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波溃军是群室韦牧人,个头矮小,体型却粗壮异常。远远地看到了军营中飘扬的战旗,既不敢像奚族、靺鞨武士那样冲过来拼命,附近又没有任何牛羊可供收集。停住脚步在营盘外徘徊了片刻,在一名萨满的带领下开始低声吟唱。
歌声婉转悠长,中间夹杂着一声声叹息。营盘内被河东将士押着担任辎重队的俘虏们听到了,一个个泪流满面。窦琮连突厥语言都不懂,更听不懂室韦人的长歌。唯恐俘虏们闹事,命令弟兄赶紧以羽箭招呼。
室韦牧人被羽箭射翻了几十人,仓皇逃远。然后慢慢又汇聚成群,跟在萨满身后,缓缓地走上了一道山梁,一边唱,一边缓缓地于风烟中消逝。
还没等室韦人的歌声去远,匈奴王刘季真已经带着千余马贼追了过来。手里正捏着一把冷汗的窦琮赶紧命人推开营门,招呼盟友入内协助防御。刘季真看到他牙关紧咬,汗水满头的紧张模样,忍不住弯下腰去,哈哈大笑。
“刘将军笑什么?”窦琮被刘季真笑得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家头盔,大声质问。
“哈哈,哈哈,我是笑你根本不会打仗!”刘季真就像捡到了什么宝贝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付溃兵,还,还用这么紧张。你看,你看看身边这些俘虏,看看这些俘虏……”
“俘虏?”窦琮愈发成了个丈二高的和尚,四下逡巡着回应。自从他入得营来,所有投降的俘虏都老老实实地帮着人数比自己少了近一半的河东士卒搬运物资。无论营墙外的溃兵们闹得有多欢,居然无一个俘虏试图里应外合!
“你这糊涂鬼,窦将军哪里懂得草原上的规矩!”还是上官碧心肠好,看到窦琮满眼茫然,上前踢了刘季真一脚,大声呵斥。
刘季真素来惹不起她,赶紧收起笑容,指点着俘虏们向窦琮解释道:“草原上向来强者为尊!他们已经败了,哪里还敢跟你真真正正地动手?虚张声势,逃口吃食罢了。窦将军且在这掠阵,看我如何收拾他们!”
说罢,带着身边马贼,再度冲出营墙外。居然在平地上摆了个千疮百孔的长蛇阵,正挡在一伙规模近五千的溃卒的退路上。说来也怪,那伙溃卒人数虽然多,却无一人敢带头冲阵。刘季真用突厥话向他们喊了几句,只见营门外刀光闪耀,溃卒们居然自动将兵器丢成一堆,然后蹲在地上,任马贼们宰割。
刘季真带领马贼们围拢上去,看到身强力壮的俘虏,便拍拍对方脑袋,然后命其去捡起一把刀来,跟在自己身后。看见身体羸弱者,便将对方踢一个跟头,命对方滚到一旁列队。无论被马贼们看中的俘虏,还是被他们踢翻的,居然像受到很大恩惠般,对众马贼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顷刻之间,五千溃卒甄别完毕。匈奴王刘季真立刻带着一众马贼和被大伙看中的俘虏去堵截另一波溃兵。那些重新拿起刀的武士抖擞精神,跟在着刘季真身后冲向自己先前的袍泽,居然片刻也不迟疑。
在营门内观战的窦琮双目圆睁,嘴里几乎能塞进一整个鹅蛋。收容俘虏为自己而战的先例在中原也曾经有过,但将一名士卒从敌军转化为自家袍泽,至少也需要三、四天时间。像眼前这般放下兵器,再重新捡起兵器就算改换门庭的景象,窦琮不仅没看到过,连听都没未曾听闻。
用力揉了揉眼睛,他再度确信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然后虚心地向站在营门口观战的上官碧做了个揖,低声请教:“难道刘兄这样就可以放心地带着他们去厮杀了,不怕有人诈降么?”
“窦将军有所不知,敌军的粮草辎重全在你手里。这些败兵如果不肯追随刘季真,即便能逃到山外去,也找不到半点补给。草原上地广人稀,他们身边没有牛羊,手中没有足够的弓箭,十有八九会饿死在回家的路上。所以,他们还不如真心实意地降了,好歹能继续活下去!”上官碧叹了口气,低声回应。
没有补给?窦琮听得到吸一口冷气。按照上官碧的说法,先前从自己面前逃走的牧人,恐怕一半以上会活活饿死。如此算来,自己的这场杀戮之功可就大了,即便没有十万之数,恐怕三五万人也打不住!
无意之间杀敌数万,见惯了尸体与鲜血的窦琮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只觉得先前室韦人所唱的长调在山风中越来越清晰,如同那伙人从未远去。他已经明白了歌曲的全部意思,失去了辎重补给的室韦人唱得是一曲挽歌,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将唱着给自己的挽歌,成群结队地走向死亡。
可他们在战败之前,凶悍得又如同一群禽兽!心乱如麻地窦琮找各种理由安慰自己。作为武将,最忌讳地便是心存这种妇人之仁。仁慈和软弱一样,将极大地影响到他们的前程。
“草原上向来是弱肉强食,弱者没有生存的余地。窦将军不必替他们难过,他们既然敢来,就应该想到这一天!”上官碧的声音又低低传来,带着几分迷茫与叹惋。
“可谁又能是永远的强者?”喊杀声中,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第五百六十章 盛世(26)
说话间,营门外的刘季真已经与溃兵又打了两架,驱散了一万余人,身后随即又多出来两千余名部属。被选中的溃卒感恩戴德,丝毫不以临阵倒戈为耻。而没有被刘季真选中的降卒则满脸羡慕,另外站成一队替马贼们呐喊助威。按照草原规矩,他们这些人将成为胜利者的牧奴,主人有权支配他们的一切,包括尊严和生命。
这就是草原规则!看到一千余马贼转眼的功夫便膨胀到七千之众,窦琮忍不住偷偷摇头。“日后此人会不会成为下一个阿史那骨托鲁?”当这个想法在心中涌起的那一瞬,他本能将手按到了刀柄上。他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从背后将马贼王刘季真干掉,虽然此刻双方为盟友。
刘季真不是一般的马贼,他主动赶到联营附近来,绝不是为了保护营内的粮草辎重。匈奴复国最缺乏的就是人口,而拥有一定战斗力又失去出路的塞外武士,将是其扩充部族的最佳人选。
“窦将军这些日子隐藏在山里,一定累坏了吧?”耳畔突然有一声温柔的问候传来,打断了窦琮的思绪。他猛然抬头,刚好看见上官碧含着笑的眼睛。
“不,不累。就是有点儿疲!”窦琮被笑得一阵心慌,语无伦次地回应。“是有点儿疲。我没想到胜利来得如此容易。就像做梦般,一时适应不过来!”
“也是,几十万大军,准备了半年,半个月不到便灰飞烟灭了!”上官碧点点头,给了窦琮一个迷人的笑容。比起中原女子,她身上别有一番令人目夺的韵味。宛如春日里绽放的野花,让窦琮一见之后便无暇分心旁骛。
“骨托鲁低估中原的实力!”咽了口吐沫,窦琮干巴巴地点评。
“他是没想到大难临头,反而促使中原豪杰不得不携手应对!”上官碧微笑着徘徊几步,刚好挡住了窦琮看向营门外的视线。
“你,你不去帮,帮一帮刘兄?”唯恐自己的心事被人看穿,窦琮欲盖弥彰。
“他?他现在不需要任何人帮忙!”上官碧脸上的笑意更浓,仿佛特别愿意欣赏窦琮的窘迫。
她不着急给刘季真帮忙,更不担心匈奴王是否能一口吃下那么多的俘虏。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个话题,恰恰符合其身为女子的天性。“我听说大将军是世子的妹婿,二人很多年前就有过交往?”
“是,的确是这么一回事!”窦琮心中紧绷着的那根提防之弦砰然断裂,气喘吁吁,哭笑不得。“是唐王慧眼识珠,提拔大将军于行伍。大将军也知恩图报,在唐王帐下立了很多功勋。”
“然后为了酬劳大将军之功,唐王便将女儿嫁给了他?”上官碧的眼神发亮,就像秋夜半空中的星斗。
窦琮想了想,斟酌着回答,“也不完全是。三小姐一直仰慕大将军的勇武。但朝廷猜疑唐王的忠心,硬将大将军从唐王帐下调走。后来三小姐就千里寻夫,与大将军生死与共。再后来大将军受封于博陵,与唐王刚好做了邻居。两家之间的关系便越走越近,再难分彼此了!”
贝齿在红唇上轻轻咬了咬,上官碧继续地追问道:“那李将军肯定与李夫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喽?”
“嗯,嗯,那当然是,当然!”窦琮连连点头。他先前刻意模糊一些往事,以便给上官碧留下刨根究底的空间。怎奈对方关注的焦点也不在这儿,让他的一番努力全都落到了空处,登时心里好不失落。
“真羡慕他们!”不理会窦琮脸上的黯然表情,上官碧微笑着说道。踱开几步,慢慢走向大营门口。金黄色的头发被山风吹动,曲曲弯弯,牵扯着无数人的视线。
她问这些做什么?莫非,她……?再也没心思考虑刘季真今后会不会成为中原的心腹之患等问题,窦琮的注意力全都被上官碧给吸引了过去。如果这个美艳与狡猾兼备的鲜卑女子试图向大将军李旭自荐枕席,很难保证李旭不会受到她的诱惑。那样,河东李家与博陵李家之间的合并事宜恐怕又平添了许多枝节……
作为追随了唐王李渊多年的心腹,窦琮清楚地知道自己刚才说了多少谎言。当年李旭所属意的根本不是萁儿,而唐公家族在当时拒绝以婉儿下嫁,也不仅仅是因为与柴家早有婚约!如果当时唐王能料到李旭后来有如此机遇,恐怕不止一个婉儿,任何代价都愿意付出!而李将军之所以毫无怨言地接纳了庶出的三小姐,这之后未必没藏着婉儿的影子。
细算起来,河东李家一直把李旭当做枚棋子使用,无论对方身为穷小子还是现在的大将军。倒是李旭,看得重的一直是唐公对他的知遇之恩,婉儿和萁儿对他的仰慕之情,从来没将双方的地位、门庭和实力当做交易的筹码。
一方如此凉薄,如此斤斤计较,而令一方却始终无怨无悔地付出。这种不公平的关系有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么?如果李将军日后与唐王分道扬镳,自己这些人有哪个是他的对手?又有哪个愿意做他的对手?
答案伸手可及,窦琮却用力摇头,将其从身体里边驱赶出去。他拒绝相信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此刻,唐王的势力已经囊括的河东、关陇、京畿。在辅国将军李孝恭的努力下,巴蜀指日可定。再加上大将军手中的河北六郡,半个天下已经归李家所有。这个时候与唐公家族决裂,只会让双方两败俱伤。而双方联手之后,天下豪杰便无人可挡,乱世转眼就会被终结。
大将军曾经说过,他只想守护一方百姓!想到李旭昔日的种种作为,窦琮的心思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宁下来的理由。无论刚才上官碧的那番问话是出于好奇,还是别有用心,他都不再去胡思乱想这个美丽得如传说中的妖精般的女子能对两李的未来发展起到什么破坏作用了。他尽力让自己相信,是老天垂青唐王,让唐王能在泥沙之中攫取大将军这粒珍珠。老天既然安排唐公与大将军二人相遇,已经是决定了二人之间要写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感谢老天!窦琮默默祷颂。作为佳话的旁观者与见证者,这一刻,他觉得无比地自豪与满足。
第五百六十一章 盛世(27)
待到清点完战果,窦琮愈发感谢老天对自己的眷顾。这是一场辉煌的胜利,即便回到河东之后立刻解甲归田,他都可以肯定,自己和所有参战将领在史书中必然要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战的收获太丰厚了,丰厚到令人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足够数十万塞上联军消耗三个月的补给堆积在军营中,远远超过了战前河东与博陵两家的所有开销。而草原民族的生活习惯,又使得他们携带了大量的牲口随军。扣除被溃兵带走和被刘季真“贪污”的那部分,留给参战各路豪杰分配的马匹仍然有十几万匹。可以说,今后河东与博陵两家再无马匹匮乏之忧,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已经有了建立的基础。
除了被中原群雄视为珍宝的战马之外,此战还缴获了大量的牛羊。刚刚安定下来的各地百姓目前正缺乏下地的大牲口,将缴获的肉牛阉割、训练后运送过去,便意味着更多的荒田会得到开垦,更多的粮食可收入官仓……
相比于此战的成果,长城守护者们的损失就显得不那么触目惊心了。在决战之前,中原豪杰们都做过一番预测,其中最乐观的预测结果也仅仅是骨托鲁知难而退,中原兵马还能保留二分之一而已。谁也没有预料到,关键时刻罗艺居然带领虎贲铁骑绕路从塞外抄了过来!这支生力军不仅加快了整个战役的进程,而且使得各路中原兵马的损失比预计情况大大减少。
根据战后的粗略统计,一直冲杀在最前方的博陵精甲折损最为严重,阵亡超过六千,轻重彩号接近一万四,总计战损接近总兵力的一半。但很多彩号仅仅是受了轻伤,半月之内便可以恢复过来,因此可算实力尚在,损失远没到无法承受的地步。
李建成麾下的河东左军战损人数比博陵军略少。然而由于战斗僵持阶段曾经被狼骑视为重点突破对象,所以阵亡和重伤两个数字都超过了博陵军。说来也奇怪,这支部队的轻伤号数量却极少,弟兄们要么伤势严重,要么分毫未损。凡是能自己从战场上撤下来者皆精神十足,士气和军容反而比战前高出了几分。
王伏宝所部义军铠甲器械最差,战斗力也远不及河东与博陵两支友军。但这支部队投入战场时间稍晚,没等打到最艰难时刻,虎贲铁骑便已经赶到。因此折损不大,战死和重伤者才三千出头,轻伤彩号接近七千。总体上只相当于兵力的三分之一。
各路豪杰中,损失最轻的是河间郡兵,一千四百弟兄被李旭派为后备队在长城上观战,除了四十几人在城外喊杀声最激烈时刻偷偷溜走外,再无其他减员情况。气得老郡守王琮浑身哆嗦,要不是王伏宝和李建成尽心安慰,差点连庆功酒都不喝便去追杀逃兵。
论及收获,却谁也比不过马贼头刘季真。此公总计带了不到一千兵马来到长城,战后麾下弟兄却膨胀到了一万六千多人,还抓了两万余多壮汉当做牧奴。此外,趁着其他豪杰没赶来之前,窦琮所看守的战马也被他硬分走了两万多匹。也许自知理亏,刘大可汗将整编后的队伍驻扎在了长城之外,无论李旭和李建成二人如何热情相邀,却再也不肯入关半步。
反复邀请了几次,见刘季真始终心存疑虑,李建成也懒得再跟这混人计较了。命军需官从战利品中按照三万人马消耗十天的数量拨了一批粮草给众马贼,算做双方交割清楚,从此两不相欠。感念他的大度,倒有上官碧等十几位赫赫有名的马贼头目带领麾下亲信从刘季真营中退了出来,主动提出为河东效力。李建成看了看李旭,发觉对方脸上没有不豫之色,便非常高兴地接纳了他们。
立下了不世战功,又出乎意料地收了十几员悍将,一名绝世红颜。李建成心情大悦。当晚的庆功宴便敞开库房,吩咐人将大块大块的肉食端上来,大桶大桶的美酒送到各路弟兄们的军营中。使得长城内外欢声如雷,虽有不少袍泽从此生死陌路,但在完胜气氛的掩盖下,父唤子,兄哭弟的哀声不觉被忽略。
酒席宴间,将军们谈论起白日战况,个个觉得心有余悸。都道此战若不是虎贲铁骑来得及时,恐怕在座诸君中将有一半以上再没机会举杯畅饮。所以论关键一战的功劳,虎贲大将军罗艺实为众人之首。当即,有人举起酒盏,建议大伙同敬罗艺一杯。素有骄横之名的罗艺却不敢托大,站起身来,先向众豪杰抱拳致谢,然后将自家的酒盏举向李旭,朗声说道:“虽然老夫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却不得不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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