底; 而绝非那种显而易见的蠢行。
至少陈盼知道自己这两个月按他指示所做的事也会为多数人不理解; 然而她却深知这一步多么富有远见卓识; 远远超出常人的判断; 正确与否只能从历史的高度定论。
降落前; 机长平静的声音在扩音器里告诉乘客“发生了一点机械上的小麻烦”。
陈盼闭上眼睛; 想到也许到了写遗嘱的时候。
假如只能再活几分钟; 她有什么话该对这个世界说呢 用职业微笑掩盖紧张情绪的空中小姐开始严格检查每人的安全带。
乘客们都开始意识到出了严重问题。
船舶推销商们不喊不叫也不再喝洒; 划着十字按空中小姐的要求抱头俯身在椅背下。
当飞机在跑道上猛烈撞击又高高跳起的时候; 陈盼持续一路的紧张心情反倒松弛下来。
至少没看见火光; 也没看见机身玩具般地破碎; 露出下面飞驰的跑道。
只是血液猛地倾斜; 机舱右下方传上来让人晕眩的摩擦撞击。
一股热流扑面而来。
离心力使蜷缩的身体紧紧压上左侧扶手。
陈盼听见身旁那个气象专家呻吟地叫了一声上帝。
其他人则全失去了发声机能。
轰然一声巨响; 安全带在腰间狠命一勒。
全身似要飞起。
头撞在前面椅背上。
后面的椅背带着一串人的压力猛压在身上。
飞机好似要翻个跟头; 但刚刚把尾巴翘起; 又戛然止住。
随着巨响消失; 剩下一片吱吱嘎嘎嘶嘶啦啦的声音; 却显得无限安宁; 仿佛落入漫漫真空。
空中小姐喊了好几遍; 人们才从木偶般的抱头状态中清醒过来。
陈盼看见安全门全部打开。
外面是扎扎实实的大地和已经被留在上面的天空。
一股白烟云雾似地飘进; 带着焦糊机油的气味。
“快跑! ”人们反应过来。
她却怎么也解不开安全带; 连最简单的动作都已忘记; 只是茫然无效地胡乱拉扯。
那位气象专家跑回一把拽开她的安全带; 把她整个托起扔到安全门外。
她从柔软发涩的橡胶滑道滑下; 裙子撩到了大腿以上; 翻倒在前面那个大胡子船商身上。
船商拉住她的胳膊飞跑。
嗵嗵脚步像肥硕的大象。
脚下是青草。
一只麻雀的尸体旁窜过惊慌的老鼠。
救火车和急救车尖叫着从四面开来。
飞机没爆炸也没燃烧; 只是歪斜着扎在跑道之外的草地里。
机尾高高翘起。
右侧发动机冒出浓烈白烟。
机翼断了一块; 露出里面肚肠般的杆件和构架。
一觉得已经安全; 乘客们就为死里逃生开始拥抱欢叫。
船商使劲儿地吻了陈盼; 把她高高举在头顶。
男人们轮流传递她; 胡子中的酒气一次次喷在她脸上; 直到气象专家像骑士一样把她护在身后。
机场主楼离得很远; 那些建筑宛如积木搭的玩具。
机场空空荡荡。
几乎所有的定期航班都停了。
各国政府都向本国国民发出了不要前往中国的告诫。
陈盼在欧洲跑了四个国家才找到回国的飞机。
没有汽车来接。
除了指挥、救护、保卫等必不可少的环节以军事化形式保证运转以外; 多数服务都已瘫痪。
乘客只有徒步走到设在机场主楼的海关。
陈盼想起护照随手袋扔在机上; 只有等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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