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李旭身后便是长城。他日阿斯蓝身后,又何尝不是牧人们的家园?
为此,旭子现在唯一能做的,也仅仅是与好朋友相对而引,鲸吞虹吸,且尽今日之欢。
“你倒是说一句话啊,附离!”必舍脱哥撒那见自己费了半天吐沫,两个当事人却丝毫不为所动,生气地推了李旭一把,命令。
“阿斯蓝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李旭又灌了自己几口,抹着胡须上的酒珠回应。“除了南下之举外,其他选择都没什么错!”
“我本不该南下!”阿思蓝也学着李旭的样子抹了一把金黄色的短须,脸上的表情又是感激,又是凄凉,“但我却不得不来!”
“你的确不得不来,但此番我送你走,却不希望在长城脚下再见到你!”李旭又笑,高高地举起另一袋子奶酒。今日的酒喝得有些急,所以他的脚步已经略显虚浮。摇摇晃晃趔趄了几下,待再度站稳身形时,刚刚避开了阿斯蓝等人的正面,将山坡上持槊而立的一万五千弟兄全部展现。
长槊如林,旌旗猎猎。
主帅在山坡下与敌军将领谈笑生风,士卒们却如山岩般巍然不动。除了周大牛等少数几个为李旭拎送酒水的亲卫外,张江、方延年、时德方等武将文职都笔直地站在弟兄们之间,安稳如山中嶙峋而起的磐石。
相比之下,阿斯蓝等人身后的部族骑兵们的秩序就差得多了。自打闻到了酒香,他们的喉咙就不停地上下移动。有人性子急,干脆从马鞍后解下随身的酒袋,自顾喝了起来。还有人仗着曾经跟李旭有过一面之缘,笑嘻嘻地从队伍中跑出来打招呼。周大牛只要派人送过酒袋去,他们一概来者不拒。
“那是自然,今日之战,我已经输了。不会纠缠不清”阿思蓝迅速看了看不远处中原儿郎们如山军容,苦笑着承认。对方那边才能真正称得上军旅,自己麾下,只能算是一群拿起了武器的牧人。“他日你若到月牙湖畔,我定要你看看徐贤者训练出来的骑兵!”收起笑容后,他又继续补充。无论实力相差如何悬殊,牧人也有牧人的尊严。长生天可以降下风雪,却不能强行按弯勇士的脊梁!
“苏啜部的骑兵,想必没有全部带在你身边!”李旭快速扫了一眼乱哄哄的部族骑手们,然后轻轻摇头。
“我部精锐尽在附离埃斤身侧。我所带的,都是这两年刚刚开始接受训练的新人!”阿思蓝跟着摇头。“所以,附离,我劝你不要将骨托鲁汗的实力太小瞧了!”
“就像你刚才说的,无论如何,我都得站出来,是不是?”李旭又抿干了一袋子酒,带着几分熏然意味回应。他知道阿斯蓝这句话没有任何恶意,但和对方一样,在外敌杀到家门口时,他别无选择。不管部落的头人和长老过去对自己是好是坏。也无法再计较朝廷和权臣们如何糊涂昏庸。
“当然,否则你就不是附离!”阿思蓝仿佛早料到李旭的回答,笑着接口。
“我是附离,你是阿思蓝!”李旭举起酒袋,与阿斯蓝手中的酒袋再度相碰。
“我是阿斯蓝,你是附离!”阿思蓝用力将酒袋撞向李旭手中的酒袋,两眼隐约已有泪光。
他二人在这厢喝得洒脱,却把舍脱哥撒那急得直跺脚。如果阿斯蓝与苏啜附离两个联手,整个苏啜部必然不肯遵从十三家部落长老推举李旭为新任大可汗的提议。届时,恐怕月牙湖畔难免要刮起一场血雨腥风。死得都是白天鹅的良种子孙,反而令旁边的野驴、狐狸白白捡了大便宜去。
没等他上前再劝,必识侯曲利快速伸出手,从背后拉住了他的束甲皮绳。“放心,阿斯蓝和附离两个打不起来!”素有主意的侯曲利附在哥撒那的耳边低语。
“那他们……?”哥撒那被几个朋友的古怪行径弄得晕头转向,皱着眉头追问。
“咱们也喝!”侯曲利故弄玄虚,举着皮口袋凑到李旭和阿斯蓝两个身边,与二人交相碰了碰,将皮袋中的奶酒一饮而尽。
又一代奶酒落肚,阿思蓝脸上也涌满了熏然之意。“附离,你听我说。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当你是附离!生了翅膀的附离(苍狼)”
“我也当你是阿斯蓝,驰骋草原的阿斯蓝(豹子)!”李旭一边喝一边回应。
“阿斯蓝和附离本来应该是兄弟!”阿思蓝抹了把胡子上的水和酒,喃喃道。
“我们本来就是兄弟!”李旭抱着阿斯蓝的肩膀,用力拍打。猛然间,他心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不是很强烈,但足以驱散眼中阴影。
“阿斯蓝不想跟我开战。他之所以要拔刀,是怕我像草原上的胜利者一样,屠戮他的族人!”强烈的紧张之下,旭子紧握皮口袋的手微微发颤,将小半口袋酒全洒在了胸甲上。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有些问题便迎刃而解了。作为一个中原人,他根本没有打算过按照草原规矩,将战败者全部贬为奴隶。当年他就不认同苏啜部这种残忍行为,现在依然不认同。
“如果好兄与骨托鲁开战,阿斯蓝,你怎样做?”想到这,李旭停住酒袋,醉熏熏地问道。
“附离,你,你知道我不能帮你。我已经败了,没资格再当你的对手。等我带着这些人回部落,你和骨托鲁之间的仗已经打完了!”阿思蓝想都不想,边喝边答。
“如果我打赢了骨托鲁呢?”李旭问话中酒意突然消失,以地道的霫族语言一字一顿地追问。
“很难,他们人太多!”阿斯蓝颓然摇头。抬眼看了看李旭,他又叹息着道,“你别指望甘罗帮忙。为了摆脱甘罗的影响,骨托鲁至少做两年的准备!”
“别管那些,我只问你,如果我打赢了这仗,你准备怎么做?”李旭用力搬正阿斯蓝的肩膀,望着对方的眼睛寻求答案。
被他凌厉的目光看得一个激灵,阿斯蓝心中的醉意也瞬间消失。直起已经不再年轻的腰身,他再度郑重强调。“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杀到月牙湖边,请踩着阿斯蓝的尸体过去!”
“也许我单人独骑会捧着酒去!”李旭诡秘的一笑,重新拎起一袋子酒,与阿斯蓝手中的酒袋轰然相碰,“时候不早,干了这袋,诸位兄弟尽管上马!”
“捧着酒……?”阿斯蓝先是一愣,然后猛然醒悟到了什么般,咧嘴而笑。
“当然捧着酒!阿斯蓝,莫非你家的羊肉不够吃了么?”李旭将手中酒袋停在半空,挑衅般大笑。
“什么话,你若是来,我一定亲手放翻你!”阿斯蓝愤然作色,举起酒袋,仰头下倒。
那酒味儿先是浓烈如刀,然后甘冽如泉,接下来便是甜甜的奶香和草原上花香的余韵,萦绕在舌根喉咙之间,连绵不绝。直到告别的双方都在彼此的视线之中消失了,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意。
张江、时德方等人都不懂突厥语,所以李旭最后与阿斯蓝两人之间的对话,他们一句也没听懂。但从自家主帅和敌人的脸色上,他们推测出双方彼此之间一定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只是这个默契的具体内容,大伙无论如何也猜测不到。
“那个金黄胡子的野人似乎输得极不服气?”又走了一段山路,张江心痒难搔,凑到李旭身边低声打听。
“大将军今天放走了他,会不会是放虎归山?”明知道没有自己说的这种可能,时德方还是低声提醒。“突厥人向来言而无信,他们虽然不是突厥人,却也是喝狼奶长大的!”
“不会,十几个部落共同达成的协议。单凭一两个人很难推翻!”李旭笑着看了围拢过来的亲信们一眼,低声解释。“况且经历此次战斗,他们都发觉中原并不是一块容易啃的骨头。当然不愿意再给阿史那骨托鲁当刀子使!”
“但那个苏啜部,不是没参与那天的公推么?”方延年听得似懂非懂,皱着眉头追问。
“他们每个部落的兵都不太多。苏啜部虽然强,但也不敢贸然向其他十三个部落动手。阿斯蓝是担心我报复苏啜部,所以坚持要为自己的族人而战。舍脱部和必识部的将领不愿霫族的牧人自相残杀,所以劝阿斯蓝背叛苏啜附离!”李旭知道众人的好奇心轻易不会得到满足,索性一口气把刚才的交锋解释清楚。
阿斯蓝、哥撒那与侯曲利三个虽然都是草原豪杰中的翘楚,心思深邃程度与中原的宇文述、李渊、裴矩等人却不在同一个层面上。因而熟悉草原规矩又被中原老狐狸们反复“淬炼”过的李旭轻而易举地便猜透了阿斯蓝等人的心思。
阿斯蓝怕自己的部族被李旭屠灭。哥撒那与侯曲利二人却担心苏啜部因为推举新可汗的事情,向他们发起报复。所以阿斯蓝要为自己的部族血战到底,侯曲利与哥撒那则想尽一切办法,试图将李旭“绑在”他们部落的勒勒车上。三个人的选择不同,却都是为了自家部族的将来着想。而李旭最不想也不屑做的,恰恰是灭族屠部这种愚蠢事。他苏啜部的时候,他没有因为自己来自中原,而感到血脉卑微。离开苏啜部后,他也没有因为对方是牧族,而自视品种高贵。
在他接触过的人中,草原上有阿史那却禺这种老狐狸,有苏啜附离这种短视鬼,中原也有宇文述和李密。草原上有阿斯蓝、哥撒那这种热血汉子,中原也有王须拔、程咬金这种磊落豪杰。至于普通百姓,牧人也好,农夫也好,都是靠天吃饭。他们习惯也许各异,本质却没什么差别。
虽然眼下他的大可汗的职位只是一个噱头,将来未必做得真。可出于善良的天性,旭子不希望几个好朋友将来自相残杀。所以,他先用话挤住阿斯蓝,逼迫对方许下不再追随苏啜附离、阿史那骨托鲁两个南下的承诺。然后遵从草原的习俗,宣布自己日后将捧着美酒,上门去拜会昔日的朋友。
草原习俗,拜会朋友时如果带吃食,是对方极大的侮辱。但美酒除外,在牧人心中,美酒是与朋友共享的。对方捧着酒袋上门,自己当然不能举起手中的刀。
在保障苏啜部的利益不会受到伤害的情况下,选择支持一个受到十三部长老公推的朋友做大汗,还是选择继续支持处处与自己为难,又新近战战败逃回的苏啜附离做埃斤,对于阿斯蓝而言,答案就立刻变得异常简单。
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李旭能打赢长城之战!
第五百二十一章 持槊(13)
大军迤逦回到长城脚下,早有细作将凯旋的消息报了上去。望眼欲穿的李建成闻报,立刻带着陈演寿、崔潜、王伏宝等一干留守文武从缺口处绕路迎了上来。见了李旭的面,唐王世子李建成急行数步,一把拉住对方的胳膊,上上下下看了好一会儿,喘息着道:“既然打赢了,为何还要绕个圈子,不按原路返回来。我已经派了四拨斥候出去寻你,如果再得不到音讯,为兄只好带着剩下的弟兄出塞与骨托鲁那厮拼命了!”
李旭猜不出自己这位大舅哥的关切有几分是真,但从对方鬓角间,却清晰地看到了数缕灰白。他心中一暖,笑着抱起对方的肩膀晃了晃,大声回答道:“小路太消耗体力,去时急着与人拼命,大伙还都能咬牙坚持。如果再按原路往回返,非有弟兄掉队不可。况且还有四千多部族骑兵落在后边,不亲自送送他们,我也实在难以放心!”
以李建成的身子骨,怎受得了李旭热情。一边从他的大手下挣脱,一边笑着抱怨:“你这家伙就是‘古道热肠’!怎么样,见到当你那些老朋友了?他们没跟你当场拔刀子?”
“没有,喝了几碗送行酒。高高兴兴地散了!”李旭从建成肩头收回蒲扇般的大巴掌,笑着寒暄。然后握掌为拳,轻轻砸向崔潜的胸口,“这些天劳烦建成兄、陈叔和诸位将军了!弟兄们的士气如何,军需还供应得上么?”
“弟兄们听说了大将军已经砍断骨托鲁一臂的消息,士气正高。都嚷嚷着下次轮他们出塞转转,赶在狼骑聚集之前,再拆几根骨头棒子呢!”崔潜笑着斜退开半步,将身侧的王伏宝让到李旭的视野中央,“军需补给暂时也无需担忧,窦王爷又遣人送了一批粮秣过来,说是十天之内便到涿郡!”
“多谢窦王爷!”李旭闻言,赶紧向王伏宝等窦家军的将领拱手。以如果三路兵马的粮秣都由他治下的博陵六郡来承担,即便打退了突厥,六郡也要元气大伤。窦建德能在自身物资供应也不宽裕的情况下,还设身处地地替博陵考虑,这份恩德不可谓不重。
“也不完全是我家王爷出资。大部分都是从运河上过来的。”王伏宝憨厚地咧了咧嘴巴,主动解释“我家王爷不过又添了些,给你凑了个整数而已!”
“运河?”李旭的眉头轻轻一跳,惊问。北运河为大隋远征高丽的运粮通道,从黄河岸边汲郡一直延伸到蓟县。这条水道南端连着洛阳、瓦岗还有几个零星的地方“诸侯”,除了窦建德外,没一个与博陵六郡有过交往。其中谁能如此慷慨地帮助自己,就实在令人难猜了。
他这厢眉头紧皱,李建成那边却不愿意耽搁太长时间。快速凑过来低声建议,“大将军,野外风劲,弟兄们也累了,依我之见,具体军务,咱们是不是先返回长城内再说?”
“愿奉世子之命!”李旭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赶紧顺着李建成的口风将话头打住。转过身,向肃立在长城脚下的弟兄们用力挥手,“从黄花豁子那段被冲毁的长城入塞!回营后先休息用饭。都尉以下将士放假一天,都尉以上将照常应卯!”
“诺!”将士们齐声答应,转身沿山坡下谷地绕向最近一段被洪水冲出长城缺口。那缺口处于一道天然形成的泄洪谷之上,所以破损严重。突厥人大举入侵的消息传来前,本为商队和马贼们过往的捷径。去年秋天和今年开春,涿郡太守崔潜派得力手下修整了它,并在沟谷上方用巨木和石块搭建了一座简易敌楼,数个箭塔。
将士们迤逦从沟谷下通过,却不因为道路的突然变窄而混乱了军容。每每走到狭窄处,总有低级将校主动站出来,将本部队伍变细,待通过后,又快速恢复原样。
望着弟兄们的背影,李旭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欲与前来接迎自己的将领们一并入塞,却又被李建成轻轻扯住了绊甲丝绦。他狐疑地转身,看见后者满脸微笑。
“弟兄们立下如此大功,若是无赏,岂不有损士气?”李建成从侍卫手中接过一个绵纸折成了方块,用力按在李旭掌心,“武士彟将军从长安城里的大户那边讹诈来的,你不花白不花。这次的数额我已经命人替你准备好了,稍后便可以从我那边的辎重营搬出来。下次需要多少,你自己派人报个数儿,我一定想办法替你筹措!”
李旭带着几分愕然打开纸片,看到上面用熟悉的蝇头小楷写着:牛肉若干、铜钱若干、精米若干。并随后列出了合适的按人头分配方案。看字迹,显然是李建成亲手所写!他心中又是一阵恍惚,笑了笑,将纸片交给与自己寸步不离的周大牛,“追上去,按上面说的跟大伙宣布。告诉大伙这是唐王给的筹措的,让大伙放心享用!”
“诺!”周大牛接过纸片,拔腿跑到队伍正前方,跳上一块凸起的巨石,扯着嗓子高呼,“大将军有令,此番出战者,每人赏钱五百,精米两斗,肉干儿半斤。今晚即可领取,可自行托人送回家,不必充公!”
“大将军有令……”跟着周大牛跑过来的亲卫们齐声高呼,将嘉奖令重复送进每名弟兄的耳朵。
博陵六郡虽然尚武,但弟兄们打了胜仗的赏赐却有一套严格的规矩,有功者吃肉、升官,没功劳者捞不到喝汤的勺子也毫无怨言。似这般以人头为单位,不问功劳大小的成规模发奖赏的行为极其罕见。所以弟兄们乍一听周大牛的话,都楞了一下,然后便大声欢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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