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分之一秒的液晶数字发疯般闪烁。
“怎么保证运输畅通 ”铁路运输部部长问。
迁移流民首先要在叛乱的新疆打通交通干线; 形成安全走廊; 维护沿途供应。
吸引流民的物资也会吸引新疆叛乱者。
在如此漫长的战线上打败熟悉地形、受当地居民支持的叛乱者不是件容易事。
没有非常强大的军事力量是无法想像的。
交通安全部部长是原十六号机关的“国防组”组长。
部长中只有他对石戈的新疆战略没表示异议。
他是个军事专家; 而保卫新疆运输实质就是一场大规模战争。
他的部等于是这场战争的总指挥部。
他介绍了军事准备。
关键在于控制军队。
目前的军队基本以集团军为单位各自为营。
新成立的中央军事机构根本不能进行有效控制。
每支部队面临的首要问题是让士兵不挨饿。
此时的中国万里赤地; 一片萧条; 连军队自古求生的老路——抢也变得无济于事; 许多部队就此瓦解。
士兵们各自奔回老家寻找家人; 也有不少变成武装土匪。
七十七个集团军仅剩下五十一个。
其中十三个只有牌子; 其他的建制也不完整。
这种时候; 谁能给他们食物燃油; 他们就会没二话地听从谁的指挥。
石戈让出了名义上的军权; 但是物资控制权却比什么名义都有用。
交通安全部向每个团以上的军事单位派出特派员。
他们不参与军队指挥; 只负责随时把军队情况汇报到交通安全部。
如果哪个部队不执行命令; 交通安全部便通知专门负责军需的第五物资部停止向那个部队提供物资。
而哪个部队表现得好; 便会得到超额的奖励物资。
这种控制很简单; 却非常可靠。
此时物资的控制力超过平时最专制的权力。
十九个集团军已经按交通安全部的指挥开始集结部防。
驻扎新疆的兰州部队已向叛乱者发起进攻。
新疆交通的畅通指日可待。
军队将布署在铁路和公路线上; 成为保证迁移和运输的钢铁长城。
其他军队被布署在边境和沿海口岸; 和联合国部队一同保卫国际援助物资集散地; 也都在交通安全部的控制下。
“军队会不会占领物资集散地; 独吞援助物资 ”第二物资部部长是位女士; 对军队总是不信任。
“这点可以放心。”交通安全部部长很自信。
“在一个既无财富又无权力的社会中; 军队无从产生政治目的; 也没有野心滋生的土壤。
对他们唯一有意义的是求自保。
而只要执行我们的命令; 他们就不会缺乏自保的物资; 没必要再抢夺。
另外; 每个集散地都有联合国部队; 和他们互为牵制。
即使他们占了某个集散地; 根据石戈总理与‘联援会’达成的协议; 我们可以通知国际立即停止向那里运送物资; 他们就只能坐吃山空; 反而失去保证。
军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一旦停止争论; 具体问题的落实速度就跟飞跑一样。
凌晨一时三十四分; 向新疆输送流民的计划讨论布置完毕。
部长们就地向助手交待马上要做的事。
工作立刻就得开展。
每个部长得到四小时睡眠时间。
好几个部长舍不得耽误走回自己办公室的一两分钟; 往会议室的沙发或地毯上一躺; 立刻就坠入梦乡。
秘书告诉石戈已在办公室里为他支好了床。
他在水龙下面冲了一阵头。
“四小时后我回来。”他奋力睁开眼; 把满头水珠甩得四面都是。
尘暴仿佛要把北京埋掉。
细微的黄土粉末千万吨地从天而降。
风稍一间歇; 所有的室外平面立刻就堆起厚厚一层。
哪怕是从车窗往外伸一下手; 也能接住一把。
而风一重卷; 千万吨黄土又从地面向天上飞扬; 被车灯照耀; 就像快速流动的固体; 把路挡得一点缝隙也没有。
只有靠红外线夜视仪才能行驶。
石戈第一次开王锋这辆车; 小心翼翼。
联合国部队刚把这辆车交给他。
仅一个夜视仪就摆弄了二十分钟才算打开; 其他设备他更是连摸都没摸过。
他沿着长安街向西行驶。
每个十字路口都有联合国军的士兵; 戴着怪模怪样的大风镜; 披着蒙头斗蓬。
除了他们; 没有一个人、一辆车。
除了风; 没有别的声音; 也没有任何光亮。
夜视仪里只有一栋栋幻影般的建筑向后移; 偶然出现一座冷冰冰的街角雕塑。
他的头如灌满了黑乎乎的铅块。
眼前似乎隔着一道几公里厚的玻璃; 什么都恍恍惚惚。
照理说再过八小时他就能见到陈盼。
那个会给了五十分钟; 除了部长会议; 算是最长的。
但那是讨论薯瓜; 隔着桌子; 隔着众人交织在一起的目光。
联合国部队应他的要求在山西监狱找到她; 把她送回北京家里; 他却一直没挤出看她一眼的时间; 连个电话也没法打; 电话局在暴乱之夜被烧成了灰。
等待死刑的那些天; 如果说他还有唯一的渴求; 那就是她。
闭上眼睛是她; 睁开眼睛还是她。
在铁窗外那片小小天空上; 在水盆里平静的倒影中; 在春天屋檐雨滴的淅沥里; 在夜半蜘蛛编丝的网络间; 到处都是她。
他一生从未体会过这种思念。
以往对小说里的爱情描写总是笑一笑; 多一分对小说家的嘲讽。
他一直认为把人生分成一千份; 男女之情合适的比例只是三份或五份。
然而当他突然发现这一生的观念到头是个错误; 爱情的感受是任何小说家都无法描绘时; 他却已失去了一切可能。
今夜可能了吗 他给沙沙带了一件礼物。
现在看起来很是寒酸。
在监狱他只有从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布; 一小段细铁丝做成的“针”; 再从布上抽下“线”。
他一生第一次做针线活; 又是用这种工具和材料; 做出一个给沙沙上学用的小书包; 已经很满意。
只是直升飞机射伤他的血迹洗了多遍也没彻底洗净。
上刑场前他托监狱看守转给陈盼。
看守恶意地笑了一下∶“还是你自己给去吧。”倒真说中了。
驶过公主坟广场; 他减慢车速。
陈盼所住的翠微园居民区就在这一带。
他不知道该怎么判断自己。
他渴望见她; 越来越渴望。
然而在监狱里他渴望的是爱情; 现在他的渴望却全被一件与爱情毫无关系的事占满——跟她说一个计划。
那计划太大了; 大得实在过份; 大得让人产生犯罪的感觉。
一个人瞒着天下; 独自安排十三亿人的命运和生死; 那是连上帝也会惊心动魄、怀疑自己是否有权的啊! 而他不仅计划了; 还在争分夺秒地实施; 迈出的每一步都不可逆转; 没有后路。
恐惧的飓风时时刮过他心头。
一个人的渺小胸膛难道能难道该塞下这么大的计划和责任吗 然而; 正是为了这个计划; 他才一分钟的考虑也没用就同意出任中国首脑。
计划是在黄河工程被战争打散; 他在北京的寓所摊了满屋地图闭门不出的三天成型的。
随后在监狱的日子又使他有足够时间把轮廓推敲成细节。
那时只出于“职业习惯”; 一个搞了一辈子计划的犯人无事可干时头脑里产生的幻景。
那个犯人很明白; 只有身在最高首脑之位; 才有可能把他的计划变成现实。
犯人却从来没想到; 他自己竟会成为那个最高首脑; 并且要亲自执行这个计划。
他不敢有半点透露; 哪怕对他的部长们。
这个天大的秘密只要有一个细胞落到外面; 也会霎时长成一头魔鬼; 堵在推动实行的路上。
成功全在于保密。
亿万人的生命取决于保密到最后关头。
即使是最忠实的同事; 他也不自觉地用惊险小说的思路担心他们说梦话; 被绑架; 或者仅仅像他这样; 精神上难以承受; 渴望对一个人讲出来。
确实; 他难以承受。
在这无边的秘密里; 他需要一个温暖的生命和他融化在一起。
他需要一个印证; 一个回声; 需要一个柔软的胸脯; 让他能把头埋进去呻吟; 他就会获得信心和力量。
只有她。
车速越来越慢。
品质优良的发动机几乎毫无声息。
车似被吼叫的风刮着滑行。
石戈发现陈盼的家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好找。
虽然他把门牌号码记得很熟; 手头也有居民区的平面图。
可红外线夜视仪只能辨别物体形象; 却看不出楼号门号。
许多楼一模一样; 都像又都不像。
他反复看图; 兜着圈子。
没有一盏灯光; 一个人影; 每栋楼都像鬼楼; 似乎根本没有任何生命在里面居住。
忽然; 他在夜视仪屏幕上看见远处两楼的空隙之间走过一个人。
他从楼间小路把车开过去。
那人背着背包; 看上去远道而来; 虽然满天尘埃使数米外便一无所见; 却如白昼回家一样穿来拐去; 脚下没有半点犹疑。
这人可真是个救星; 一定能给他指明方向。
他刚想按喇叭叫那人; 可他一下发现自己也认识了。
这就是通向陈盼家的路。
方向、建筑、环境、标记; 全和图上一样。
他把车速放慢; 跟在那人身后。
尘埃和风声使那人毫无察觉。
看到那人走进陈盼家的楼门; 他一点没惊讶。
他已经从那背影的轮廓、走路的恣态和自信的气质上认出; 那就是欧阳中华。
一支蜡烛在陈盼的窗子里面亮起来了。
他看着那个窗口; 突然感到睡梦的深渊又在身下打开; 黑洞洞地深不见底。
他的手无意识地打开一个开关。
一幅彩色地图幻灯般出现在显示屏上。
那是一个中国; 内陆边境伸出一系列标着“6800km”的半径; 在太平洋上圈出一道曲折的线条。
他看一眼地图; 再看一眼陈盼的窗口。
烛光熄灭了。
几乎是立刻; 他伏倒在那幅地图前; 睡了过去。
中俄东方边境 黑龙江
那一夜; 从瑗珲到呼玛二百九十公里江段; 约有三千万人冲进俄国。
今年的春天迟迟不迈过北纬五十度。
往年这个时候; 黑龙江的冰面已经隆隆作响地开裂了; 现在却仍然结结实实。
只是在中午太阳最热的时分; 冰的表面出汗似地化出一层水; 太阳稍一偏斜又重新冻死。
俄军的装甲车在冰面上奔驰; 拖起一道道白茫茫的冰渣尾巴。
然而; 冰层还是越来越薄了。
尽管大气温度还在冰点以下; 可失去了冬天透地数米的严寒; 在冰下流动的江水就开始侵蚀冰层。
下游成千上万往上走的人不断带来消息; 冰面开裂的地段一个劲上移; 昨天还在雪水温; 今天就到车陆了。
聚集在爱辉、黑河一带江边的人已经多得不能再多。
几乎看不见土地; 只有蠕动的人群; 乱七八糟的窝棚; 无数堆篝火黑烟遮天蔽日。
北方原来保留着中国最后一点森林; 现在却连一棵直立的树也看不见。
没烧掉的也全被人砍倒; 牢牢守住。
谁有火谁就不会被冻死。
为争几根树枝而丧命的人随时都有。
正是森林和黑龙江把人们吸引来的。
饥饿的人群抢空了哈尔滨、齐齐哈尔、牡丹江、佳木斯那些大城市; 又席卷了每一座县城小镇; 最后连村庄农舍也被打劫一光。
能吃的都吃了。
凡是被人创造的也都被人毁掉了。
人们最后只能把手伸向上帝; 伸向幻想中富饶的大自然。
歌里不是唱过∶北大荒; 好地方; 棒打狍子瓢舀鱼; 野鸡飞到饭锅里。
尽管那是半个世纪以前的形容了; 但是在饥饿的昏迷中; 美景永远就在眼前; 伸手可及。
只要到了森林里; 江边上; 狍子、野鸡、大马哈鱼、飞龙、熊掌、猴头就全到了嘴里。
蝗灾出现时; 乌云般铺天盖日的蝗虫落下; 无边的庄稼一会儿就被吃成千里赤地。
现在是放大了的蝗灾——人灾。
虽然人没有翅膀; 可人的嘴要大一千倍; 人的毁灭性要大一万倍; 人灾掠过之处; 整个世界都被毁灭。
不知有几个人吃到了狍子; 尸体却越来越多地到处散布。
人们看见死亡就像看见树叶落地; 哪怕是亲人在身边倒下; 也没有叫一声的力气。
唯一的念头就是继续走; 去寻找新的森林; 富饶的土地; 野兽和飞禽出没的地方; 肥硕的大马哈鱼一条条跃出冰窟窿! 他们停在了黑龙江边。
如果从天空俯瞰; 一定会看到一副极独特的景象。
黑龙江仿佛是一条蜿蜒的折缝; 江两岸如同被展开的平面。
中国这边是反面; 俄国那边是正面。
反面是黑色的; 黑得吓人。
积雪被无边的人群踩成肮脏的泥巴。
上空悬着黑烟。
城镇废墟好似一座座垃圾场。
正面则是一片银装素裹; 白得耀眼; 几乎看不到人; 只有无边的树; 间杂着一栋栋安静的房舍。
这景象连上帝在天上看也一定会纳闷: 一条江怎么能隔离出两个如此不同的世界 黑龙江的江面就更奇特了。
蜿蜒的主河道正中央有一条中心线。
在地图上那该是标明国界的点划线。
而眼前; 点是俄国边防军一辆辆奔驰的装甲车; 线则是履带在冰面上压出的辙印。
这条线的两侧更加分明。
俄国一侧是干干净净的冰面; 平滑得像玻璃。
中国一侧则凿满密如鳞片的冰窟窿; 露出黑黝黝的江水。
冰窟窿之间全都挤满着人; 紧挨在一起的黑头发就像蒙在江上的一张黑皮毛。
冰窟窿是用来捕鱼的。
这是北方特有的捕鱼方式。
鱼喜欢光亮和氧气。
如果江面上有那么星星点点几个冰窟窿; 鱼儿会争抢着聚到周围; 被上面的鱼叉扎中; 或者被送下去的鱼网罩住; 自己跳上来的也不少见。
然而半条江都被穿透了; 鱼儿们还有什么可争抢的呢 那半条江好似突然长出了无数根倒刺; 从上面伸下来一刻不停地搅和。
上面嗡嗡嘈杂; 透进人的臭气。
鱼儿的脑虽然不大; 这点聪明还是有的; 它们全都游到俄国一侧的冰面下; 反正它们也不在乎什么主权; 只当这条祖祖辈辈生息的江突然窄了一半。
捕鱼的人们停止了徒劳。
冰窟窿中的江水重新结起了冰壳; 冻住了树枝做的鱼叉。
人们相互挤在一起获得温度; 眼睛全看着对岸那片广阔无边的富饶土地。
在众人的沉默中; 下游冰面开裂的隆隆声似在传来。
一头美丽的雄鹿突然出现在对岸一座山头上; 昂着高大的角; 雕塑一般挺立。
人们先是屏住呼吸看着。
多少年来; 中国这岸的野兽就没停过往那岸逃。
这边没有树; 没有草; 更没有安宁的天地; 只有专门割它们角、扒它们皮、吃它的肉的人。
它们会记住这个地方; 那就是逃出去就永远不再回来。
它们的生存本能中似乎已经有了国家的概念。
一江之隔; 它们的命运却完全不一样。
在对岸; 那雄鹿是多么的骄傲、大胆、甚至是蔑视地看着这岸啊! 连它身后的母鹿和小鹿也不在乎这岸的人群。
一个声音开始传播。
它最先出自黑河中学一位历史教师的口∶“那边本是中国的领土; 是被沙皇政府用不合理的瑷辉条约强占的! ”没经过几张嘴; 这话就简化成了∶“那边是我们祖宗的宝地; 是叫老毛子抢去的! ”中国从五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一直和苏联敌对; 近三十年的时间; 全民族饱受了新老沙皇侵略历史的教育。
现在昔日属于自己的大好河山就在前; 那有广阔的空间; 无边的森林; 肥沃的土地; 野兽出没; 飞鸟成群。
夏季的浆果成百万吨地落在地上腐烂。
声音越传越快; 变成潮水般的嗡鸣; 好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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