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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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祸-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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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只知道这些。”

“这是个聪明办法; 但为什么不让人去 ”

“……大概是怕被狗咬伤吧。”

“他去干什么  ”

“……不知道。”

“为什么在里面呆这么久  ”

“教师”耸耸肩。

“他总去吗 每次都呆这么久吗  ”

“……最近才这样……”“教师”更加吞吞吐吐; 表情有点怪。

“……有时候……会呆上大半天……”

可现在是核冬天; 是世界末日!  连这个关头都不能让他在狗圈里少呆一会儿; 那里藏着什么秘密呢 陈盼觉得这么推理有点像恐怖小说。

在她的一再追问下; “教师”又说出曾有几个电子专家和生物学家被欧阳中华带进过狗圈; 然而出来后个个守口如瓶。

看来这确实是他知道的一切了。

狗圈在寨子西南隅一道峡谷里; 远离居住区。

峡口被又高又密的栅栏封死。

离老远就听见里面传出群狗吠叫; 从极凶狠的咆哮到细嫩的尖嚎; 组成多重声部; 似有成千上万条。

越接近栅栏; “教师”越显得忐忑不安。

他从未距离狗圈这么近过。

一根绳子悬空拉进峡谷; 上面隔不远就吊着几块碎犁铧一类的铁块。

拽动垂在栅栏外的绳头; 铁块便相互碰响; 一直响进峡谷深处。

应声出来的是一个罗锅儿; 走路姿势像个大号刺猬; 紧绷绷的小脸在栅栏缝隙里显得油光光。

这种富有营养的特征在一个饥饿的世界上简直像奇迹。

罗锅儿最先做出的动作是凶狠地挥动又黑又小的拳头进行恐吓; 一看清陈盼是个女人又立刻变成一副涎皮赖脸的样子。

可是他没有开门钥匙; 看上去也绝不敢擅自开门。

陈盼捡起一张半绿的枯叶签上自己的名; 让罗锅儿送给欧阳中华。

说了无数遍罗锅儿才明白; 走时还一步三回头。

陈盼厌恶地使劲用树叶擦那个被罗锅儿碰过的手指。

上面似乎粘乎乎; 还带点血红。

“教师”困惑地捏着鼻尖; 自动说出早听闻管理狗圈的是一群怪人; 要么畸形; 要么智力低下; 要么有残疾。

他们只能从狗圈后面一个专用寨门进出; 不许进入寨子里面。

群狗吠叫中有一种极怪的声音; 听上去是许多条凶猛并且处在发狂状态的狗。

不知何以做到那样整齐; 能在同一瞬间一齐停止狂吠; 又能在同一瞬间一齐恢复。

每次恢复时疯狂的程度都有增加。

令人感觉最不对头的是狂吠的突然中止; 那时声音并不彻底消失; 而是好像突然被卡在半截; 化做一种从牙缝里渗出的、音量低许多却更加恐怖的呜呜声; 仿佛是在强力遏止下的窒息; 带着万分的憎恨、屈辱和渴血的挣扎。

一出现这种声音; 峡谷里的狗就全陷入惊吓; 叫声慌乱胆怯; 没有底气。

而窒息一过; 狂吠恢复; 所有的狗就一同狂热地随之附合。

直听得陈盼全身一阵阵发冷。

欧阳中华快步从峡谷深处走出; 手里拿着陈盼签名的树叶; 像拿着一捧鲜花; 满面光彩。

他瘦了。

原来刮得光光的下巴长出了浓密胡子; 别有一番魅力。

开栅栏的钥匙在他手里; 好多把; 打开一道一道锁; 出来第一件事是把栅栏重新锁好。

他没有责备“教师”; 反而亲切道谢。

“教师”知道该告辞了。

陈盼叫住“教师”; 把加热营养液的试验对欧阳中华讲了一遍。

欧阳中华立刻叫好; 连称是伟大贡献; 不仅全基地要争分夺秒地推广; 还要立刻动用一切手段传达到其他基地; 要让全中国的薯瓜设备都尽快恢复生产。

“教师”急匆匆地去送通知了。

欧阳中华深情地看着陈盼; 张开怀抱; 期待像久别的恋人那样跟她亲热一下。

“你身上有狗毛。”陈盼开玩笑地打岔。

他那身很合体的帆布工作服上确实有不少狗毛; 还散发出呛鼻的味道。

他和狗的接触距离想必很近。

一种新的不安袭上她心头∶自从欧阳中华出来; 狗圈里就再没传出过那种同时中止或一齐狂吠的狗叫声。

他到底在里面干什么 她又回了一次头; 发现罗锅儿正藏在栅栏后面死死盯着她。

他不回答她的追问; 只是用玩笑闪避。

这个话题至少对陈盼有一个好处; 他不再试图与她亲热。

她不愿意直接刺伤他; 但她心里清楚; 她已经不可能再和他重叙旧情。

这不光是个理性决定; 感情也已如此。

她知道自己在被送往神农架时并没有产生过去那种回避的念头; 说明她已不再害怕不能控制自己。

她的心已和他有了距离。

他是敏感的; 能察觉这种变化; 他的极度自尊便会使他明智地避免自取挫折。

当初她爱上欧阳中华是因为他与众不同。

石戈在这一点上并不比他更出众。

虽然石戈肯定算得上个伟大人物; 但那更多地是出于历史的推举; 偶然性很大。

石戈完全有可能是个普通人; 他也能安于天命地任凭自己的才华埋葬于一个普通的人生。

而欧阳中华却无论生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不会普通; 他是天生的伟人; 一定会脱颖而出; 在历史上留下他的足迹。

与石戈的从天命不同; 欧阳中华是要让天命服从自己; 正是这一点曾使她崇拜不已。

然而当一个女人彻底成熟起来便会发现; 崇拜不是爱; 只是一种少女心态。

她现在爱上石戈决不是因为他更伟大; 恰恰是因为他更普通。

他是一个普通的丈夫; 普通的父亲; 正是这普通使人感到博大的温暖和无所不包的宽容。

女人爱欧阳中华只能是献身; 爱石戈却是他被捧进手心。

也许正因为这普通和伟大结合在了一起; 石戈才能把他手中近于无限和绝对的权力运用得那样令人温心; 而欧阳中华的伟大缺少那么点普通; 就处处显得生硬和霸道吧。

对她要基地救助外面那些农民的激动呼吁; 欧阳中华耐心地听完; 一点也不打断。

然而那耐心只是礼貌; 丝毫未予实质的考虑; 回答得也很简单∶爱莫能助。

“你不能见死不救!  ”陈盼不想一见面就吵架; 可是忍不住激愤的声调。

“我见死不救吗  ”欧阳中华微笑。

“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人。

我建立的生存基地已经接纳了一千四百万人。

现在仍以每天数万人的规模继续接纳。

这些人本来都是注定要死的; 不正是我救了他们吗  ”

“可是中国还有几亿人没得救!  ”

“全救等于不救; 连已经救了的也得死。”

“可至少这些农民就在你门口!  ”

“既然不能全救; 就得有选择。”

“你的选择就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吗  ”

欧阳中华像酸了牙一样微微皱一下眉。

“你可以这么说。

这个时候再死抱着平等观念是迂腐。

建立生存基地为的是保存一个文明的中国; 而不是一个动物种群。”

“我不能接受这种奴隶主的观念; 有人值得活; 有人就该死! 谁死活不能由你选择; 有上帝!  ”

“上帝  ”欧阳中华脸上浮现出一个极其不屑的神情。

陈盼对这神情熟悉透了; 真正出现在他脸上的次数虽然不多; 却充满他整个内心世界。

“上帝在让人类自相残杀呢! 我问你; 你在上帝的选择中是什么角色 你能杀人吗  你会打架吗 给你一只烤熟的人脚; 你能吃下去吗 由上帝选择; 未来的中国存活的只有一群群牙齿硕大; 四肢发达; 浑身长毛的半兽; 只会发出要吃和要性交的单音呼号; 在文明的尸骨上游荡。

至少在这一点上。

我比上帝强得多! ”  陈盼说不出话了; 只有默默走路。

枯叶在脚下瑟缩。

她不知道还该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 已经到头了。

西面的寨门传来越来越响亮的喧嚣; 突然开始响起一声声大炮似的撞击; 伴随着千万人的齐声吼叫。

寨内乱做一团。

欧阳中华却镇定如常; 一直把她送到能看见他的棚屋的街口; 嘱咐她好好休息; 才拐向寨门方向。

大概太阳在平流层的烟雾上方已经倾斜; 崇高的黑色天空显得更加黯淡与诡异。

远处寨门朦朦胧胧; 有点像地狱的鬼门关。

欧阳中华的棚屋大开着门。

那匹矮小的白马仍在老树下垂着头。

“单刀”横躺在地上; 脸上一片血肉模糊。

他的傣刀已经断折; 剩下的半截插在地里。

姑娘不在了。

“单刀”在陈盼的叫声中睁开被打烂的眼皮。

挂满血丝的眼白吓人地滚动。

他指一下寨门方向。

嘴里堵满凝结的血块; 说不出话。

陈盼意识不到她如何骑上了那匹白马。

马的全身没有一根杂毛; 也不沾一点尘土。

多像在地狱里奔跑啊! 马蹄几乎无声。

大大的马头在奔跑中一动不动。

短小的马身却每一部分都上下翻腾。

似乎没有空气没有温度没有距离也没有时间; 只有均匀的黑暗和毫无真实感的形影。

欧阳中华在前面大步走着。

寨门就在眼前。

那是一排并列的粗大原木。

里面用十几根倾斜成各种角度的原木顶死。

石块砌起的城墙顶在两边山上。

山的内侧是斜坡; 外侧是和城墙一样陡的峭壁。

白马跑过欧阳中华身边。

她看见他惊讶地张开嘴; 却如在真空中一样听不见他的喊声。

畸形小马直冲上山坡; 在峭壁边缘无声地收住脚步。

寨门外面那些沉默的农民已经化成地震和洪水; 正在漫山遍野地沸腾咆哮。

一根巨大原木被上百人奋力拥举; 在万众一心的齐吼中一次次撞向寨门。

城墙摇动; 两侧山崖塌下震松的石方。

无数火把在空中划出红艳艳的弧线; 落在寨门脚下; 舔出一片片吱吱作响的火舌。

绿卫队在城墙顶和两侧山崖上向下射箭扔石块; 用出全套古代守城的手段。

城下全是人; 即使闭着眼睛也不会落空一石一箭; 然而那些农民似乎已经失去了逃避伤害的本能; 倒下一个抬撞木的人立刻就有新人补充上去; 甚至踩着还未断气的同伴身体往上冲。

寨门燃烧起来了。

火龙贴着原木向上窜; 升起冲天烟柱。

农民们被壮观的大火刺激得更加疯狂; 眼看再撞几下; 寨门就可以张开怀抱欢迎他们了。

一支冲锋枪密集清脆的扫射声在城头响起。

寨门前的农民随即好似狂风中的树叶那样成片倒下。

巨大的撞木轰然落地; 砸断了仍活着的人的腿和脚。

其他人慌恐地向远奔逃。

他们不是怕死; 而是怕枪。

“哈哈哈!  ”一个大猩猩似的巨汉站在城头; 单手抡着怒射的冲锋枪。

一个赤条条的姑娘如白面口袋一般夹在他腋下; 看上去已失去知觉; 软绵绵地被甩动; 像个玩具娃娃。

“杀! 全杀光!  ”大猩猩放开喉咙吼叫。

他一只手就把姑娘举在头顶。

“牛爷爷今天干了个黄花丫头; 小子们看看; 带花的!  ”

是那个姑娘! 大猩猩把姑娘两腿劈开; 手舞足蹈地转着圈。

那被摧残的两腿间染满鲜红的血。

绿卫队的痞子们发出狂呼怪啸; 扔下为节省子弹而使用的弓箭和石头; 一齐举枪射击。

“杀啊!  谁杀得多牛爷爷今天就赏谁! 让他尝尝这个!  ”大猩猩把冲锋枪的枪管狠狠插进姑娘阴道。

陈盼只想手里有把刀; 捅进那个畜牲的心脏。

她记不得自己如何冲上城头; 拚命地打那个肥厚的躯体; 就像打一座山。

大猩猩牛皮一样的面孔转过来; 然而却在笑; 无比淫邪地笑。

她被身后伸来的一双臂膀抱开。

一个高大身影挡在她前面。

欧阳中华! 她瘫软了; 只想趴在那个宽阔的背上痛哭。

“大牛;  ”欧阳中华指着寨子外面。

“你给我滚! 滚出去! 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牲!  ”

陈盼从未见过欧阳中华有过如此的激愤。

此刻她真心为她曾爱过这样一个人感到自豪。

大猩猩的脸狰狞地歪曲了; 霎时射出凶恶目光。

城头枪声停止。

农民已逃出很远。

城下布满东倒西歪的尸体。

只有寨门的火在噼啪燃烧。

城上每一双眼睛都看着大牛。

“我滚  ”大牛呲出粗壮的门牙; 猛然端起手中的枪。

“我滚还是你滚 俺他娘的早就想让你滚了!  说俺畜牲; 操你祖宗! 你是畜牲腚眼儿里的粪蛋。

念两本臭书就敢在老子头上耍威风。

姥姥! 今儿个老子让你看看到底谁他娘的威风; 你们这群城里的粪蛋全都给我爬着滚出寨子; 一个他娘的别剩! ”

绿卫队员个个炫耀地把枪举在手里。

他们全站在大牛一边; 早巴不得由他们独霸寨子。

如果赶走占总数一大半的城里人; 寨子里的储备足够他们放开肚子吃几年。

既然枪在他们手里; 凭什么让城里人当主子。

现在全看欧阳中华下一句怎么回答; 继续激化大牛就会立刻动手; 而他若一服软; “欧老板”从此也就彻底完了蛋。

欧阳中华直盯着大牛的眼睛; 如同没看见对准他的枪; 突然放声一笑。

“大牛;  ”他的口气既不硬也不软; 而是一个处惊不变; 居高临下的江湖帮主。

“你还没忘掉你师傅吧 你师傅把你交给我的时候给你的戒令是什么 女人是祸水! 他就怕你在女人身上走下道。

我骂你是看在你师傅的托付上。

要是别人我根本用不着这么动肝火。

怎么; 你大牛今天真要为一个女人背上欺师灭尊的罪名吗  ”

陈盼只觉得自己随着欧阳中华出口的每个字落进无底冰河; 全身冻成一块冰砣。

但是这段话却控制了局面。

大牛只能干干地瞪眼; 半天说不出话。

“……我……我……”他简真像一头突然掉进陷井的困兽。

“……俺他娘的为女人……”

他猛然大吼一声; 震天动地; 把赤裸的姑娘往头顶一抡; 原来对准欧阳中华的枪口杵在姑娘身上一阵猛射; 把所有子弹都打进姑娘小腹。

姑娘的身体在枪击中剧烈颤抖; 鲜血从被穿透的后腰高高喷起; 随后如一片被撕碎的破纸飘落在地。

大牛恨恨一跺脚; 扬长而去。

陈盼疯了一般跳起往前冲; 却一下被抱住转向相反方向。

她在欧阳中华的怀里挣扎。

这个过程是那么短; 在旁人眼中; 甚至会觉得欧阳中华没看到大牛杀那姑娘; 而是同时抱走了陈盼。

是不是这个城里女人正好犯了“抽疯病”

陈盼挣扎不出那双有力的臂膀。

她曾在其间陶醉; 现在却只想把它们撕碎。

她放声痛哭。

血腥气从肺里冲出。

天空黑暗之极; 又开始飘落核冬天的雪花。

欧阳中华大步离开城头。

他在她耳边苦苦哀求∶“……别喊; 不能喊; 他会杀你! ……”她感到他全身战栗; 他的心响得像分不出节奏的鼓。

他在远离众人的山坡上把她放下。

那匹畸形的白马呆呆地看着天边。

“相信我; 我会除掉这个畜牲! ”他说。

哪怕离开一寸的距离; 也就感受不到他的战栗和心跳; 他就又显得强大自信。

“我会让他用血偿还!  ”

陈盼痛苦地看着他。

他温柔地擦拭她脸上的泪。

“……这不是我的错; 是这个世界……”

惊天动地一声巨响; 又发出漫山遍野的喊叫。

燃烧的寨门在撞击下升腾起爆烈的火球。

外面的农民重新开始攻打寨门。

欧阳中华看向城墙。

守寨的绿卫队员袖手旁观。

有的喝酒; 啃着狗腿; 有的干脆原地躺倒; 任凭城下的农民举着撞木一下比一下更猛烈地撞门。

“你赶快回去。”他慌乱地对陈盼说; 转身跑向城头。

陈盼跟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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