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抬头一望,已经明白事情原委。西跨院想必是女眷的住所,元吉口中的二姐,定然是那天为自己擂鼓助威的李婉儿。方才李府的死士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唐公周围,跨院的防卫却不得不大大消弱。而敌人趁乱扔进来的火把无人及时处置,在那里造成了更大灾难。
“救火,救火!”李渊惊惶失措地叫道,带着还能走动的卫士,一骨脑向西跨院奔去。才跑进跨院,脚步就被火头逼回。供女眷居住的几处房屋已经被烧得啪啪做响,随时都可能倒下去,把救火的人和被火阻拦在屋子里的人一同砸死。
“婉儿,婉儿!”窦氏夫人的呼喊声撕心裂肺。李建成、李世民脸黑得如同锅底,手上身上全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哑着嗓子组织人手向房屋靠近。几个护粮兵彼此掩护着试图冲进房间,才上前几步,就被浓烟和烈火生生迫回。
“娘,别丢下我!别丢下我!”李婉儿的声音在火焰跳动声的衬托下,显得是那样的衰弱无力。
“别丢下我,别丢下我!”一声声呼唤如同惊雷般在李旭耳边回荡。刹那间,他眼前一片血红。红着眼睛,他丢下弯刀,从士兵们手中抢过一个木桶,将里边的水全部倒在了自己身上。然后用木桶罩住脑袋,一头冲进了火堆里。
“仲坚!”已经绝望的李渊父子大声惊叫。谁也没料到,房屋已经快被烧塌的时候,李旭还肯不顾性命地冲进火中去救人。
沾了水的牛皮铠甲被火一烤,散发出此鼻的焦臭味道。李旭不顾手、脚上钻心的疼痛,快速冲过了烈火。木桶口微微一暗,紧跟着身前一空。他大喜,知道自己活着冲进了房间内。
“你是谁?”走投无路的李婉儿突然见身前冲来了一个火人,惊声问道。
“李仲坚!”李旭一把扯下头上木桶,大声回答。皮甲上冒烟的地方被他快速拍灭,目光四下寻觅,却找不到一个能让李婉儿脱身的去处。
情况紧急,也不容他再多想。抓起木桶,兜头将李婉儿的脑袋和肩膀套在其中。
李婉儿得身体远比李旭娇小,偌大的木桶套上去,一直套住了半个身躯。当即吓得大声尖叫,哭喊着乞求道:“仲坚大哥,别丢下我,求求你,别丢下我!”
“走!”李旭俯身,将李婉儿拦腰抱起,顺手扯了屋子中几套尚未着火的被褥,接二连三丢到了烈焰上。厚厚的冬季被褥立刻压得窗口的火头一滞。说时迟,那时快,李旭咬牙闭眼,抱着头顶木桶李婉儿,一跃跳了出来。
干热的空气灼得人鼻孔生痛,一凉,一热,接着又是一凉,李旭感觉到头前再无火焰,向前猛冲几步,借势扑到了地上。一边倒,一边快速打滚,利用冰冷的地面压熄身上的火苗。
十几名惊呆了的士兵立刻上前,将大桶的冷水向他淋去。焦臭得味道熏得人眼泪横流,冒着火星的余烬却尽数被浇熄掉。李渊和建成同时冲上前,一个扶起李旭,另一个扯起生了腿的“木桶”。伸手抹去了对方脸上的泥浆和烟灰,露出两张充满希望的面孔。
“仲坚!”李渊看看女儿,看看新收的便宜世侄,心中的感动无以复加。
“女儿啊!”绝望中看到奇迹的窦氏夫人彻底失态,抱着死里逃生的李婉儿放声嚎啕。
摘下木桶后的李婉儿却好像吓呆了,先是看着母亲楞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摆脱窦氏双臂,走到正在由众人帮着解铠甲洗伤口的李旭面前,盈盈施礼,谢道:“仲坚兄,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附离,别抛下我——”风中,隐隐有狼嚎声传来,李旭呆了呆,眼前又是一片粉红。
第八十八章 何草(1)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道,凛冽中夹杂着一丝甘甜。这是冰片与薄荷混在一起发出的清香,李旭非常喜欢这种药香。在易县老家时,每当他伤了风,母亲就问县里的郎中买些草药来,放在一个黑的看不出使了多少年的破沙锅里熬。同时,忠婶还会在灶上焖一锅鸡汤,等着他喝完草药后用来起药力。最后不知道是鸡汤的功劳还是草药的效力,反正他总是能好起来,像生病之前一样精神抖擞地去上学。
李旭在床上翻了个身,不太想动。涂过药后,手上和脚上的烧伤已经没有了知觉,耳朵边缘的几处水泡也不至于让他难看到无法见人。他只是留恋这屋子里的温馨,不愿意出去接受那些羡慕或钦佩的目光而已。相比前天夜里那个智勇双全的虚幻英雄,他更喜欢老家易县那个略带些满身阳光的少年。
“睡醒了就起来转两圈,弟兄们都等着给你喝酒庆功呢!”刘弘基从床边探过一个大脑袋,瓮声瓮气地说道。他的鼻孔有些堵,显然是前夜激战时受了些风寒。但比起酒的诱惑来,这点风寒实在是微不足道。
“啊——”李旭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伸手去扶床棱。隔着厚厚一层麻布,涂满了油膏的手立刻被碰得生疼。他裂了一下嘴,挣扎着坐直了身体。看见刘弘基微笑着站在自己的床边,在他身侧,还有一个带着淡淡笑容的美丽少女。
“二,二小姐,你怎么来了!”李旭吓了一跳,赶紧伸脚去找靴子。他没有东床坦腹的气魄,在唐公之女面前伸懒腰打哈欠,实在有些太失体面。
“父亲到军营里安抚将士,我就偷偷地跟了过来。”李婉儿吐了吐舌头,扮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平素故意维持的端庄大气登时烟消云散,代之的是一个顽皮的小女孩形象。
李旭楞了楞,这才注意到对方身上穿了一袭戎装,脚下还踏了双大到离谱的靴子。显然,她是扮作小兵混进来的。
“你还是不要乱跑吧,最近外边乱得很!”李旭想了想,低声叮嘱。有件事情一直在他心里徘徊不去,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告诉李渊。当晚带队救火时,曾经有一个兵曹试图阻止虎翼旅靠近唐公府邸。若不是他听了李良的建议硬冲了过去,恐怕唐公一家难逃偷袭者毒手。
“我不怕,反正你会保护我!外边都在传,说你一战砍死了二十多个黑衣人,以五十铁骑破敌两千,杀得高丽人魂飞胆丧!”李婉儿笑着回复了一句,目光上上下下在李旭身上逡巡,仿佛在自己琢磨,眼前这个傻小子到底那里看上去有以一当十的本领。
“那是他们瞎传!”李旭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借着穿靴子的机会低下了头。前天夜里他顶多砍了五个黑衣人,却被人硬是夸大到了二十。而围攻李渊府邸的黑衣人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三百,根本不可能达到两千,否则被击溃的就只可能是虎翼旅。但这些话他说出来没有用,刚刚经历了一场袭击,怀远镇需要推出个大英雄来安定人心。而为唐公府立下大功的他,正是其中当仁不让之选。
“瞎传不瞎传我不管,反正你得保护我!”李婉儿用满含笑意的眼睛看着李旭,大声强调。说完,又不放心地蹲下身,仰头盯住李旭的眼睛问道:“仲坚大哥,你会保护我,对不对?”
李旭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刹那间,他感觉被什么东西刺中了心脏。痛痛的,闷闷的,说不出地难过。曾经有一个女孩子也是这样温柔地相待,可在她最需要保护时,自己却不得不选择离开。这份痛不用追忆,只要被略微触及,则会在顷刻间传遍全身。
“仲坚大哥,你会保护我,对不对?”李婉儿不明就里,还在执着地追问。
“对,对,我们所有人都会保护而二小姐!”刘弘基看见李旭的脖子已经被追问得发红,笑着上前救好兄弟脱困。
“谁需要你们,我又不是军粮!”李婉儿不领情地白了刘弘基一眼,站起身,施施然走了出去。在推开门刹那,冷风吹进来万道阳光。
“你这小丫头,越来越没教养了!”刘弘基像一个大哥哥般,佯怒着骂道。看着李婉儿的背影走远,转过头,笑着催促道:“穿完了没有,别磨磨蹭蹭的。子婴在城里摆了酒,等着答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救命之恩?”李旭稀里糊涂地问道。他根本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曾经和秦子婴并肩作战过,更甭说救对方一命了。
“是你麾下的骑兵救了他,所以功劳自然算作你这个旅率头上!”刘弘基拍了拍李旭的肩膀,低声解释。
原来,在击退了黑衣人对粮库的第一波攻击后,秦子婴突然想起了自己安置在城中的女人,所以向刘弘基打了声招呼,就不顾一切冲出了营地。结果在租来的院子前与几个黑衣人相遇,被人砍了个手忙脚乱。亏得李良带着五十名骑兵来的及时,才在黑衣人手中抢回了他一条小命。
“咱们的弟兄损失大么?”听完刘弘基的话,李旭苦笑着问。自从前天夜里击退了黑衣人后,莫名奇妙的功劳就接踵砸到了他的头上。既然已经被砸得头晕目眩,他也不在乎再多上一两件。
“你那天判断得对,纵火者是想调虎离山。你走后,前后有五波人试图冲击粮库,被弟兄们拼命杀了回去。咱们战死了四十多,伤了一百多个。也让对方留下了三十多具尸体。”刘弘基想了想,低声总结。“你带的那些弟兄训练得好,只战死了七个,却放翻了敌人六十多。咱们护粮军在突然遇袭情况下,共计歼敌一百余,也算是个了不起的胜利了。”
“我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兵曹,不知道是谁的属下!”李旭四下看了看,低声向刘弘基咨询。
“听说宇文述大人麾下的一个姓王的兵曹战死了,尸体是在城外发现的。”刘弘基警觉地环顾四周,答非所问。“昨夜高句丽人劫粮并行刺唐公的事情,已经引起了我方公愤。左屯卫大将军辛世雄、左武卫大将军麦铁杖和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都已经派兵来援。旭子,咱们今年冬天算是熬过去了!”
他的嗓音压得很低,但特地把高句丽三个字咬得很清楚。李旭知道无论围攻李渊府的黑衣人和攻打粮仓的黑衣人是不是一伙,这笔糊涂帐都要算在高句丽头上。跟在刘弘基身后这么长时间,他已经慢慢对人情事故有了些感悟,笑了笑,低声骂道:“该死的高句丽人,居然混了这么多奸细进城!”
“是啊,该死的高句丽人!”刘弘基一边骂一边摇头,话语中对敌方阴险的行为充满了不屑。
怀远镇本来原住人口就不多,被高句丽人这么一搅和,市面上立刻更显萧条。已经快过年了,卖窗花贴纸、爆杆灯笼的小生意人却一个不见。空荡荡的街道两边,只有几所被烧得焦黑得房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每当风大,断裂的墙壁则呜呜有声,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着对纵火者的抗议。
秦子婴偷偷购置的私宅就座落在城中心处,与周围凄凉的环境相比,这里可以算得上是车水马龙。王元通、齐破凝、武士彟、张德裕、还有杨方、李寄、周文远,平素能说到一处的弟兄们都来了。大伙经历了一次风波,心中皆有大难不死的感觉。彼此之间的关系更近,说起话来也更肆无忌惮。
“想不到子婴兄也有勇武的时候啊,一把横刀,硬挑七、八名壮汉。当年长板坡上赵子龙也不过如此!”酒过三巡,王元通大声调笑道。
“赵子龙怀抱的是阿斗,可没咱们秦将军有干劲儿!”队正李良笑着打趣,“我们来的时候,啧啧,你没看呢,两个人相依相偎,打定主意要同生共死了!”
秦子婴被伙伴们笑得脸色通红,只好拼命劝酒。大伙却不肯领情,一起哄道:“既然弟妹连高句丽人都不怕,怕咱们这些弟兄们做什么。不如出来一见,也好让我们品评一下子婴的眼光!”
“各位大哥,各位兄弟,梅儿她,她,她怕……”秦子婴平素就算不上伶牙俐齿,被众人一哄,口齿更不清晰。结结巴巴,血都涌到了脖子根儿上。
“弯刀在前尚不顾,酒席宴间畏若何?”王元通文文驺驺地来了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诗,调笑道。
闻此言,众人闹得愈发厉害。秦子婴被大伙闹得无计可施了,只好去后堂找未婚妻问计。那贺若弼将军的孙女却也大方,略为收拾,即捧了一壶酒走了出来,敛衽施礼,向诸位叔伯敬谢对子婴的相顾之谊。(注1)
酒倒进杯子里,方才闹得一个比一个欢实的叔叔伯伯们却红了脸。一个个嘿嘿笑着将酒灌了下去,语无伦次地向秦子婴夫妻两个祝福。
“诸位即为子婴之胞泽,合为妾身之兄弟。仓卒相见,无以为敬,当以琴声助酒,以表心意!”贺家小姐敛衽,再度施礼,飘然走入屏风后,信手一挥,满室登时充满金戈铁马之声。
众人虽然大部分出身富贵,但在军营历练半年多,熏亦熏陶出几分豪情来。听了这铿锵有力的琴声,一个个热血沸腾。不觉把桌上酒菜当了敌人,大口大口吞了下去。
“子婴好眼光!”刘弘基拍案赞叹。
“贺小姐是个奇女子!”李旭出言低声附和。这是他近距离见过的第三个女子,比起陶阔脱丝的清纯、阿芸的温柔,贺家小姐更多了分体贴味道。虽然明知道此女曾坠入风尘,他心中非但难以升起半分轻视之心,反而对秦子婴充满了羡慕。
与李旭心思相同的不止刘弘基一个,王元通、齐破凝等人亦心生敬佩,纷纷举起杯子来,再次笑着向朋友祝福。
“子婴,祝你们白头偕老。”王元通大着舌头说道。杯子一放下,立刻低声补充了一句,“若是下次再见到如此奇女子,定告知老哥一声。你知道,老哥家里那位,比起你这个来……”
“王大哥,你算了吧。知道什么是可遇不可求么?”齐破凝笑着调侃。
“求之不得,辗转无寐!”王元通酒意上涌,把一肚子的歪诗全涌了出来。大伙皆笑,再度向主人敬酒。秦子婴脸上也有了些醉意,举着杯子与众人一一对饮。
得妻如此,也不枉自己提刀与人拼命了,陶陶然,他如在云端般想。
“若是不打仗就好了!”李旭听着铮铮琴声,心里想得却与琴声的意境完全不搭界。不知不觉中,他发现自己对秦子婴的生活很是向往。有一个懂得欣赏你的女子,有一个值得你去为她拔刀的人。这种生活,是不是比金戈铁马更洒脱惬意?
瞪着迷茫的醉眼,他看见秦子婴幸福的身影在一张张酒桌前摇晃。
“子婴可禀过父母了?”周文远在举杯与主人对饮时,低声询问。他出身于垄右周氏,与秦子婴可谓近邻,所以问的话也更无顾忌。
“写,写过信了。还,还没回音。打,打完了仗,我就带她回家完婚。”幸福中的秦子婴语无伦次地回答。
“哦!”周文远没有多说话,默默地喝干了杯中黄酒。李旭无意间侧头,恰恰从其眼中看到了几分忧虑。
屏风后琴声更急,大弦小弦如狂风暴雨。
注1:叔伯,古代女子对丈夫兄弟的敬称。
第八十九章 何草(2)
数日后,左武卫大将军麦铁杖和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各自带了一万府兵进驻怀远镇,左屯卫大将军辛世雄也从自家兵马中抽出了一万精锐,在怀远镇东门外扎营。三支大军彼此呼应,将粮仓护卫得固若金汤。如此一来,辽河对岸的高句丽人即便有心劫粮,也没足够的实力了。
有了安全保障,日日担惊受怕的怀远镇的百姓们都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个年过得好不开心,唯一让人遗憾的是府兵们战斗力强悍,对待自家百姓也强悍得很。买东西很少付钱不说,稍微伺候不周则以老拳相加。百姓们挨了欺负,还没地方去投诉去。怀远镇主官李渊爵位虽显,官职却和三位大将军却差了十万八千里。府兵们闹事,他根本无力管,也管不着。
非但地方百姓,怀远镇的护粮兵们与友军也闹得非常不愉快。混在护粮军中逃避上战场的家伙大多数都是些有钱人家子弟,个别人性子虽然顽劣的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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