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书记。”
陆浩然只对这个称呼淡然一笑。
“如果我是真正的总书记,你就不会向我伸手而是该向我敬礼了。”
王锋有点出乎意外,他打了个哈哈:“民主的时代嘛……”
“也不会事先不跟我商量,就塞来这么一堆任免状让我签字。”陆浩然口气并不强硬,却把一迭任免状放在桌上,该他签字的地方全是空白。
“请允许我解释,总书记。”王锋把“总书记”三个字说得非常有节奏。
“这十八个省的任命分秒必争。
原来的省长和书记虽然被集中到党校学习,毕竟防不胜防。
各省都有庞大的驻京机构,耳目众多,关系广泛,万一走漏了消息──我们推断顶多能保密两天──而新任命的省长书记又没有到任采取相应措施,破坏分子就可能在各省制造动乱,惹起麻烦,甚至造成连锁反应。
各地驻军已经进入一级战备。
十八架专机随时等待起飞,只待任命手续一办完,就载着新省长和书记飞往十八个省会。
没有充分时间和您商量完全是形势所迫,请总书记理解。”
“这些人都是谁 ”陆浩然用手指敲敲任免状。
“我几乎一个也不了解。
有的名字甚至从来没听说过!”
王锋心里莞尔。
你当然不了解。
这是七部苦心经营了多少年的成果。
培养和掌握一个随时能推到最前线去委以重任的干部要花多少心血,尤其还得掩饰掉和军队的关系就更不容易。
但播种总会有收获,播种这么多年我们才摘取这一次。
你怎么会听说呢
“请您放心,总书记。
至少这一点您清楚:原来这十八个省的省长和书记个个都是您的敌人,而现在,即使不熟悉的人也比敌人强。
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他们一定会成为您忠诚的下属。”
陆浩然沉吟一会。
“现在应当告诉我了,那份划分阵营的名单是不是你搞的 ”
王锋微微一笑。
“只能说我知道。”
“目的是什么 ”
“等着您签字的这十八份任免状。”
对于军人,这在战术上叫做“佯动”。
在二十一室分析的基础上,由八处拟出那份让对方难以琢磨的名单,由三部安插在“陆浩然办公室”的一个双料耳目做为投靠礼献给“二号”,同时六部组织大量假动作,使对方怀疑自己的力量,抢着把这些省的头头调进北京,增加自己的数量优势,结果正好能够将他们一网打净!如果没有这个佯动造成的调虎离山,即使北京的问题解决了,这帮各据一方的诸侯也不会老实。
现在拔掉了这些地方毒头,他们的势力也就成为乌合之众,成不了大气候。
“签字是可以的。”陆浩然隔了很长时间才开口。
“但应当有一部分名额由我安排。”
“请说吧,您想安排谁 ”
他知道这位新总书记会提哪些人。
果然,连说出口的先后顺序都和料想的差不多,全是“强硬派”阵营的老搭档,国务院那些国务委员和部长。
谁都知道控制地方的重要,这位新总书记以前就是因为没抓住各省而成为空架子的。
王锋有点夸张地扬起眉。
“总书记,您糊涂啊!这些人刚刚背叛党的原则,加入阴谋集团活动,表现那么恶劣,他们唯一该得到的就是党纪国法的处理,你怎么能让他们去当一方省长 岂不要把国家毁在他们手里吗! ”
陆浩然一下被噎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
王锋表面惊诧,心里却对陆浩然的尴尬忍俊不禁。
这是他最满意的一手──在把“温和派”
全盘打垮的同时,让强硬派”也跟着垮台,只剩陆浩然一个光杆。
他不让陆浩然进行派系活动的理由很充分:“如果你也搞阴谋,我们怎么反对其它搞阴谋的人呢 这就让“强硬派”
群龙无首。
在大变动的当口,每个玩政治的人都要寻找出路和退路,不会老老实实等着就擒,卷进阴谋交易是必然的。
陆浩然也许现在省过味来,但即使他想宽恕他们,“党”和“国家”
也会断然拒绝。
没有这一招,国务院那帮老奸巨滑的政客迟早是麻烦。
陆浩然会有恃无恐,说不定还要分庭抗礼。
而现在,就让他去靠气功师吧。
王锋退了一步。
不管怎么样,得让总书记面子上过得去。
这一点早在考虑之中。
“为了稳定全国的大局,这批任命没时间调整了。
马上就该考虑国务院的任命,”王锋微微一顿。
“除了总理和国防﹑外交﹑安全﹑公安﹑财政五个部的部长,还有人大常委会委员长由主席指派,其它人选可以先由您拟定,只要不启用那些阴谋家,我们会予以充分尊重的。”
除了已被关在党校的那批政客,他还能找出什么有份量的角色呢 况且,国务院在北京,随时可以伸出手指捏一下。
据说捏臭虫时会发出一个响声。
王锋还从未见过臭虫呢。
“签字吧,总书记。”
April 9; 1998
三峡“凶手在逃跑中被击毙”,多么圆的句号啊! 李克明用脚尖试探地顶了一下,病房的门从外面反锁了。
一块帘子从外面挡住玻璃。
看不见走廊,只反射出他自己被纱布包成方形的头和病房窗外明亮的天。
他在门上踢了几脚,踢得不重,只是因为他双臂全被纱布裹满,无法敲门。
帘从外面撩开,露出护士长吃惊的脸。
“我要撒尿。”说话的震动使他从胸腔往上所有部位都剧烈疼痛。
护士长开门进来,连扶带搀地让他回床。
“你怎么能下床!快躺下。
我给你拿尿壶”。
护士长四十好几了,大坝一开工就在这个工地职工医院工作。
李克明认识她丈夫。
可她此刻的神色和声调都有点不对。
“我自己上厕所。
我能走。”李克明甩脱她,剧痛使他差点叫出声。
几天昏迷后,这是他第一次下床。
他上半身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皮肤,下半身却没受多少伤。
他的恢复速度令医生吃惊。
走了这几步路,他感觉扭伤的脚也好了一多半。
“不行。”护士长很紧张。
“尿壶……一样。”
“我没法端。”他把手伸给护士长。
那是两块纱布包成的板。
“我给你端。”
“我不要女的! ”他跨出病房。
“我可以给你端。”一个身穿医生白大褂的男人挡住他。
李克明透过纱布上留给眼睛的窟窿打量他。
“我不认识你。”
“端尿壶用不着认识,不是女的,对你就够了。”
“我更不愿意让一个半男半女的人摆弄我的鸡巴! ”李克明故意放大声音。
那男人不受刺激,宽容地一笑。
“给他屋里放一个电马桶。”他对护士长说。
走廊里还有另外两个男人,都穿白大褂。
一个站在楼梯口,另一个站在阳台门前,虽然装成无关的样子,可一眼就能看出是两条狗。
“好吧。”李克明尽量让声调轻松。
“用用伺候洋屁股的玩艺儿也不赖。
不过得让我手指头能活动。”
护士长看了一眼那男人。
“合理要求。”男人高雅地说。
出了什么问题 他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想。
昨天房门还没反锁,玻璃外面没有挂帘,护士长还亲切慈祥,也没有监视的狗,同事和朋友还可以络绎不绝地探望。
这一切变化都是在昨晚和老三的谈话之后,难道泄露了
清醒以后,李克明装得什么都没觉察,对调查人员只谈和凶手搏斗的过程。
在沉迪面前装得更傻,无论沉迪怎么绕圈儿套他,他都回忆不起沉迪那些古怪的行为,只对嘉奖的许诺有兴趣。
但是他的心里已经雪亮。
当他在老三的怀里清醒,知道凶手跑了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
他明明在飞机上看见了搜索队。
老三说,搜索队沿北岸走了一半,突然被告知凶手在南岸,命令他们返回,部署的封锁线全部撤掉。
从那时起,原来那些孤立的疑点就连成一条明晰的线──沉迪一定是这次暗杀的同谋! 所有那些无法理解的事都变得那么明白:否定他的保卫方案不是因为他的方案不好,而是他的方案太严密,凶手难以下手和逃脱﹔把公安处人员缴械,弄到外围是因为他们对环境太熟悉﹔让直升机撒纸屑是为了转移人们注意力,给凶手创造时机﹔不让他跟公安处联系是为了一切行动全由沉迪控制,而控制的目的就是给凶手网开一面﹔如果他那时能调来一艘公安处的巡逻艇,就算凶手会飞也他妈的跑不了! 可叫一个“最高机密”把他吓住了! 至于不派飞机和巡逻队到北岸,中途调回搜索队以及拖延对公路﹑车站的封锁,目的都再明显不过。
但其它人并不容易意识到,沉迪掩饰得很巧妙。
在一片混乱中,很难说哪个决策正确或错误,顶多人们觉得他无能,这正是他最需要的。
越狡猾的人越盼着人家说他无能。
不过沉迪心里会明白,他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李克明。
在那个关键时刻,他没有回旋余地,不可能充分伪装。
当时骗过了李克明,事一过就会昭然若揭,除非李克明是傻子。
李克明当然不是傻子,只要查一下档案,看看那些功劳记录,听听上下级的评价,谁都会知道这个李克明是多么精明,多难欺骗。
然而精明的李克明装出在搏斗﹑4烧﹑飞机爆炸和脑震荡之后变傻了,记忆紊乱甚至丧失,言语迟钝,懵懵懂懂。
直到昨晚之前,看来沉迪也有点信了。
哪出差错了呢 只能是和老三说的话被沉迪知道了! 窃听器! 他心里抖了一下。
看一眼四面,床栏里,台灯中,桌子后面,椅垫底下,或者就是床头柜上的药丸,或者就是墙上那个黑点,窃听器可能早装了满屋!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
企业公安处的局限使他从来没有用过窃听器,所以这方面的概念太少,又是在自己的职工医院里,更不容易想到这一层。
他和老三的谈话只是防备隔墙有耳,开大电视音量,尽量压低声音,防“耳”够了,却怎么防得了有计算器处理信号的窃听设备呢
老三怎样了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现在应当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
如果继续顺利,零点三十七分将在丰台下车,立刻给当年警官学校老校长打电话。
老校长现在是安全部五局的局长。
哪怕在梦中惊醒,他也一定会立刻接见老三,因为老三带去的消息将告诉他,这次暗杀的主谋就在国家上层内部,只要揪住沉迪这根线,就能挖个水落石出。
如果往下还是顺利,也许就能防止国家的一场大动乱。
他李克明就成了民族英雄! 可是,如果不顺利呢 ……如果不顺利……他不敢往下想……老三是公安处刑警队长,和李克明从小光屁股长大,都是黑龙江省黑河人,又是警官学校一个班的同学,亲兄弟的关系也难比得上他俩。
但不管他敢不敢想下去,那预感却始终牢牢地缠住他。
直到一辆呼啸开来的救护车引起一楼急救室一片嘈杂忙乱,终于听到一声撕裂人心的哭声隔着低质量的楼板传来,那预感才离去,剩下刀剜一样的事实。
那是老三的妻在哭,边哭边诉,隐隐约约,又像字字雷鸣。
“……三哥呀,你为啥不说话,你为啥要走……你是要回黑河看妈去吗,为啥不叫着我……他们说你喝多了,我不信,喝酒咱家有,你是想妈了才去坐火车……我也要去,三哥呀,我也让那火车轮子压,就让压你那个轮子压我……”
李克明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看上去,好象是个没有知觉的人。
天色已暗得看不清表上指针了。
他轻轻下床,藏在窗子后面。
窗外,那辆没拔钥匙的摩托车还停在楼下,似乎它的主人已经把它忘记了。
通到楼下的铁雨水管距窗子只有一米,可以顺着它爬下楼。
虽然上身被纱布缠着不方便,但早上让护士长重新包扎的手已经能活动,下身也足够灵活。
窗下是花池,掉下去也没大事,只要骑上摩托车,等他们反应过来,早出去老远了。
以他对地形的熟悉和开摩托车的本事,没有人能追上他。
李克明知道自己必须走,不能再耽搁。
下午,那两个调查人员已经摆出审问的架势了:他为什么在总书记被害前说出“请总书记看水里”的话 然后又高喊“中华鲟”
据了解他爷爷一家都被日本人残杀,他对日本是不是有仇恨 对总书记去日本签署把他家乡租借给日本有什么看法 他反问他们是不是认为他是杀害总书记的凶手。
一个调查人员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把带着新锈的手枪。
“据你提供的情况,凶手有一支形状奇特的枪被你踢进水里。
我们把那个水湾全部抽干,但只发现了这只八八式手枪。
枪号是0503146。”
April 10; 1998
正是李克明的枪。
李克明惊呆了。
那两个人再没往下问,颇有深意地互相看一眼,留下李克明自己发呆。
那时李克明明白了,并不是他能置沉迪于死地,相同的武器也握在沉迪手里,而且威力大得多。
他不知道周围有多少人是沉迪同伙,所以一直不敢对调查者揭露沉迪。
即便他们全是清白的,他也无法让人相信他们的上司是暗杀同谋。
他没有证据。
唯一在现场的飞行员死了。
而沈迪把他打成凶手却容易得多。
他坚持飞机巡行。
不少人能证明他的迫切有点反常。
他可以事先在飞机上藏好手枪,躲过检查并不困难。
他让总书记看水里是转移人们对空中的注意。
喊“中华鲟”也许是和飞行员之间的暗号。
为了灭口,他杀掉飞行员,布置了飞机失事的现场,在火中有意烧伤自己,编了一个惊险的故事。
如果沉迪这样说他,让人相信的份量岂不是重得多。
更何况他们还“捞”出了一支他的枪! 他们为什么这么蠢呢 如果他们诬陷我是凶手,为什么不等关键时刻突然袭击,却把假证据早早露给我,以使我早有准备呢 在正常的审问中,连真证据也不会轻易地拿出来,何况他们都是一流专家。
不,他们不是蠢。
他们聪明之极。
要想出他们的聪明所在。
沉迪此刻在想什么 怎样对他最有利 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做 ……如果我是他,最有利的做法就是让我死! 如果我不死,用他的势力虽然可以把我打成凶手,可这个暗杀毕竟不等同普通的刑事凶杀,过去就过去了。
我绝不会承认,我必定会在每一次审问﹑每一个场合揭穿他。
肯定会有人对这类事感兴趣,继续追下去。
哪怕他的靠山再硬,我活着也是个后患无穷的麻烦事。
而死人是什么都不会说的,任凭活人说,半点也他妈的不会反驳。
是的,他一定会让我死,就像让老三死一样! 怎么让我死最好呢 下毒 饭里﹑水里﹑静脉注射液里 或是干脆给一枪。
可那又是一桩谋杀,而且在他们的看管中,难以摆脱干系,也有许多线索可以追下去,说不定又追出麻烦来。
让我自杀 他们突然挑明怀疑我是凶手是指望我走这条道吗 怎么可能! 我怎么能是那种傻子! 他们不会相信我的王牌没打出来我就会死。
那么,他们的聪明是什么呢
楼下的摩托车有点怪。
怎么这么巧 从下午到天黑,钥匙插在点火锁上,似乎就专等着我去骑。
既然认定我是嫌疑犯,不要说是谋杀国家首脑的刺客,就是普通杀人犯也不应戒备如此松懈。
窗上没有铁栏。
窗下有摩托车。
走廊的看守刚被人叫去看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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