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心中甚是欣慰。圣明天子在位,讲究的是野无遗贤,所以面前这两个壮士一定要抓在手里。反复扫了他们好几遍,杨广回过头来,低声对兵部尚书段文振嗔怪道:“段卿,你可知罪?”
“臣,臣不知道犯了何等大错,请万岁明示!”兵部尚书段文振被吓了一跳,赶紧出班肃立,恭恭敬敬地求教。
“若不是唐公荐贤,朕今日就错过两位壮士。你身为兵部尚书,麾下有如此忠直之士都不曾察觉,岂不是错莫大焉?”杨广笑了笑,点醒满脸无辜的段文振。
原来万岁是在开玩笑。段文振瞬间提到嗓子眼的心立刻又放回到肚子内。想了想,他向杨广低声启奏:“回禀陛下,臣记得军书中曾有他们二人名字。司仓督尉李渊已经举荐他们为旅率和别将,兵部已经回文,只是不知道回文是否及时送到了怀远!”
“谁为旅率,谁为别将?”杨广点点头,继续追问。
“臣记得兵部的批复是,刘洪刘弘基为别将,李旭李仲坚为旅率!”段文振利落地报出朝廷授予刘、李二人的官职。按大隋旧例,五品以下官职的委任是各部尚书和左右仆射的职责范围,皇帝平素从不过问。但今天难得皇帝高兴,所以诸位大臣也不愿意逆了杨广的意,任由段文振顺着皇上的性子胡来。
“刘弘基,李仲坚,嗯,字都不错!”杨广点头,笑着品评。想了想,又嗔怪道,“莫非我大隋军职全满了么。刘将军既是朕的右勋侍,又有功劳,为何才授了如此小的官职?”
“禀陛下,刘弘基和李旭都是司库督尉所举荐,臣等未来得及详细核实其才!”段文振偷偷地看了看自己面前这位皇帝陛下,慢慢吞吞地答复。司库督尉一职,被他无意间咬得很重。
刘弘基是何等老到之人,听到君臣之间的对话,赶紧再度躬身,谦虚地推辞:“禀陛下,末将无德无能,护粮别将之职,已不堪用。请陛下暂留高位,以待真正英才。”
“哦!”杨广楞了楞,自从继位以来,他只见过嫌自己官小的,从没见过像刘弘基这般嫌官大难做的。略一沉吟,即已经明白其中道理,笑着摆摆手,说道:“唐公李渊替朕督粮半年,劳苦功高,按理也该升迁了。况且朕刚刚说过必不忘其功,当然不能自食其言。诸卿,你们看朕该以何职酬谢李卿之功?”
这句话虽是对众人而问,实际上有回答权力的却仅仅限在纳言杨达和苏威两个位高权重的老臣身上。先前刘弘基无法再升官,两位老臣已经知道是因为他直属于李渊麾下的缘故。李渊为五品司仓督尉,刘弘基被他举荐为从五品别将。如果刘弘基再升职而李渊不升,护粮军的管理就会出现极大的混乱。想到这些,纳言杨达出班,先冲皇帝行了一礼,然后大声建议,“臣以为,唐公工于民事,勤于庶务,当补卫尉少卿之缺,总督怀远、柳城、燕郡三地之粮!”
“老臣附议!”纳言苏威大声附和。
卫尉少卿是个从四品的官,平时专门负责军械、辎重的管理。李渊以此职总督三地粮草,这个建议不得不说是持重之言。杨广想了想,随即把两个纳言的建议接受下来,命人当场拟了圣旨,以督粮之功升迁司库督尉李渊为卫尉少卿,总管东征大军粮草。
听到皇帝如此安排,李渊赶紧从武将的队尾站出来,以军礼谢恩。杨广点了点头,说了几句嘉勉的话,然后命其归班。接着,把目光又转到刘弘基和李旭身上,笑着问道:“刘卿,朕这样处置,你可敢接旨了么?”
“末将愿听从陛下安排!”刘弘基赶紧抱拳施礼,大声答应。
“段卿,依你之见,弘基该授何职?”杨广轻轻笑了笑,侧过头去,向兵部尚书询问。
“依照军书上所报功劳,刘弘基先有献马之功,后又曾舍命护卫粮仓,击退高句丽死士,累功可升为车骑督尉!”段文振很会揣摩皇帝心思,想了想,上前启奏。
“其父刘升曾为刺史,素有贤名。贤臣之子,良将之资,车骑督尉未免过小,难酬功臣之后。不如擢为车骑将军,实授正五品官爵,统领怀远镇护粮将士,卿看如何?”杨广想了想,问道。
“臣以为,陛下处置十分得当!”段文振点头称是。
“见陛下如此善待贤臣之后,何人敢不效死力!”黄门侍郎裴矩出班表示赞成。他是这次讨伐高句丽行动的倡导者,素来得皇帝陛下心意的。群臣见他出头,亦纷纷表示赞成。车骑将军和车骑都尉虽然都是五品武职,但权力大小有天壤之别。有人本不想阻碍,但想想刘弘基这个车骑将军是皇帝亲点的,用不了太久他的任免将不再由兵部左右,不由得把到了嘴边的反对之言又吞了回去。
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刘弘基施礼,谢恩。双手接过圣旨,跟在裴矩身后走上点将台,被领到了武将行列之末。
稍微抒展了心中郁闷的李渊笑着侧头,给了刘弘基充满善意的一瞥。刘弘基以目光相回,二人的眉毛同时挑了挑,心中满足溢于言表。
将台之旁,此刻只剩下了李旭一个人。失去了刘弘基这个向导,他未免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好在今天皇帝心情甚佳,不介意臣民犯些无知之过。仔细端详了眼前这个皮肤略黑,块头实足的少年人,大隋皇帝杨广和气地问道:“朕听人说,你曾领一百骑兵击溃高句丽两千死士,有这回事情么?”
“禀陛下!”李旭学着群臣答话时的模样抱拳于胸,躬身回答,“臣是误打误撞,用一百骑兵驱散了二百多黑衣死士。两千之数,实乃传言夸大!”
听了二人的对话,文武大臣们纷纷以目相顾。他们都是昨日才到怀远镇的,当然没听过这个故事。惊诧之余,看向李旭的目光不觉多了几分尊敬。连他的生疏的抱拳姿势,看起来都好像顺眼多了。
“哦?”杨广有惊诧地喔了一声,显然,这也是个他未曾预料的答案。扭头看了看左武卫士兵方阵,又低声问道:“李卿,朕还听说,你曾在比武场上击败过钱士雄将军,这话可否属实?”
“禀陛下,臣,末将,是钱将军故意让我。真的动手,末将连三个照面都走不过!”李旭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大声解释。跟在钱士雄身后学了将近一个月武,他早就知道自己和对方之间差距到底有多大。所以,比武获胜之名是无论如何不敢接的。
看到眼前的少年人居然脸红至颈,杨广心中更觉他淳朴可爱。高兴之余,便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但又不知道什么样的官职才比较合适。这个少年人估计还不到十六岁,又是平民出身,授得官职太大了,未免惹群臣非议。可太小了,又有愧他一片坦诚之心。想了又想,直到李旭等得心里都开始发颤了,他突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来,猛然提高声音,追问了一句:“你既然姓李,与唐公可是同族?”
“禀陛下,末将,末将与唐公同宗。按族谱,当为唐公晚辈!”李旭思量了一下,决定如实回答。自从入了护粮军营寨,大伙都当他是唐公李渊的侄儿。便宜沾久了,李旭心里未免对这份无端多出来的亲情有了认同之感。
“没想到李家竟然又出了一个人才!”杨广大笑,高声点评。
听了皇帝陛下爽朗的笑声,李渊赶紧出班,低声汇报:“禀陛下,仲坚虽与微臣同宗,却相隔较远,平素从未谋过面。是其到了军中,臣才知道他是微臣晚辈!”
“好了,无论他是不是你的晚辈,都是个难得的人才。特别是这份坦诚,朕甚爱之。段卿,护粮军中还有何缺,给李旅率补上一个。有道是上阵父子兵,别将他与李少卿拆散了!”
“李仲坚为良家子,有献马之功,练兵之功,击溃偷袭者之功,三功累加,应再升一级,为护粮校尉之职!”段文振看看杨广,又看看李渊,小心翼翼地启奏。
“可惜这孩子姓李!”纳言杨达等人听完兵部尚书段文振的提议,忍不住轻轻摇头。皇帝陛下对少年人的喜爱发自内心,如果不是其最后一句话答得不合圣意,恐怕朝中从此又要多出一位少年将军。
大隋朝立国以来,武功赫赫。从王公贵族到草民皆以习武为荣,几十年来,少年将军建功立业,一直是朝野佳话。前有当年的晋王、大将军杨爽,后有罗艺、步鹿柄,如果再出一个李仲坚,这番征伐高丽归来,很多人家的女儿便又有了选择目标。
“可惜!”刑部侍郎独孤学也在心中感慨。同样是献马壮士,刘弘基不忘旧主,在皇上眼中就是忠义之士。李旭仅仅是因为与李渊同姓,得到的结果就截然相反。这天威,真还有些难测呢!
“这孩子,亏得老夫还提醒他注意言辞!”武将行列,老将军麦铁杖于心中不断叹气。实话实说是美德,可官场第一要务,就是卷起舌头与人沟通,这条本领学不会,官场上永远站不住脚。转念一想,老将军心中又释然,这孩子质如璞玉,职位太高了,对他未必是好事。在下面多历练些,说不定将来的成就更大。
“臣,末将谢陛下洪恩!”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官场中沉浮了一回的李旭高兴地向皇帝陛下致谢。捧着墨痕未干的圣旨,他禁不住心潮彭湃。
自己终于做到了校尉,虽然是辅兵,无法与虎贲铁骑相比。毕竟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所有的路,都是从第一步走出来的。没有第一步,也就没有结局。带着由衷地感激,少年人踌躇满志地想。
第一百章 何草(13)
直到在众人的簌拥下返回营地门口,李旭还没从升官的兴奋中缓过神来。自己不比刘弘基大哥,他家世显赫,而自己无根无基。一个贫家小子能在投军不到半年时间内从一个队正扶摇直升到校尉,不得不说老天眷顾。按大隋军制,三百人为团,每团设一名校尉,三旅率。到了校尉这级,则意味着正式成为军官中的一员,有固定俸禄可拿,而不是仅仅减免家中徭役……
如果这个消息传回故乡,也许舅舅和父亲再也不会被人上门欺负了吧。李旭高兴地想着,顺口答应下大伙晚上吃酒庆贺的提议。护粮兵只有一千二百人,却有两个人得到被皇上亲自召见的机会,对所有人来说,无论最初心里羡慕还是忌妒,过后都觉得脸上光彩。
营门口,此刻却围了好大一堆人。见到军官们回来,大伙呼啦一下散了开去。没等刘弘基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浑身泥浆,脸上被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民壮哭喊着跑了过了,绕过刘弘基、王元通,直奔李旭。
“旭官啊,你可回来了,五哥找你找得好费力气。他们,他们楞是不让我进营,还,打,打我!呜呜——呜呜——”来人抢到李旭马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语无伦次。
“五哥?”李旭有点摸不到头脑。哥哥阵亡于上次辽东之役,那以后,自己在家中就成了独苗。虽然族里还有几个堂兄弟,但因为父亲是个小贩,出手抠,所以大伙平素都很少来家里拜会。从小到大,除了五娃子打甘罗主意那一回,从没人把自己当过弟弟。
想起小狼甘罗,他眼前谜团霍然开朗。自称为五哥的,不是表兄五娃子张秀又是哪个?只是张家五娃一直以倜傥利落而闻名乡里,眼下这个人衣裳虽然不错,但下摆、前襟上到处是污渍,还有两圈黑亮黑亮的东西缠绕在袖口,显然那是干鼻涕日积月累的结果。
“五哥,是张家五哥么?”李旭跳下马,试探着询问。来人一直顾着哭,连名姓都没报,他很难从那满是泥土的面孔和头发上看出当年县学里数一数二的潇洒人物张秀的模样来。
“旭官啊,我可找到你了。我是五哥,我是张五娃啊!”来人听见李旭的问话,嚎啕声更加响亮。刘弘基等人见是李旭的家人来寻,打了个招呼,先回营去整理铠甲。武士彟跳下坐骑,把黑风也帮忙牵进了营门。
“五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不是准备进京应试的么?怎么也被征了兵?”李旭掏了块葛巾递给张秀,顺带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低声追问。
“朝廷,征兵。赵二狗子,拿钱,不,呜呜,不办事!”张秀接过以前从来不屑使用的葛巾,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抽抽嗒嗒地哭诉道。
花了大约半柱香时间,李旭终于从张秀断断续续的述说中了解到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去年春天,朝廷开始下令征兵,张家派人去官府打点,以张秀品学兼优,即将上京应试的借口,摆脱了兵役。
正在一家人关起门来庆贺的时候,谁料到风云突变。郡上接到朝廷命令,说是向辽东运粮的民壮不足,所有未服兵役的适龄男子,必须自动至官府报到,自带牲口帮官府向前方输送辎重。张家再去打点,赵二狗子和户槽大人却冷了脸,非但不肯帮忙,还把礼物摔出了门,请张家不要坏人前程。五娃子无奈,只好赶了马车、带了仆役前往官府报到,于是他们主仆就被塞入了运粮的洪流,滚滚涌到了辽东前线。
“当官的叫我做伙长,带着五个人运粮,一趟又一趟,没完没了!”张五娃哭够了,用满是鼻涕的葛巾抹了把脸,伤心地说道。“所有民壮都不让回家,不准离队。谁敢偷着逃走,抓回来就是一顿乱棍。累死了,打死了,就向路边一扔,几天,几天就臭了……”
“啊!”李旭低低的惊叫了一声,只觉得有股凉气直冲脑门。片刻之前的时候,他还在为大隋赫赫军威而振奋,甚至起了主动请缨,为国杀敌立功名,以回报皇帝提拔之恩的念头。现在,心中的热情却被张五娃几句话瞬间给浇了个透。
“我实在熬不住了,让小爽偷跑出去给家里报信,好叫我爹想办法救我。谁知道他半路给人抓了回来,当众打了一百军棍,哭喊了一夜,第二天就死了。我本以为自己这回也死定了,结果上个月往返涿州,听人说你在这当了大官儿,所以借着运粮入库的机会,偷跑过来寻你!”张秀终于止住了抽泣,把话题慢慢扯到了正地方。
小爽是张五哥的贴身书童,李旭在县学时曾经见过那孩子。在他的记忆中,此人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大,是难得能和自己玩到一处的同伴。没想转眼之间,对方的生命已经完结。自己现在是军官了,并且混进了任务最轻闲的护粮军中,所以看不到这些窗外事。而那些与自己家世相同的人,却大多数都在忍受着命运的煎熬。
“旭官,你能不能救我一救,再这么熬几个月,五哥肯定要累死了!”张秀瞪起红肿的眼睛,满怀期望地看着李旭。一张遍布裂口和春癣的小脸上尽是媚陷,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得对方拂袖而去。
李旭没有搭腔,这一刻他根本没听见张秀在说什么。看着眼前的张秀,他霍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年自己说要立功名,父亲突然发那么大火的原因所在。功名不是普通人可以立的,突然降临的灾难面前,有钱人家的孩子永远比穷人家的孩子幸运。张五娃家道殷实,带了马车从军,还落魄到现在叫花子般模样。自己无钱无势,如果跟五哥一样进了运输队,估计尸体到现在早已经被填进道路两边的沟渠之内了。
“旭官,旭官,求你救救我吧。我知道以前欺负过你,我知道父亲对你舅舅不住,求求你。求求你了!”张秀等了半晌,听不见李旭回话。又急又怕,忍不住再次哽咽起来。
“五哥,五哥,你不要急。让我先想想!”李旭被哭声唤回了心神,四下看了看,低声说道。
“旭官,求你,求你快想。五哥将来一定报答你!”张五娃一听对方口气松动,立刻破啼为笑。鼻涕和眼泪都挂到了眉毛上,他却顾不上去擦。
“五哥,咱们借一步说话!”李旭拉起张秀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