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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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祸-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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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赶快回去。”他慌乱地对陈盼说; 转身跑向城头。

陈盼跟在他身后。

“为什么不防守 ! ”他喊。

寨门已经烧酥了; 开始在撞击中断裂; 向四面迸射无数灿烂的火花。

他一把揪起一个蒙头躺着的小头头。

“为什么不防守 ! ”

“……弟兄们说……”小头头好不容易挣脱他的摇撼。

“……要看欧老板自己开一枪……”  “混蛋!  ”他的声音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恐惧。

“……只要欧老板打死一个; 剩下的俺们全包……”

绿卫队员们全都抱着枪不动; 冷冷看着欧阳中华。

寨门已经倾斜; 随时可能轰然倒塌。

“你们不想活了吗  ”欧阳中华问; 手指城下。

“他们一进来; 没有一个人能活……别以为你们有枪; 枪不是万能的……你们好好想一想! ……”  没人回答; 也没人想。

他面对的是一群他自己制造的半兽。

他惶恐软弱地扫视他们; 突然发现了陈盼。

“你跟着我干什么  ”他爆炸般地向她怒吼。

陈盼不说话; 死死盯着他; 眼光如两道冰柱。

他的嘴唇颤抖了; 脸色无比苍白; 连寨门燃烧的冲天大火也不能给他一点血色。

“……毁灭就是残酷和痛苦……”他像求饶一样说。

“你怎么能要求我仁慈 仁慈只能更痛苦……” 她仍然不说话; 仍然死死盯着他。

“把她架走!  ”他高喊。

她被两个彪形大汉架起来。

她拚命挣扎。

寨门正在撞击中分崩离析。

她看见欧阳中华迫不及待地从小头头手里抓过枪。

“欧阳中华;”她声嘶力竭地哭喊。

“让我看着你杀人! 让我看着你怎么当个刽子手! 让我看着你的审美追求和绿色理想! ……”

城头响起了一声尖锐的枪声; 如匕首刺在她心上。

无数枝枪的扫射随之狂风般怒号起来。

她只觉眼前一片漆黑; 宇宙只剩下一张黑油油的天……北京此生别的一切都已做完; 只剩最后一件事——找到孩子的妈。

他睁开眼。

这样说也许不准确; 他的眼已经睁开好久; 或者根本就没合上过。

然而在这以前他视而不见; 意识完全空白。

现在他睁开了意识的眼。

他坐在一张又宽又大的旧式沙发里。

不知何时身上被人零乱地盖上一堆毯子和窗帘。

窗外崇高的黑色天空衬着无叶树影; 好似一个陷入热寂的全熵世界。

当那些树开始在核冬天中落叶如雨时; 他把仅剩的人召集到一起; 正式宣布本届中国政府结束。

从那以后他一直这样坐着; 好似化了成塑像。

也许这是休息; 他太累了; 累得连一个脑细胞都不能再动。

也许是因为震惊; 人类末日轰然而至使人呆痴。

也可能是茫然; 未来已一无所有。

或是彻底的无能为力; 只有隐入真空。

然而现在; 那些感觉都已没有了; 就像死人在另一个世界醒来; 还有什么可为前世操心的呢

他推开盖在身上的那堆东西。

毯子里面掉出一个包。

十几条干鱼呆呆地瞪着眼睛。

他认出那是“龙口”的包; “龙口”无论走到哪都带在身边; 而在走向末日的时候却留给了他。

他起身环顾; 没有一个人。

喊了一声; 更显得寂静无比。

核战爆发后便是一天比一天地寒冷和寂静; 现在寂静已像凝结的固体; 即使大喊也无法穿透; 只能硬梆梆地反弹回自己耳中; 痛苦地嗡鸣。

他从镜子里看自己; 发了很久的呆; 慢慢伸手撩起一络头发。

确实是自己的头发; 像原来一样稀疏柔软。

然而原来多数是黑的; 现在却全部成了白的。

雪白雪白; 白得那样飘渺忧伤; 不期而至。

他似乎看见一个隐隐约约的形象藏在身后; 他没有回头。

如果真有; 那就是死神。

而如果是死神; 别说藏在身后; 即便它肆无忌惮的大笑跳舞; 也不会让人看见。

不过他已真地无所谓; 此时他已彻底解脱了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

人没有道理哀怨死亡。

那么多和你一样的物质都处于永恒的黑暗; 只有你这一点侥幸组合成了生命; 让你睁开眼睛看到了光明。

你应当感叹的是上帝的恩赐; 哪怕活一分钟都是白捡的便宜。

对一个活了快五十年的人; 便宜占得已太多太多。

重归死亡的母体; 只该感到心满意足。

白白享受了一番意外之财; 归还时却愤愤不平地视做剥夺; 那才是以怨报恩; 自寻烦恼哩。

大厅中央有厚厚一堆灰烬。

那是核冬天降临时工作人员们取暖烧的。

灰旁剩下最后一堆燃料——半箱当年中共的绝密档案。

起初他看见食堂用档案烧火做饭还发脾气; 后来发现连毛泽东的私人档案都不知何时被分光; 只因为那些档案的羊皮封套可以煮了充饥。

现在他亲手点燃最后这堆档案; 准备以火代替太阳给收音机提供能量; 再听一次世界的消息。

美俄核大战之后; 两国都没被彻底打垮; 双方首脑系统保存完好; 常规武装部队也大部分无损。

尤其是美国; 长期准备的战时体系立即发挥作用; 军事实力仍保持世界第一; 其随之展开的军事行动不是继续与俄国交战; 却是直扑无冤无仇的南美和澳洲; 去占领南半球的产粮区和牧场。

俄国也挥兵欧洲; 同时去占领非洲和南亚。

一旦清醒过来; 两国都知道最危险的已不是对方; 而是谁也逃不掉的核冬天。

唯一的活路是尽多尽快地把别国储备的食品抢回自己国家; 并且占据下一个夏季比北半球早来半年的南半球土地; 以在核冬天过后能尽早开始农业生产。

南美和澳洲对这种闪电战毫无准备; 迅速被占领。

俄军却被欧洲军队打得焦头烂额。

但是当俄国向法兰克福、里昂、利物浦、米兰和巴塞罗那各发射一枚核弹后; 欧洲便告投降。

虽然欧洲拥有强大的核反击能力; 可是和一个已经发射了上千枚并且也遭受了上千枚核弹的玩命者谁也拚不起。

世界如旋风一般剧变。

几十万年进化成型的人类社会正在碎做齑粉。

此刻的天空会不会已没有人类的声音; 而只有遥远宇宙冷漠闪烁的射线呢

火越烧越旺。

火的热量使他颤抖; 重新感到血脉流动; 心变得温暖。

那些中共主席和总书记们的批语签字、勾勾划划的任免名单、秘密决议与不公开的信件; 每字每行每页都包含着无数阴谋、沉浮、见不得阳光的交易和生生死死的搏斗; 此刻全在火光中扭曲、变黑、消失。

他突然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感受到以往那些碌碌奔忙的无聊可悲。

他也曾是那些纸里行间的一个字; 也曾虔诚地以为自己是在创造永恒。

然而现在那全部“永恒”都正在化做青烟; 只在空气中摇摆几下; 就再不见丝毫踪影; 永远消散成虚无。

太阳能电池的电压指示灯亮了;  他却没有打开收音机。

他感到了饥饿; 把一条干鱼伸进火里。

他的一生已化做青烟; 现在终于明白; 该把最后一点生命留给自己。

饥饿在体内呐喊; 那是生命重新耸动。

新的生命是一个人; 而不再是总理、历史人物; 或是一个一睁眼就要把天下装进胸中的容器。

世界该怎样就怎样吧; 与自己已再无关联。

从复活的生命中喷薄而出的是一个完整彻底再无任何杂念与羁绊的渴望——去找陈盼; 并且永不分离! 他连头带尾带骨头吃掉了整条干鱼; 身上已暖暖和和。

档案烧成了一堆白灰; 越来越小的火苗缩进灰底。

他开始打点行装; 带上过夜的毯子; 攀山的绳索; 包好干鱼; 在“绿展”上买的“生命盒”也揣进兜里。

那时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会有这天; 现在却感觉过去的一切成了模模糊糊。

打起背包又重新解开; 塞进本已不准备带的收音机。

等太阳再现; 他还是想听听世界成了什么模样; 尽管再不会插手; 可这辈子看了这样一出惊心动魄的大戏; 总该知道结尾。

沙沙一直老实地躺在床上; 全身冰凉; 笑颜不改。

他抱他起来。

那吱吱叫声在一片死寂中传出无限柔情; 使他忍不住在那个调皮的小脸上亲吻。

“咱们找妈妈去! ”他给沙沙挎上他在等待死刑时亲手做的那个书包。

书包里放进陈盼临别写下的字条。

最后一件事是精心绑好脚上的鞋。

他知道要走很远的路。

从知青的年代起; 他就懂得了怎样走远路。

他穿过紫禁城。

孤独的足音清晰回荡。

到处都没有任何生命。

北京已成一座鬼城。

走出天安门之前; 他登上了天安门城楼。

没有什么目的; 只是想在往日中国的最中心看上最后一眼。

城楼上摊着一幅巨大的画像。

画框已被拆光; 只剩画布折皱地堆在地上。

站在近处看不清全貌; 但他立刻就能认出那双眼。

打他降生于世就被这眼日夜看着; 从每一个角度和每一寸空间。

他默默凝视。

画上落满尘埃的双眼如一左一右两口枯井; 呆呆地仰对漠然的天空。

他没从那张宛如绵延黄土的脸上踩过; 并非忌讳; 而是他从不愿意把脚踩上任何人的脸。

毛泽东的革命只是毁灭; 他是个毁灭的天才; 然而人类既然只能靠毁灭改弦易辙; 毁灭的天才也就等同推动人类进步的天才。

也许毁灭就是这代苦难人类的意义吧; 用最大的苦难换来最大的变化; 完成人类历史最重大的转折。

桂枝在尘沙中倒下的形象又一次如慢速电影重现。

为什么飞机飞得那么高; 那个双乳间的细小弹孔却永远近在眼前呢 意义 意义能抹掉红得那般惨艳的血吗

极目远眺; 一片片水泥钢筋的人工建筑死寂矗立。

直线和直角组成的街道沉默延伸。

巨大都市已彻底死亡。

管路是空的; 电线是凉的; 所有的车辆都不动; 每一栋房屋都无人; 覆盖在一张宛如尸布的天空下。

他一个肩膀挎着行李卷;  另一只手抱着沙沙。

他不知道该往哪走; 但这不重要。

他将一直不停地走下去; 直到走遍海角天涯。

此生别的一切都已做完; 只剩最后一件事——找到孩子的妈。

人类世界虽然人们是在饥饿死亡间挣扎; 却比任何时刻都靠近以往智者们设想的新型社会。

丁大海改装的浮标发报机开始发报时; 美俄一共互射了二千九百一十一枚核弹头; 总当量十七亿九千万吨。

浮标发报机只发报五十七分钟就被一枚不知何处飞来的常规导弹摧毁。

美国和俄国停止了交手; 却继续咬定是对方首先挑起核战争。

美国不能承认这场人类有史以来最悲惨最昂贵最具毁灭性的大战是一场傻瓜上当的闹剧。

俄国也不愿意揭露真相。

“误会”不能支持误会以后的行动; 只有神圣的反击旗帜才使它更有理由去抢掠熬过核冬天的物资。

理智的欧洲用投降来保存人民生命。

一些易冲动的核小国却毫不犹豫地使用核武器对美俄侵略军进行了反击。

同时许多宿怨也被世界末日的疯狂激发出来。

伊拉克与以色列、巴基斯坦与印度、北朝鲜与南朝鲜全都相互使用了核武器。

当然; 世界已不在乎再多这么几次核爆炸。

整个地球混战一团; 战火燃遍。

全球农业在核冬天中毁灭。

牲畜因牧草停止生长和季节错乱大批死亡。

水产因江河湖海变冷急剧减少。

即使核冬天过去; 也将留下长期的气侯影响。

臭氧减少。

雨雪、冰盖、植被的分布变化使地面反射率、热惯性和蒸发力随之而变; 引起大气气旋、紫外线强度、洋流走向与温度相关变化; 由此将影响陆地植物和海洋生物的生长率; 并把这种影响扩展到全球食物链。

后果究竟有多大; 眼前还无法预见; 但即使不考虑那么遥远; 人类社会遭受的打击也已具有了足够的毁灭性。

全球性的崩溃首先是从美俄占领军开始的。

士兵们起初不明白战争的全貌; 只是被猛烈开动起来的战争机器抛上了战场; 但当核冬天的降临把真情写上了每一寸天空; 军队便不可遏制地进入哗变和解体的过程。

初始是少量士兵劫持飞机舰只回国看望亲人生死; 逐渐演变成整团整师的官兵要求回国; 直到自行开拔。

仓促编织的占领网本来就极为脆弱; 一旦开始出现漏洞; 便迅速导致连锁松动失控; 越破越大。

被占地区的反抗随之加剧。

自动返国的占领军如从山顶向下滚动的雪团; 越滚越大; 越滚越快。

留下的真空导致各种势力并起; 秩序和控制丧失; 民族仇杀愈演愈烈; 抢劫之风蔓延; 百姓逃窜; 一伙伙流动的武装集团烧杀淫掠。

降温又使北方人民在恐慌中向南方大批迁移。

这一切使旧日主权的象征——国家、政府、边境接二连三被冲垮。

核烟尘在大气层中输送造成的气旋在世界各地引起台风横扫; 洪水泛滥; 更给饥饿和瘟疫导致的大规模死亡雪上加霜; 而人类自己相互残杀夺走的生命则更多。

在这种大混乱中;  一些新势力展露头脚。

纳粹组织在欧洲兴起。

南美也有类似组织与之呼应。

原来藏身地下的黑社会成为许多地区的新主宰。

穆斯林世界出现形形色的救世主。

而中国的一个气功师在中原称帝; 建立了一个号称“周”的王朝; 竟统治了上千万臣民。

在全世界的国家组织纷纷垮台之时; 日本却不但安如磐石; 还趁俄国崩溃之机大举进入俄国远东和东西伯利亚; 多年的苦心经营使扩张得以迅速实现; 很快就控制了多于日本本土十多倍的新领土。

黑龙会欣喜若狂; 从秘密组织一跃变为日本的中坚力量; 公开宣称这是天赐日本主宰世界的良机。

日本得益于百年危机的意识; 多年储备了无以计数的基本生活资料; 深藏于地下或海底。

日本的岛国条件使其海洋捕捞设备与能力在世界首屈一指; 陆地农牧毁灭时期可以用广阔的海洋养活人民。

日本还发展了世界一流的薯瓜品种; 并且极快地扩大生产能力。

日本民族懂节俭; 能忍耐; 守纪律; 有大和魂的献身精神和凝聚力量; 除了日本; 谁还能充当主宰未来世界的新超级大国呢    但是相比之下; 规模最大的新秩序还是逐级递选制。

这不光是因为以此种制度组织起来的中国难民人数最多; 迁移范围最广; 更重要的还在于这种制度本身的特性。

对于成份复杂、互不相识、变动性大的流动人群; 它几乎是唯一能从无到有很快建立起组织的方式。

为了避免在崩溃的世界上同归于尽; 人群只有协调行动、相互帮助并保障公正。

组织内部要渠道畅通; 反应迅速; 应变能力强。

组织之间要易于沟通和组合。

而这些要求逐级递选制恰恰都能满足; 仿佛它就是专门为这个毁灭时代准备的。

中国难民刚把它带到世界各地; 世界就正好开始需要这么一种制度; 真似冥冥中运行着一种用意极深的巧妙安排。

逐级递选制在世界各地广泛传播; 与中国难民自身的状态也有很大关系。

当全人类在核大战及核冬天面前陷入歇斯底里时; 中国难民却保持着安宁平和。

他们对死亡早已漠然; 甚至可以说已经死过不只一次。

他们比世界任何民族都先遭受核打击和大崩溃; 能失去的早已失去。

饥饿如呼吸一样成为日常感受; 似乎已是先天生理功能的一部分。

千年贫穷和灾难所遗传的耐受苦难能力使他们能在最低极限条件下生存。

相比之下; 习惯于在充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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