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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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祸-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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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他带着运送回忆录手稿的队伍出现后,人们的注意力以及掌声和欢呼就全都围绕着他了。

在严厉的军管状态下,穿越重重封锁,把几十箱受威胁的灵魂手稿从八百里外的黄陵运到这来,不但显示出高度的组织天才,而且有一种道义上的力量和人格光辉。

欧阳中华一向善于做这种表演,总能获得满堂喝彩。

正好在公众大会刚开始时亮她的企图一下就被挫败。

原来绝大多数人都反对保留原来的管理体制而只换一个头头儿的主意。

然而“老夫子”在群情兴奋之中提出由欧阳中华接替他做基地领导人时,那么多人都举起了手,只差三票就超过半数。

逐级递选制立刻被扔到一边。

当她孤独地挺身呼吁时,她看到欧阳中华嘲笑的目光。

正是那目光使她把自己的失败不公正地归咎于他。

他似乎与此没关系。

可她知道他来这里决不是为了送手稿,是应“老夫子”邀请走马上任的。

手稿不过是一份见面礼。

欧阳中华在众人面前很坦然。

绿色人士大都是一些既不想领导人也不想被领导的“天马”,只差三票已经很了不起了。

但他独自面对陈盼时还是露出了恼火。

运送手稿使他累得要命。

他对灵魂却已无兴趣。

陈盼记得他的话:“这是个活灵魂都无处寄托的时代,哪还管得了死灵魂。”也许是疲劳和失望一块起作用,他把恼火发向陈盼和逐级递选制,也对没露面的石戈说了一通刻薄话。

陈盼这回没像过去一样任他出气。

他对此有点惊讶,僵硬地离开。

以往闹矛盾总是陈盼先软,这回他也等着那种圆满结局。

可是几天过去了,陈盼却一直没有去哄他。

等待阅读回忆录手稿的人在木梯下排着队。

黄陵那套程序在这里一丝不差地照章执行。

向外借阅手稿是“灵魂纪念馆”一项主要工作。

这种借阅有现世意义: 每份手稿都集中了前人毕生的智能和经验,是前车之鉴,也能给探索人生意义的后代点起灯火。

同时,大量手稿综合在一起,又是人类各种学科的研究宝库和资料馆。

但是对于“灵魂纪念馆”的宗旨来说,最重要的意义还不在功利作用,而在于通过借阅而实现灵魂的永生。

手稿中的灵魂只有通过阅读才能获得生命。

每个灵魂之所以把自己置身于手稿,就是为了被阅读,在读者的精神世界里重新活起来。

纪念馆那些上年纪的工作人员把这一点当成类似宗教仪式的活动。

临时布置起来的阅读座像是面对上帝的拜坛。

陈盼发现自己座位上刚读了一半的那份手稿不见了。

头发银白戴眼镜的老太太一身黑衣,像修道院的嬷嬷,无表情地通知她今天不能再读手稿,没加以解释。

陈盼立刻明白自己的过错。

首先邢拓宇的大嗓门就是对灵魂世界的冒犯,自己接着把手稿不恭敬地扔在一边跑出去,亵渎就更加严重了。

Jun 09; 1998

当初请退休老人主持“灵魂纪念馆”工作是陈盼的主意。

他们有学问,负责任,不图功利。

在黄陵那种偏僻之地修心养性,吸松柏之气,宁静淡泊地与灵魂相伴而生活也只有他们受得了。

最主要的在于他们已接近人生旅途尽头,因而能与灵魂深刻相通,不会有人比他们把纪念灵魂当做更神圣的事来做。

如果嬷嬷知道陈盼和灵魂纪念馆的渊源,肯定会宽容一些。

初办的时候,这是一个被人当做笑谈的荒诞念头。

基金会久久收不进一分钱。

陈盼献出了自己大部分积蓄。

而今,如果她的股份份额能兑现的话,可以几百倍地收回投资。

寄存的手稿越来越多。

即便不图灵魂永生,在无事可干的晚年,总结一生也是老人们上佳的精神寄托。

比起买寿衣办丧事,他们更愿意把钱花在寄存手稿上。

盼望叶落归根的海外华人纷纷捐款。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承认它是保存人类文化遗产的重要项目。

国际人权组织也认为它使历史不再仅是强权的声音,千千万万小人物也从此留下自己对历史的记载和评价。

手稿被复制﹑出版和拍摄影视而获得的版权收入与日俱增。

纪念馆办的一份以摘选手稿精华段落为内容的期刊──《灵魂沉思录》发行量突破百万册。

但是陈盼的股份只折合成免费存放二十一份手稿的证书。

纪念馆的宗旨是永不赢利,所有收入都用于纪念馆的建设。

黄陵山上昂贵壮丽的雕塑群已成为中国的一处奇观。

陈盼没为自己辨解。

她在临时布置的祭坛前点燃一支香,默立表达歉意。

一支蜡烛在高处燃烧。

细小的火苗安详美丽。

这烛火的火种是从黄陵带来的。

从纪念馆收到第一份手稿的那天,烛火就一直没有熄灭。

陈盼对这种宗教化的风格充满感动。

当人类在死亡的无边黑暗中知道有这么一个不熄的圣火,永世贡奉着他们曾经做为一个人而得到的尊严﹑智能和理想,那么即使他们已经化做尘土,那尘土也将自豪。

被“驱逐”出来,她埋怨了邢拓宇几句。

邢拓宇正在装电灯。

电工是他的老本行。

绿色基地成立以后,不少被通辑的“动乱分子”都从各自藏身之处投奔而来。

虽然还得用化名,不能出山,但总可以见见天日,过上一种相对正常的生活。

可邢拓宇的眉头却越锁越紧。

他对这种世外桃源式的生活有一种强烈反感。

“装模做样。”这是他给嬷嬷下的结论。

为了防火,应当最先给“灵魂纪念馆”装电灯。

可他非说功率不够,就是不给装。

他是搞罢工和怠工的老手,这套风力发电系统又是他一手搞成的,谁也拿他没办法。

不过对幼儿园他倒是格外照顾,离老远就看到里面灯火通明。

孩子们正在上美术课。

上课的方式很别致,没有讲台和教师,只是大伙儿一块画画。

孩子们可以画自己的,也可以看大人怎么画,随时提问。

大人多为有成就的画家,有美术学院的教授,也有上了名人录的大师。

带孩子来基地的父母不多。

这十几个孩子成了大伙儿的宝贝,也成了用绿色方式培养新人的试验对象。

教育是绿色思想最重视的手段。

把以消费为人生第一需要的物质人变成以审美为第一需要的精神人,取决于把人的占有欲望转变为创造欲望。

创造和审美是不可分的,而教育是创造能力的主要来源。

“绿协”起初把目标对准笼统的教育,呼吁政府把投入到经济中的力量和资金分出一半给教育。

但是随着深入,他们逐步认识到足以转变人类的教育并不是知识教育和思想教育,而是情感教育。

感情世界是滋生美的土壤,是和平﹑谐调﹑宽容和博爱得以产生的源泉,也是贪婪和物欲难以存身的净土。

当代人类缺的不是知识和意识形态,而是感情。

如何让人拥有博大﹑纯净而敏锐的感情世界就成了绿色教育的主题。

这所幼儿园的教育重点放在文学﹑艺术﹑音乐﹑旅行,与大自然接触等方面,研究教学计划的小组认为这些途径最有益于培育感情。

基地许多人参予了这个教育计划。

陈盼在这的几天也给孩子们上了好几次饲养动物和栽培植物的课。

在美术课上,她只是给那些真正的画家当配角。

她喜欢画画,画的多数是风景,不是写实的风景,类似梦幻,奇异且带有浓厚的情绪。

也许这几天被那些陌生而知心的灵魂所激动,她正在画的一副画虽然幅面很小,只有一本书那么大,却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神秘和粗犷,混合着挣扎的渴望﹑炼狱煎熬和死亡的欢笑。

画面看上去延深很远,似到天尽头。

狰狞恐怖的黑暗形体纵深交错,天边有太阳的地方美得让人心痛。

邢拓宇一直站在后面看完她画最后一笔。

一向看不起艺术和艺术家的他竟被这幅画深深感动。

陈盼有点感到荣幸地把这幅画送给他,并特地在画的背面写上赠给邢拓宇的字样。

“……美术课上画的画都得放这让孩子们看几天。

等颜料干透了你就可以拿走。

我不在没关系,有我写的字。”

“……你不在……我会想你的。”邢拓宇真心地说,脸上的疤也变得柔和。

Jun 10; 1998

与幼儿园相连的是一座山洞大厅,被称为“大剧场”,用于上演人们自己编排的戏剧和节目。

此时空空荡荡,乐器和道具杂乱地散放在“舞台”──一块平坦的巨大石头上。

“再给我讲讲你那个矢量吧。”邢拓宇摆弄着一支木头做的道具古剑。

在太白山众人中,他是逐级递选制的最激烈反对者之一。

陈盼清楚地记得他在天安门广场用火炬击打《百字宪法》的身姿。

这个请求出乎她意料。

他受的正规教育不多,不懂矢量没什么奇怪,但矢量是前几天被她用来说明逐级递选制原理的比喻。

他在众人面前一点没露出想进一步弄清的意思。

由他促成的反对票占的比例相当可观。

“简单说,一般的量只有大小,而矢量除了大小还有方向。

社会中每个人的个人意志都可以看做一个矢量。

以往一个特权者的量的大小可以超过千百个老百姓的量之和。

西方民主制在某种意义上解决了这个问题。

不管总统还是主妇,每个人投的票都是一票,也就是每个人的量都成为等值。

但如何把每个量不同的方向准确地综合在一起成了新问题。

西方民主制只能让人民在投票时表达两种意见: 是或否,非比即彼。

两种意见被简单地加减,结果要么‘是’战胜‘否’,要么‘否’战胜‘是’。

当代民主制的许多弊病就是由此而来的。

逐级递选制虽然同样要由多数决定选举结果,但是由于选举逐级进行,每一级都保持在互相了解并且可以随时交流的范围内,并且是动态的,随时可进行的,就发生了本质变化,每个选举者不再只是一个画在选票上的符号──几年出现一次的‘是’或‘否’,而是身边活生生的人,有性格,有要求,有逻辑,是一个完整的意志,是一个就在身边不可忽视日日会打交道的真实存在。

即使他是一个少数派,他也不是一个可以忽略和抵销的符号。

在动态中,他也许就是下一步的真理。

在全盘中,他是一个组成全盘的局部,而且随时会影响其它局部。

所以当选者不会对这种少数视若不见,在受到多数约束的同时,也要受少数约束。

约束结果不再是简单直线的‘是’或‘否’,而是矢量求和的平行四边形对角线,是与复杂生活和历史进程相对应的多角度综合,也就是每个不同方向的量都会对最后结果有影响,每个量都不会被吞没和消灭。

这样的民主才名符其实。”

邢拓宇听得很认真。

他抬起头。

“难道那些法西斯分子的意志也不该被比他们多万倍的人民意志抵消吗 ”

他眼球深处燃烧着仇恨。

陈盼知道他当年在监狱里受过怎样的酷刑。

他的许多战友都被杀害,包括他的未婚妻。

“这是两回事。”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法西斯是一种社会结构的产物,逐级递选制中没有那种结构存身之地。

专制强化社会内部的集团对立。

民主制也存在多数对少数的压迫。

逐级递选制具有的矢量特性却促使不同社会集团的利益趋向一致。

矢量求和的运作是调和,不是对抗,逐级递选制的自动调节机能将由此对社会结构不断调整,导致一种不可逆转的进化,最终使阵营﹑阶级﹑政党﹑利益集团等造成人类之间的一切残杀﹑敌对和斗争的因素都趋于消亡,真正实现世界大同的理想。”

“我觉得你渲染得太过份了。”

“我原来也这么想,可是真正琢磨进去以后,越来越发现逐级递选制的可能性几乎是无限的。”

“一厢情愿总是要多好就能有多好。”邢拓宇沉思地说。

“当初谁想到民主运动会成为迎合群众的竞赛呢 可要想在那股大潮中不因‘落后’而被淘汰,只有不断超过别人,反过来人家又要超你,结果形成一个越拔越高的循环,趋向极端,最终必然要失掉理性和控制。

……有时我不得不相信那种理论: 群众的素质决定民主的素质。

中国九亿农民,三亿五千万文盲,连在选票上签字也不会,又从哪谈民主呢 ……”

前中共总书记被暗杀成为北京新政权开展大规模镇压的口实: 连最高领袖都死于非命,再不用铁腕国家就得亡! 当年“六四”的血使每个人都变得聪明了,这次根本用不着坦克,一见军队的影子,“民阵”也好,“人阵”也好,所有民主派组织一哄而散,除了任人追捕,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这种怯懦的结局使邢拓宇始终背着耻辱的痛苦,对民主运动的信心受了很大的打击。

“按那种理论,中国什么时候可以有民主呢 十三亿人全拿到大学文凭 二百年以后 何况念过大学就懂民主吗 历次学生运动──包括六四──群众运动的问题样样全有。

哪怕教授们凑一块,没有具体的操作程序和手段,也同样是乌合之众。

程序是关键。

能否在中国实现民主全在于能否找到一种合适的程序。

经过文雅课堂修饰和传播媒介灌输‘认同’的民主戴着‘文明’的高帽,因而被认定是不文明的中国所不适的──确实不适。

中国需要的是这样一种程序: 任何一个具有思维的,活生生地劳动和生活着的人,不管他是不是文盲或农民,都能在这种程序里最真实地表达他做为一个人而必定具有的个人意志。

并且,每个个人意志都能以矢量求和的方式对社会发生作用。

逐级递选制正是这样一种程序。

文盲听不懂竞选纲领,不会判断国家大事,可再文明的人也不会比他们对自己所生活的小村子更了解,更善于判断和制约村里的当选人,那程序不必签字,也无需选票,只需随时举起他们长满老茧的大手就可以。”

Jun 11; 1998

邢拓宇用古剑来回削着照明火把的火苗。

“从技术上来讲,你这种设想得推行到每个最小的社会单位,难度太大。

不像普选制,只需要定点设投票站,而不是一定发动每一个人。”

民主派的理论家曾针对中国太大,选举成本太高的难题出过一招: 距城市较远的农村地区和占国土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偏远地区只象征性地设投票站,一来省钱省时,二来环境闭塞和不关心身外事的传统将使那里的人民多数既不知道也无兴趣长途跋涉去投票站,可以由此提高选举的“文化素质”。

“推行逐级递选制确实不容易。

不过即使比起你说那种投机取巧的普选,我以为也容易得多。

普选首先需要一个自上而下的庞大组织主持选举,而且必须选举出社会最高权力机构之后社会才能正常运转。

逐级递选却是自下而上的,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人数范围内进行。

所建立的组织可以独立存在和运转,而且具有自动组合的机能。

分散的组织可以自发地结合在一起,非常方便地扩展,不断提高层次,人数再多也会井然有序。

直到组合成一个国家。

甚至组合成世界,假如设想世界大同的话。

社会大系统的转换在社会变革中一向是最难的,以往总是要经过革命﹑流血﹑大动乱和大破坏。

逐级递选制却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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