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陆浩然一直把姑娘当做个符号,跟α﹑π﹑n﹑x一样笔划简单,在解题中随意摆弄。
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却记住她在燃烧中闪露了一下的臀部,虽然那臀部只有一秒钟是白色的,却让他意识到她是一个人。
公安部长稍许带点夸耀地透露事先在她身上暗藏了遥控发火器,只要她按下打火机,是不是她自己点着的火就无关紧要了。
现在他的手下正在趁乱找回发火器残骸,以防落到调查人员手里。
“万无一失。”公安部长保证。
屏幕上,广场的人群含泪默哀。
刚发生的一幕虽然惨不忍睹,却无异一剂强心针,使“民主派”原来日趋低沉的士气突然激昂起来。
人们互相感染。
许多人还不清楚怎么回事就跟着落泪。
“人阵”和“民阵”的高音喇叭播放哀乐,紧接着便争相把刚就义的烈士说成是自己的成员。
公安部通过内线把材料提供给了“人阵”,“人阵”就占了上风。
“民阵”连烈士姓名都叫不出来。
整个广场逐渐汇集成一个有节奏的吼声: “六四──翻案! 六四──翻案! ……”这是烈士的最终遗言,以死相许的目标。
至于烈士燃烧起来后惨叫的“骗我”是什么含意,人们当然不知道那是疼痛揭穿了假麻醉后的悔恨,而当做对政府欺骗人民的抗议。
人群越聚越多,开始与警察冲突,掀翻汽车,砸碎路灯,踩倒树墙。
警察全部撤退,显然不想扩大事态,免得使事件更为轰动,但是发生的一切已经足够了。
通往西方的天空已经布满了电波。
在打进群众组织内部的公安部人员鼓动下,骚动会继续下去。
明天宣布翻案肯定不可能了,要想让这一事件引起的影响平息下去,至少一个月。
那时也许就是另外一个局面了。
多么完备的阴谋啊。
那声凄厉的惨叫“……骗──我──”始终萦绕在陆浩然耳旁。
他不寒而栗。
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被烧成那样的煤球呢 他能相信军队吗 仅仅就凭着一个许诺
他闭上眼睛,朦胧中有晃动的图景。
他试图看清那是什么,但模模糊糊,总也聚不住焦点。
周驰曾保证可以为他开发出预测和遥感的特异功能。
他当时没有说出他要那功能的目的。
别的都不重要,他只想识破一切围绕他的阴谋。
他还很想问一问周驰,无所不能的气功,能不能穿透时空,不露痕迹地把国家敌人──当然也就是他的敌人──置于死地呢
April 1; 1998
加拿大马尼托巴湖畔他在水下两米处摆出一非常奇特的姿势,双手持抢,瞄向坝顶。
女摄影师快睡着了,忽然听到行走的声音。
她的摄影棚架在树顶,离地五﹑六米,伪装得非常隐蔽。
她一边轻手轻脚准备好照相机,一边在心里揣测是什么动物。
要是那头护林直升机驾驶员看见过的虎就好了,准能在“动物摄影”杂志上卖出好价钱。
她已经连着来了三天,动物倒是拍了不少,就是没有能卖好价钱的。
当这只“动物”走出灌木,出现在湖湾那座废弃的水坝上,她差点骂出声来。
动物倒不假,而且是最高级的动物,“动物摄影”上却决不刊登这种动物。
更糟的是,只要有这种动物在场,别的动物就再不会现身。
她本想喊一声,可她知道她等待的动物是多么聪明,它们可能就躲在附近,只要她一暴露自己,那就非得她自己也离开,它们才会重新出现。
然而她马上又产生了兴趣。
那个“动物”一放下背囊,立刻脱光了衣服。
他的皮肤是金黄色的,身材不高,体形让人想起像神话里的美少年,匀称完美,好似金子锻打的雕塑。
既然他捣了乱,就拍一套他的裸体照卖给“风流少女”。
女摄影师浮起恶作剧的笑容,调准她的高倍率远摄镜头。
姑娘们看够了西方式的大力神,也许会愿意换换东方式的丘比特吧。
她只来得及按动一次快门,那个东方人已经穿上了一身古怪的潜水服,开始安装一支形状奇特的枪。
这小子要干什么 女摄影师纳闷儿地琢磨。
想猎杀大鱼 为什么又把废罐头盒在坝顶挂成一排
东方人下水了。
他的潜水服有几片大小形状不相同的“鳍”,平时收拢,展开后可以使他叉开双腿稳稳当当地“坐”在水中,靠调节一组配重和一个气囊来决定身体在水中悬浮的状态。
这个湖湾的水清见底,能看见他每个动作。
他在水下两米处摆出一个奇特姿势,双手持枪,瞄向坝顶。
那枪上有一左一右两个小浮筒,配有平衡器,浮在水中可以像依托在支架上。
看来这套设备掌握起来不容易,东方人反复调整,才使身体在水中平衡。
他长久地保持双手持枪坐在水中的姿势,尽管时而有风浪,他像僵化的黑树根一般随波逐流,模样看上去怪异诡秘。
一层飘浮在水面的黄叶遮盖了水下的身影。
女摄影师刚想换口气,突然嗡地响起一声戳破水层和空气的闷响,坝顶一个罐头盒“铛”地飞起,划出一道长长弧线,然后叮叮铛铛从坝的另一面滚落。
接着飘浮的树叶下一枪接一枪,一个个罐头盒相继在半空飞起,叮叮铛铛滚下坝。
一只兔子被响声惊起,惊慌地横穿废坝,跑向另一侧灌木。
水下最后一枪使兔子迸起,化成一片飞扬的肉馅。
女摄影师吓得发抖,抱住全身,生怕发出动静。
一旦那个水下魔鬼发现她和她的照相机,下一只兔子就是她!
北京十六号机关左手打倒独裁专制,右手打倒群众运动。
石戈看见妻子瘦瘦的小脸。
她爱拿他日见稀疏的头发开玩笑,笑的时候两只眼睛弯成细细两道,瘦弱的小手一根根梳理他的头发。
舒服的感觉通电般传遍全身,使他闭着眼睛,在眼角渗出泪水。
可是他知道,这不是妻子,只不过是从窗外吹进的轻风。
妻子已经在四年前死了,死在一种被专家们笼统称为“环境污染综合症”的病中。
当她知道自己体内长年含着不下十种有毒物质时,她凄楚地笑了: “幸亏我不能。”她没说出她不能什么。
他只是无言地握着她的小手。
她为自己不能生育暗中哭过无数次,甚至要求他再去找一个年轻的。
“我给你们当保姆,给你们带孩子。”她一遍遍地磨着他。
石戈醒了,从办公桌上抬起头。
每每想到妻子,他的心就像刀剜一样。
十点了。
办公室里静悄悄。
过去他天天这个时候回家。
在他的生活中,妻子似乎永远在等待。
有时她说: “颐和园的玉兰花开了。”如果他说: “星期天我们去。”可以想见她那孩子般的脸上会放出何等光彩。
可他只说: “是啊,花开了。”像回声一样。
窗口的铁栏杆粗密结实,原来是防人从外边破窗而入,这栋楼每个房间都有太多机密,现在则成了防止里面的人越窗逃跑。
楼里每一层都有警卫。
从底层到顶层被几部不同的电梯隔成几个部分,进入每部分都要登记检查。
这些防止外人进来的措施也可以同样有效地防止里面人出去──保密机关变成监狱,只不过是颠倒一下的事,十六号机关尤其现成。
当初为了对付没日没夜的紧急工作,每人都配备了行军床和睡袋。
机关食堂也早已惯于把饭菜送进每间办公室,此时把通讯一切断,保险柜和抽屉贴上封条,没收钥匙,换一批新警卫,就成了地地道道“请君入瓮”的牢房。
不锈钢餐盘里的晚餐还没动,在灯光下显得陈旧暗淡。
石戈毫无食欲地放进嘴里一块冷牛肉。
促进高产的化学饲养使肉味像塑料,嚼起来让人恶心。
妻子死后,他每次吃东西都在脑子里放映人类释放的毒素﹑化学药剂和放射性物质在生物链中富集的过程,通过从微生物到植物动物之间的相互捕食,从生命阶梯的最底层攀回最高层,一点不少地再还给人类。
他上街经常屏住呼吸,免得吸进满街汽车喷出的废气,可挺不了一会就得更大口地重新补足刚刚少吸的毒。
人类就是这么尴尬,自己毒害自己,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又只能继续受毒。
他咽下牛肉,遏制住那种时时统计体内受毒量的不自觉计算。
也许只有陈盼的基地能逃避这个满天满地全是毒的世界。
假如电话没被切断,他倒真想听听她的声音,只不过她会失望,他将再没有能力为她搞什么基地。
他很清楚这次是孤注一掷,逃不脱现在的结局,但没想到这么快。
调查组名义是中纪委派下来,实际主要成员是政治安全局的秘密警察。
隔离审查只不过是传统叫法,用的方式完全是对政治犯的。
逐级递选制的构想在他心里埋藏多年了,有时冬眠,有时苏醒。
他这茬经历过红卫兵﹑上山下乡﹑反叛与思考的一代人大都为人类前途的大题目绞过不少脑汁。
随着心高气盛的年令段的过去,时间的浪头淘走了大部分改天换地的梦想,却把剩下的星星点点衬出更难泯灭的闪光。
近几年,这个构想在他心里苏醒的时间越来越多,已经很少再回到蛰伏的巢穴。
年轻时他曾把这个构想称做人类的新纪元,现在已经再没有那种自命不凡的傲气和精力,而是带着一种隐隐伤感,一种对未来心力交瘁的焦急和无能为力,求的只是找到一条穷途末路中的出路。
这么多年,他已经把这个构想琢磨得近乎无懈可击,像颗水晶球一样光滑完美。
然而越光滑完美,放在脑子里的时间越长,越成为不堪重负的脑瘤。
它时时耸动着要从颅骨的禁锢中脱颖而出,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大世界。
但是它终于被拋到世上时,却可能只是亿万人脚下的一粒沙土。
既然连和他朝夕相处的部下能真心相信逐级递选制的也不到一半,“百字宪法”无人正眼相顾﹑只得到挖苦嘲笑也早就可以预料。
为此付出全军覆没的代价是不是太没意义﹑太不负责任 调查组开进的时候,他从不少部下眼里看到这种谴责。
他不是不懂得等待,而是已经没有再容人等待的时间。
大多数历史缓慢得与人生不成比例,而在历史倒塌的时刻,却可能变成让每个短暂生命眼花缭乱的旋风。
今后的中国只要稳定就没有自由说话的可能,而一旦动乱就会落到人人为生死挣扎的绝境,除了歇斯底里的喊叫,不可能有人认真倾听和思考。
这次“翻案运动”是唯一的机会。
铁板有了缝隙,社会尚未面临生死危机,而多数人都在听和想。
逐级递选制此时不出台,也许就永远不见天日。
April 2; 1998
《百字宪法》印了五百万份。
《详析》印了二百二十万份,超出预期。
“书商”们干得挺出色。
他们现在已经带着鼓鼓的钱包四散消失。
所谓的“百字宪法社”没有一个“民主战士”,全是商人。
搞出版的,搞发行的,搞印刷的,靠出下流小报﹑黄色读物发了财。
他们是市场经济的共生物,再严厉的取缔也无法消灭。
石戈利用他们庞大的地下出版能力和发行网,以及私有制的惊人效率,让他们赚比出淫秽书刊更多的钱,只要按时按量印出他提供的稿子,散发出去。
石戈不吝惜钱,他有一笔“引导群众思想”的特殊宣传经费,几乎可以无限支取。
相对前面攻击民主制花掉的钱,“百字宪法”的花销算不上很高。
窗外分布着一块块灯火。
灯火之间是一块块黑暗。
电力短缺越来越严重,只有靠分区停电来解决。
十六号机关有必保供电的专线,是附近一带唯一光明的建筑。
大部分调查都莫名其妙地安排在深夜进行。
每个问题由不同的调查者负责。
政治安全局的两个处长看样子主要负责挖掘“阴谋”。
一个共产党内的高级干部和他领导的重要机构以阴谋方式拋出几百万份“宪法”,不可能没有更深的阴谋。
如果不是想另立政权,为什么用“宪法”二字 他们把几十张从录像磁带上转下来的照片放到石戈面前。
“……你以种种理由推托‘制止动乱领导小组’分配的工作。
做为处理紧急问题的机构,又不参加‘中央应急指挥部’。
可是看上去你很爱去天安门广场。
这只是从小部分录像中查出的……”这种查寻很费钱和时间。
事先要把他的各种角度的图像输进专用的超巨型计算器,与这几个月天安门广场的自动摄像机摄下的录像带一点点对照搜寻,从浩如烟海的人脸中识别出他的图像。
所有照片都是他一个人,只有一张是他扛着伊万,陈盼在一旁侧脸看他。
这种场合并没妨碍他内心产生一丝温情。
看上去挺美满,他自嘲地想。
“我不参加‘制止动乱领导小组’和‘应急指挥部’的工作是因为有特殊任务,去天安门广场是我的工作,正像你们也去的很频繁一样……”
他的身份究竟有多少层,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文化革命的狂热一过,他的内心就离弃了共产党。
然而这么多年却从未停止过为共产党的治国奔忙。
“六四”开枪使他认识到这个杀人暴政注定灭亡,却又因为未参加任何民主运动而被认定“政治可靠”,得到重用。
他在人人过关要写的“效忠书”上,用尽心机把每句话写成顺着念是效忠,反着念是批判。
他曾给被枪杀者的家属匿名寄钱,却对眼前的“翻案”毫无兴趣。
他既憎恨压迫群众,又憎恨煽动群众。
他厌恶统治者出于内斗需要对民主运动的操纵和利用,想方设法不参与,却又担负“特殊任务”。
他被群众组织当做“奸细”,又被政治警察怀疑成利用群众搞颠覆的阴谋份子……这里肯定有他油滑的一面,官场上的八面玲珑既是护身符,又为达到目的提供快捷方式。
高明的算计和运筹能把最不相干甚至相反的事物组合成一个合力。
但更重要的还在于他的落落寡合。
他不属于任何一方,没有自己的阵营,却同时反对对垒的双方。
他为“百字宪法社”拟定的口号──“左手打倒独裁专制,右手打倒群众运动”──很说明这种双重性。
他对暴政和暴民同样厌恶。
在他眼里那是相辅相成互补的两面。
压迫引起仇恨和暴烈,而群众运动的盲目和残忍只能由更血腥的镇压收场。
他以孤独一身要同时打倒这两个孪生的千年孽种,只能靠“借力打力”──又当奸细又当阴谋份子。
身份多有一个好处,随时可以用一种身份掩盖另一种身份。
“……中央的总体战略是通过这次有控制的动乱给人民上一堂政治课。
让他们认识到西方民主制与中国的差距和可能产生的危害。
这不仅需要行动上努力,还要有思想领域的引导。
制止动乱领导小组和应急指挥部做前一种工作。
我做后一种。
思想工作要对症下药,去天安门是为摸准所谓的症。”石戈和颜悦色。
“‘百字宪法’就是你所谓的药吗 ”调查者可一点不放松。
“‘百字宪法社’一共散发了五十三种小册子和四十九种传单,对揭露西方民主的弊病和稳定人民思想起了有目共睹的作用,不应该只提‘百字宪法’。”
“能不能这样理解: 前面五十二种小册子和四十八种传单都是烟幕,为的是掩护后面这颗炸弹 ”
“为什么不是反过来,后面这个才是烟幕 以民间组织身份出现容易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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