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提供的。”
他说着又问宫九:“九公子最近可有没有什么好货色?前儿您送来的蓝田玉,俺让人做成一整块的玉席,听说现在在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手上——他奶奶的那小娘皮据说没了那席子就睡不着觉,大冬天的宁可在席子上多铺几层褥子都舍不得将那席子撤下来!”
阎老板边说着,边还咂咂嘴,仿佛在想象皇帝最宠爱的妃子躺在那玉席上的香艳情景,又仿佛只是想要借助更夸张的肢体语言,来引发听众对他话题的关注和好奇。
阿伍也好奇,虽然他再好奇的时候还是一张面瘫脸一把机械音,但他微微歪往一侧的脑袋也足以让阎老板都看出他的好奇来。
阎老板的谈兴越浓,却不想阿伍歪着脑袋问出来的却是:
“为什么冬天也要在玉席上睡觉?”就算是他这样的外来者,也知道这里的人一般冬天都是会怕冷的,而玉席显然不是什么良好的保暖设备,那么,“难道那玉席还能加强睡眠中生物能量的恢复增长?”
很有谈兴的阎老板眨了眨眼,忽然闭紧嘴巴不说话了。
因为他虽然每个字都听明白了,却根本听不懂阿伍问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不懂的时候,闭紧嘴巴虽不是什么绝顶聪明的上上之策,但岂不是比自作聪明胡说八道最后自曝其短的要好些?
第12章
能和九公子做生意的人,能和九公子做长久生意而不是一次被他坑死吞掉的人,就算不能聪明绝顶,起码也不会是自作聪明自曝其短的蠢货。
阎老板不算蠢,所以他那张刚刚还恨不得一个人炒热整个观日峰的嘴巴,忽然就闭得比蚌壳还严密。
——再严密的蚌壳在采珠人的工具面前也无能为力,可是关中珠光宝气阁的阎铁珊阎老板,若是不想开口的时候,能让他开口的人,只怕天下还没那么几个。
好在阿伍原也不在乎他开不开口。
他问的原本就不是他。
而是宫九。
——于是蚌壳就按到宫九嘴上了吗?
——不,当然不是。
——阎老板只是阎老板,而九公子就是九公子。
——九公子也不只是九公子。
——他还是阿九。
——阿九可不会总是个阿伍噎得只能“呵呵”的家伙。
——从南海飞仙岛到泰山观日峰,就算还不足以让阿九成了阿伍肚子里头的蛔虫,却也绝对不是这么简简单单一个问题能噎住的。
宫九现在已经习惯性地将“生物能量”大致与“内力”等同,所以哪怕他其实完全不知道之前手下提供给珠光宝气阁的蓝田玉是青玉白玉寒玉暖玉,也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斩钉截铁地扔下一句:
“不能。”
阿伍瞪着没有丝毫情绪显露的黑眼睛,不知怎么的,就让阿九觉得有几分可怜兮兮的,就像一只以为食盒里头会有骨头的小狗,在辛辛苦苦牙撬爪挠地打开了食盒之后,却发现里头连骨头沫子都没一点那般。
九公子是个对别人从来不心软的,宫九更是个对自己都不心软的,可阿九对上阿伍这么一双明明没有情绪他却硬是看出情绪来的黑眼睛,毫无来由的,忽然就有些埋怨方才宫九那一声“不能”说得太不婉转太不留情面了。
哪怕真的不行呢,又何必说得那般直接?何况天下之大,未必没有能帮助人在睡眠中也能提升内力的玉石,又何必一下子就让这孩子这么失望?
阿九也不认为孩子就有天真的权力,可他就是愿意纵容阿伍的天真。
对此,九公子和宫九嗤之以鼻,可不知为何,他们却也任由阿九出来笑着哄阿伍。
说起来,阿九也是宫九,不过比起眼神都不眨一下、甚至谎话都不需要说半句、就能坑得人找不着北的九公子,刚见面时就会因为要如何编织比阿伍的星星神话更加无懈可击的谎话而伤脑筋的阿九,显然在言语艺术这方面的造诣,是远远不如九公子的。
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明明共用一个身体,明明共用一个脑子,但是我会的你不见得会,就像你懂的我不一定懂一样。
好在阿九与阿伍意外的合拍,阿伍又不想宫九们以为的那样,是个天真的孩子。
星际广袤,什么都可能发生,但一颗星星之上,无论那是一颗多么巨大的星星,都囊括不了所有。
何况在睡眠中就能提升生物能量的玉石,就算是在以盛产此类玉石闻名星际的瑞普斯特星群里头,也是珍贵罕见的宝物。
此处有固然惊喜,没有也是正常的。
阿九哄阿伍,并不费力。
而阎老板也很识趣。
继续挑起什么会引发让他听不懂的话题的话题,显然是不明智的。
但如果就这样冷场不搭话,却也未免太失礼。
九公子可是珠光宝气阁的大供货商。
而且阎老板还不满足于九公子只是他的供货商。
以阎老板的能耐,虽然不能彻底探清楚九公子的底细,可双方合作五六年,他都探不清楚九公子的底细,不也更说明九公子不简单?
阎老板是个挺不简单的人,他也喜欢交不简单的、有能耐的朋友。
可身为珠光宝气阁的老板,他说珠宝的话题都能将自己说成蚌壳,还能有什么话题是又安全、又不冷场?
——居然还真的有。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如此情景,岂不足言?
如此言语,岂不保险?
阎老板于汉文造诣上头不算好,也不算挺差,但泰山之雄,观日峰之天工巧成,自古诗词云者何其众,说这样的话题,他是真心觉得很安全的。
而阿伍宫九,也果然乐于响应。
但他实在想不到,阿伍少年的响应,会如此奇葩。
从来都说,黄山天下奇,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华山天下险,惟有泰山天下雄。
阎老板却从来不知道,夸赞泰山风情,还能用“果然秀甲天下”。
泰山一主百次,一共一百五十余峰,当然也不至于会找不到一处堪称秀丽的风景。
可是秀甲天下?
这四个字用来形容山峦时,不都说的峨眉吗?
阎老板此前与九公子不过见上两面,但其心向往久矣,他又不是什么经学大家,因此也不敢认为九公子身边的人会拙劣到用称赞峨眉的词汇来赞美泰山——一时之间,都要以为自己落伍了:
莫非现在最流行的,不是赞美泰山的雄伟壮丽,而是称赞其秀美逼人么?
想是这么想,但“泰山天下雄”这个观念在阎老板心中已然落地生根,说话的又不是九公子,只是九公子身边人,因此他倒也没立刻应和阿伍的话。
也亏得他没立刻应和。
因为阿伍下一句是:
“这峨眉山果然秀丽多情,难怪你赞不绝口呢!”
这个你自然不是指阎老板。
阿伍的机械音特特将“呢”字清晰读出,仿佛这样就能表现出他对阿九审美观的认同似的,听起来也确实有些怪异。
但最怪异的却是——
峨!眉!!山!!!
阎老板诧异地转头看他身边跟着的那个青衣男子:“霍总管,俺记得俺们今天是来泰山看日出的吧?怎么他奶奶的就到了峨眉山了?”
——所以说,阿伍的机械音面瘫脸还是很有好处的,再加上阿九在阎铁珊心目中神秘莫测形象的威慑力,这个精明狡猾的珠宝商,第一时间居然以为自己真在不知不觉间给谁迷昏送到峨眉去了。
——但是事实如何……
阿九、九公子……
所有宫九都兴奋得小拇指都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了。
果然任由阿伍带头到处走是对的。
路痴什么的……
虽然宫九最初想看的是阿伍不得不承认自己路痴之后的懊恼,但能听到这样震撼的,简直能拿出来取笑阿伍一辈子的发言,真是……
更让人兴奋得不行啊!
宫九差点就要倒地重演当日飞仙岛海滩上纠缠叶孤城的那一幕了。
最终却没有。
不是顾忌阎老板。
只不过他在眼风扫到旁边一样给阿伍的发言震惊得忘了动弹的两只泥猴时,略微顿了顿,然后从阿九那儿扩散开来的,关于“阿伍明明看不懂山景,明明连秀丽和雄壮都分不清楚,却愿意赞美我无意间赞叹过的”的感动忽然蔓延到所有宫九身上。
虽然九公子只是高傲地唾弃:“笨蛋伍!所以说你该多读点书了!”
阿九则是有些担忧:“连秀丽和雄壮都分不清,连这里是泰山还是峨眉都能搅浑——这两处都相隔有差不多四千里了……还好我没让你一个人离开。”
其他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的宫九也缄默着,但什么翻滚求抽打的兴奋……
还是算了吧,等回去再说好了。
现在是阿伍教育时间。
第13章
九公子恨铁不成钢:“不会说话、分不清楚状况,起码该懂得藏拙啊笨蛋伍!”
所有宫九一起跌足:“我的人都被你丢光了!”
阿伍四下里看看:“你的人?在哪里?”
歪着头想了想,然后踮起脚尖伸出手,摸摸九公子带着白玉冠的发顶,学着一路上不知道在哪家看来的哄娃娃万能招:“乖,别闹。”
宫九眼睛里仿佛真射出刀子来了。
可惜他没混过现代网络,不然他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要回一句:
你才闹,你全家都闹!你方圆百里你整颗星球你整个星系都闹!
可惜现在他只憋得住一句:“你果然该多读点书了。”
——不求学富五车,起码不要将“丢人”这样的俗语解读成这么丢人的字面理解啊混蛋!
阎老板的肤色原本就柔滑细嫩,这下给笑意一憋,整张圆脸涨得通红,倒是他身后的青衣男子十分君子,竟是极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真谛,半点注意力都没往九伍两个那边放,只看着远处的云海,仿佛能从里面看出一朵花来。
可惜这里还有既不君子又不愿意忍耐的。
或许对于猴子来说,能不在阿伍的“峨眉”论之后立刻笑出声来,就已经是极力忍耐了。
这句“别闹”一出来,早就被阿伍震得无力再战的两个泥猴子血条彻底清零,算一算战绩、发现自己优胜了的四条眉毛率先笑出声来,而后单只露出两只眼睛就精灵得真和猴子似的另一个略矮些的人也跟着大笑,边笑还边学着九伍两个刚才关于丢人的对话。
——居然还学得像极了。
宫九的傲慢傲娇唾弃担忧等各种情绪足足学出七八分,而阿伍的机械音更被学得惟妙惟肖,而且他居然还能一边学、一边捧腹大笑。
这样表情举止与语气音调完全不一致的样子,甚至比阿伍面瘫脸机械音强调感叹词“呢”时更不和谐。
不和谐到了,傲慢自负如九公子,都忽然乐意给这观日峰清一清垃圾的地步。
可惜又来不及动手就被打断了。
猴子样的泥猴子笑得十分嚣张、取笑得丝毫不留情面,四条眉毛虽然也在笑,却显然笑得很和谐。
四条眉毛对阿伍说:
“其实说这里是峨眉也不算错。”
“名称本来就是要有人叫出来的才算数。”
“泰山是泰山,峨眉是峨眉,可泰山也是峨眉,峨眉也是泰山。”
“你见泰山就是泰山,你见峨眉便是峨眉,反正都是山。”
“所谓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不外如是。”
末了,他居然还似模似样地打了个机锋。
猴子样的立刻将火力从九伍两个身上转移,集中全力嘲笑他:“陆三蛋,你该不是给那和尚念叨傻了吧?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来那许多又是是又是不是又是还是的,也不怕舌头都打结喽!”
四条眉毛很认真严肃地一合什:“打结是打结,打结不是打结,打结还是打结。”
猴子样就翻了个白眼:“不就是这傻小子闹的笑话正好让你赢了我五十坛酒吗?犯得着这么维护?大爷懒得和你扯谈了,要酒自己拿,爷爷去也!”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翻了个跟斗,居然真的和猴子似的迅速翻到树上,几下跳跃就不见了身影。
这个原本似乎是四条眉毛同伴的家伙被气走了,阿伍却显然看这个被称为“陆三蛋”的四条眉毛很顺眼,虽然他也弄不清那一长串又是是又是不是又是还是的,真较真儿简直能让他暂时歇菜的系统彻底当机的无逻辑话语,但他还是抓住了一点还算有逻辑的话认真开启话题:
“名称本来确实是要有人叫出来的才算数没错。”
“如果我只是让自己能够分辨彼此虚实,那么我画个方块象征日月也无不可。“
“但我方才说的峨眉,却不只是给自己辨别的记号。”
“所以我还是错了。”
“错便错了,这没什么,我是第一次来到泰山,也还一次都没去过峨眉——以后不再错就是了。”
阿伍看着陆三蛋,他的眼睛真是黑亮得惊人: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不需要用绕口令来矫饰推脱。”
然后他又转头看宫九,很认真很认真地保证:
“我回去后就开始看书,一定会看很多很多书的。”
宫九也看着他,不知怎么的,不只是阿九,连九公子都忽然就很想笑,然后他们也果然就笑了,冰岩花开刀锋挽月华的那种笑。
此时宫九还不知道他随口的一句唾弃,给阿伍开启了怎生让他无语的模式。
但他显然却比阿伍清楚,一般人的好意在被阿伍那么虽然说不上毫不留情却显然也没留什么情面的拒绝之后,一般会有的反应。
所以宫九在一笑之后,还不等鲜花凋谢月华憔悴,就看向陆三蛋。
可陆三蛋既然有一般人没有的四条眉毛,他的反应会是一般人吗?
不,当然不会。
——居然不会。
他居然一点都不生气,他居然笑得仿佛四条眉毛都在笑。
——而且是真的在笑。
——以九公子的眼力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打量确认的,真心的笑。
——愉悦的笑。
这颗长了四条眉毛的陆三蛋,边笑还边向阿伍竖起大拇指:
“不错,老和尚的机锋拿来装深沉哄小丫头时还是挺好用的,但确实不应该用在推诿诡辩矫饰推脱上。”
“是我错了,谢谢你。”
陆三蛋的眼睛虽然不是很黑很亮,但他看着阿伍时也很认真,他在很认真地道谢。
阿伍却似乎接收不到他的谢意,又或者虽然接收到了,却更好奇:
“装深沉哄小丫头?”
阿伍现在使用的这个身体,小半年前是五岁半,然后同样是小半年前的、只比五岁半晚了一天的时候就已经是七岁整,然后再晚半天又已经就是八岁,现在约莫是十岁左右——他当然不可能只是十岁。
也许他曾经已经是十岁的十倍百倍都不只了。
但基于生命形态生长周期的不同,阿伍在某些方面的纯洁程度,显然比他现在这具身体的骨骼年龄还要稚嫩。
所谓哄小丫头,在阿伍的印象里,只是他在和阿九从南海到泰山的一路上,偶然见过的,或者绑着花头巾的小妇人、或者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或是拿着糖葫芦、或者虎着脸假装生气的,逗着哄着一个扎着小丫环或者连小丫环都扎不起来只留着刘海儿的小小女孩儿那样的场景。
阿伍或许还不够了解这些智慧生物,他甚至会将“丢人”字面理解到阿九都抚额的地步,但他却也知道,陆三蛋刚刚那样的绕口令,小丫头们别说听明白,就是学舌都不容易。
就这样的话语,怎么能哄小丫头呢?
难道此处的绕口令,还能做催眠用?
阿伍很认真地在好奇。
陆三蛋对着他认真的天真的黑眼睛,却忽然像是舌头已经被他自己吃掉了一般。
无言以对。
阎老板忽然觉得忍笑也不是什么辛苦活儿。
就算肉体上很辛苦,可起码心情很愉悦不是?
——被噎得无言以对的感觉很不好受,可看着别人被噎得无言以对的感觉,怎么就这么他奶奶的愉悦呢?
——明明那只是个脏兮兮傻乎乎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