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站在不同的旗帜下厮杀。对于一名合格的武将而言,只要能让己方通向获胜的手段都可以尝试,根本无须顾忌良知和道义。况且,李靖为了寻找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已经苦苦等待了近二十年。如果他能帮助守军打败这二十几万汹涌而来的反叛者,很快他就能如愿以偿地步入大隋重臣行列。为了一点点儿女私情而放弃二十多年才能一遇的成名机会,试问天下有几人能够做得到?
尽管能给对方的行为找到无数理由,她的心却变得越来越空。‘也许在内心深处,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的郎君是个盖世英雄。同时,她们又奢求自己在郎君心中被看得比对方的一切还重!’这样想着,她不禁对自己的小女儿心思大加鄙夷。都是在江湖上漂流了十年的女人了,居然把世态人心看得还是那么简单。这是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儿女情长的家伙怎可能在其中生存下来?如果有,那一定还是传说中的存在吧。并且传说不可能持续长久。
“可孙华毕竟为你死了!”另一个声音很快在心中响起来,热辣辣如同再抽人的耳光。左光禄大夫、武乡县公、冯翊太守,这一连串的称号,绝对比某些人还没到手的功名沉重得多,但孙华放下这一切扑到她身前时,几乎毫不犹豫。待看到箭尖从自己脖颈前方透出来,他居然还有心思对她憨憨地笑。仿佛只有这样,才证明往日他当众对她说的那些话,不只是为了占占口头上的便宜。他是认认真真的,认认真真的希望能将她抱回家中,认认真真地希望和她一道分享所有幸福和痛苦。
那令人讨厌又无法忘怀的笑容已经消失五天了。在红拂的回忆中,却清晰得宛如发生在刚过去的某个瞬间。有时候,她真恨不得被射杀的是自己。那样,也许李靖的心里会永远留下她的位置,无论内疚还是惋惜,一辈子都无法忘掉。就像她现在无法摆脱孙华的阴影一般,烦躁而迷茫。
外边的喊杀声很高,一波接着一波宛若惊涛骇浪。攻防战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义军和守军都成了强弩之末。也许下一刻,承载着她很多记忆的长安城就会被攻破。她和李靖就会在当年结伴逃离的楚国公府前再度相逢。也许义军会被耗尽力气,兵败如山倒,然后被正在向长安驰援的曲突通所部和长安城里边杀出来的隋军前后夹击,让所有梦想成为虚幻的碎片。这些,对她都不重要了。她原来跟着李婉儿,是为了求对方帮忙找寻李靖。连带着改变自己的出身,以便出嫁时不至于辱没李靖世家子弟的荣耀。而现在,李靖的下落她已经知道了,那份尚未到手的“嫁妆”也彻底失去意义。
既然一切都失去了原来的意义,红拂也不想继续留恋。她打算待孙华的头七过后,便向婉儿请辞。把娘子军右三领军,从四品宣威将军的印信留给更适合它的人,然后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过平凡日子。至于最后的归宿在哪,暂时她还没有找到。但对于曾经在江湖中漂流了十年的她,这不算什么困难。
军帐外又传来一阵欢呼,非常短促,几乎是在刚刚发出便被卡在了喉咙中间。紧跟着,又是一声轻叹,然后是怒骂,呵斥,最终,一阵锣声结束了所有嘈杂。
“他又赢了一局!”红拂的嘴角抽了抽,露出一丝苦笑。对于外边的节奏她已经非常熟悉,同样的遗憾几乎每天都在重复。李靖赢了一局,便等于娘子军输了一局。对双方的将领而言,都是为了功名富贵而已。无所谓谁是谁非。
“那个守将真卑鄙,把很多根本不会打仗的百姓都征调上了城头!”这是王元通的声音,只有他在经过孙华灵前还会继续大声说话,仿佛唯恐躺在棺材里边的人因为过于关心战况而重新坐起来般。
“小点儿声,别吵到出尘!”正在呵斥王元通的是齐破凝。他还保留着在王屋山时的习惯,直接唤红拂的字,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带着几分艳慕提她的艺名。
“我不是心里急么,咱们在这多耽误一天,旭子那边就要多捱一天!”王元通很不服气,但还是尽量把嗓音压了下来。“怎么说大伙都是兄弟,天塌下来不能让他一个人去扛!”
“要是李将军在就好了,凭着他的箭法,岂容城楼中那个敌将嚣张!”第三个说话的人声音很低,但带着股非常不甘心的意味。这也是个曾经在李旭麾下待过的故旧,所以本能地将城上的神射手和自己所佩服的人做比较。
“废话,若论勇武,谁能比得上咱们家旭子!”王元通再度骄傲地总结。仿佛李旭就在自己身边。
然后大伙不约而同地闭住了嘴巴,拖着沉重的脚步声远去。然后是李婉儿和她的新兵们的低语,越来越近。最终,帐门被掀开,冬日的阳光和冷风一道扑进来,打碎里边的沉静。
见到红拂依旧保持着自己早晨出门前的姿势,婉儿眼中流露出了明显的怜惜。她也研究过射死孙华的那支“流矢”,凭着女人的直觉,将刻在箭杆上的姓氏和红拂正在寻找的人对应到了一处。尽管没有将这个消息散布,但婉儿对红拂心里的悲伤感同深受。她本以为关键时刻被自己的男人抛弃已经是人世间难以承受的打击,却没想到比起李靖的狠辣果决来,自己的丈夫柴绍简直算得上贪妻恋子“懦夫”了。至少,他在独自跑路之前,还懂得跟自己商量一下。尽管商量的结果早就被他揣在笑容之后。
“战势如何?”红拂不愿意成为被人怜悯的对象,稍稍将身体坐正了些,低声询问。
“妹妹还是多出门走走吧。总是这么闷着,恐怕对身体不大妥帖!”婉儿知道红拂不过是想岔开话题,笑了笑,关切地叮嘱。
“没事儿!谢谢姐姐关心!”红拂轻轻摇头,笑容如经过霜的菊花,“我难得有时间静下来理理自己的思路。这几天坐在帐中,倒明白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情!”
‘看你那幅样子,怎像一个想明白了的人?’婉儿心中暗暗叹气。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轻松,“你自己不闷就好,我可不成,最怕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所以从小就不像个女孩子,终日喜欢和刀剑打交道!”
说到这,她借着炭盆里的火光看自己的手。拇指,食指的指肚和掌心处都结着厚厚的茧子,一看就能看出来是握马缰和握刀所致。这样的手有失温柔,却能将自己命运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掌心。
“人家都说姐姐是当世妇好呢!”红拂笑着用历史上最早出现的一名女将来比喻婉儿。
“我只是胆大妄为而已,跟古圣先贤怎能相提并论!”婉儿笑着摇头。
“古圣先贤,不过是传说中人物罢了,其实未必是真!可将来的历史上,无论执笔者愿不愿意,都得无法掩盖姐姐的名姓!”红拂看着婉儿的眼睛,由衷地夸赞。
“妹妹如果愿意,也可以一直跟着姐姐身边,咱们一道建功立业。反正咱们这支队伍叫娘子军,有我李二娘的位子,就有你张出尘的位置!”婉儿见红拂眼中的悲伤略淡,赶紧趁热打铁。将红拂留在身边这几个月,她处理起军务、政务来格外轻松。一是因为有个同样大气的女人为伴,寂寞时也可以说些悄悄话。二则军中很多男性都希望在红拂面前有所表现,很多任务不用她这个主帅指派,全都抢着去做了。所以,无论城内的李靖如何十恶不赦,婉儿都希望能将红拂继续留在娘子军中。到了这个位置,她已经不需要依附于男人。同样,红拂将来也不需要成为别人的附庸。
听出婉儿话中的激励之意,红拂非常感激,却不打算接受对方的安排。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决定提前跟好姐妹打声招呼。“待孙大当家下葬后,我便准备离开!”
婉儿没想到自己一番努力会是如此结果,不觉一楞,“你要去哪?”她脱口追问,“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你一个女孩子家……”话说到一半,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对着的不是个寻常柔弱女子,笑了笑,缓下声音,继续道:“你要是走,也别走得太急。至少把落脚点先想好了再说,免得大伙为你担心!”
“我想去塞上看看仲坚兄!”红拂心中本来没有答案,却猛然间了悟般找到了去处。“他那边肯定需要人帮忙,大伙朋友一场,总不能天塌下来让他一个人去顶!”
说话间,她从婉儿的眼中看到了明显的警觉,但很快,这种警觉便被理解与包容所取代。“也好,反正长安破后,李家也要出兵与仲坚携手对抗突厥。到时候咱们都做领兵之将,跟狼骑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
“我想,我想一个人先走!”一再拒绝对方的好意,红拂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坚强。“姐姐帮我个忙,别惊动太多的人,我想一个人慢慢走。等我到了,姐姐娘子军估计也快到了……”
看着红拂柔弱中透着决然的眼神,婉儿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也好!”她又低低的叹了口气,非常能体谅对方的难处。“姓李坏事做绝,肯定会遭报应。你不见他,也省得到时候心软!”
“不瞒姐姐说,如果李靖见到唐公大军便主动投降,反而不是我认识的李靖了。”红拂轻轻摇头,话语里依旧带着欣赏意味。
婉儿轻轻抚摸朋友的头,眼中再次充满怜惜。“傻妹妹,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替他说好话?”如果真的放下了,应该根本不在乎对方生死。而红拂却依旧给对方的行为找理由,哪怕她差点死于对方的箭下。
但李靖必须死。不光是为了孙华复仇。还有几件事情婉儿不想当面告诉红拂,经过她仔细查访,在李家举事之前向朝廷告密者,带人查抄李府,将老弱妇孺斩草除根者,以及出主意挖掘李家祖坟者,都隐隐指向了同一个人。
“有些风言风语,这几天我也隐约听闻。至于那所施展的那些手段,作为大隋旧吏,也未必真是什么错!倒是他的才华,姐姐也亲眼看到了。如果用做长史,恐怕可让唐公麾下大军如虎添翼!”知道这样说,婉儿会非常生气,红拂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在姐姐你眼里,唐公是吊民伐罪。在小妹眼里,站在杨家旗下和站在李家旗下都是为了功名富贵。正所谓各为其主罢了,哪有什么高尚与卑劣的分别!”
说罢,她再一次看向摆在身边的雕翎,仿佛霎那间,看懂了天下全部的男人。
第四百九十三章 无名(1)
知道自己留不住红拂,李婉儿也不再刻意挽留。作为一个曾经被丈夫毫不犹豫地当作累赘抛弃的女人,她知道这世上有些伤根本无药可治。也许流水般的时间会将伤口上的血迹慢慢冲淡,但任何时候,哪怕有一丝风吹上去,已经藏起来的伤口依旧会疼得人撕心裂肺。
能让疼痛暂时被忘记的唯一办法是找另外某些重要的事情,把自己的闲暇时间全部占满。就像现在的她,每天在军中从早忙到晚,有数不清的命令要下,数不清的杂事要理顺,即便柴绍刻意跑来搭话,名义上还是夫妻的二人也要花费好大力气,才能将话题从军务转到私事上。往往到了这个时候,新的军情又送了进来。双方不得不再度沉浸于军务。
“我已经向唐公请缨,待攻破京师后,就领一支兵马北上!”望着妻子再次垂下的头,柴绍低声告诉。北上的方向,自然是突厥人入侵的方向,他知道妻子肯定为自己这样做而感到高兴,但从对方专注于公文的眼神里却看不到半分波澜。
“我仔细分析了一下,突厥人不可能只选一条路南进。他们有很多部族,彼此之间都怕对方占了自家便宜。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多路齐头并进,涿郡只是其中一条道路。太原……”柴绍故意把话停住,想试试婉儿是否在听自己的分析。眼前的人只是邹了邹眉头,然后就又把目光放在了公务上。
“西侧的梁师都兵力不强。弘化郡虽然对李家至关重要,但距离长安甚远!”轻轻叹了口气,柴绍继续道。“所以,我不准备去西路。我准备去雁门一带,如果突厥人从刘武周的地盘上杀过来,我刚好以骑兵跟他一较长短!”
“那你小心些!元吉还是个孩子,根本别指望他能给你帮忙。如果战事不顺,你随时可以退入五台山区。那边地形起伏较大,不适合骑兵的展开。突厥人想追杀你也未必能找得到进山的路!”李婉儿终于回答了一句。但话语却仅仅限于军事上的见解。
即便这样,已经让柴绍喜出望外。他不指望能完全获得妻子的谅解,但两个人同在唐公帐下为军官,总是这样僵着也的确不是办法。况且现在的妻子不是当初那个只可能拖累他丢掉性命的婉儿。现在妻子背后站着数万虎狼之师,还有一个没多久就可能成为皇帝的父亲。对于一个渴望者将事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男人,什么嫁妆能比这数万大军和通天捷径更厚重?
想到二人之间的关系可能会出现转机,柴绍说话的语调更为温柔。尽管在内心深处,这样做让他很尴尬,但男人活着,却不得不正视现实。“婉儿……”他低低地轻唤妻子的名字,满脸爱怜与祈求。
“还有别的事情么?”李婉儿从公文上抬起头,明亮的目光宛若冬夜里的冷月。
“没,没别的事情。我这次来就是想问一句,如果娘子军先入了城。你真的打算做这个北上兵马的统帅么?”柴绍被看得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问。
“那也得我的娘子军能率先入城!已经攻了九天了……”李婉儿也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柴绍在想方设法弥补两人之间的裂痕,但越是弥补,给她的感觉却是裂痕越清晰。也许,这条裂痕在二人成亲之前就存在的,只是她当年少不经事,一直以为世间大部分男人的肩膀都厚重如山。而只有经历过后才知道,能在关键时刻刀山火海都不会放弃你的男人,错过后便不可能再找到第二个。
以世俗眼光标准,柴绍当时做得一点儿都没错,甚至堪称理智。夫妻两个与其一块儿被人捉住杀头,还不如各自逃命。至少,那样,活下来的人可能有机会为死去的人报仇。但婉儿却不想自己再与一个理智的男人生活于同一屋檐下。至少,她不想再被人理智地抛弃一回。
“长安城支持不了多久了,守军已经是强弩之末!”柴绍见婉儿眉宇间带着烦躁,笑着开解。
“其他事情,待城破之后我才有时间想!”李婉儿轻轻摇头,话语里透着坚决。“城破之后,无论是不是娘子军第一个进城,我都会领兵北上!”在内心深处,她同时也作出决定。
无论为了当年的相救之恩,还是妹妹萁儿的幸福,她都不会看着李旭独自面对塞外数十万狼骑。
久攻不下的长安城随着尸体的堆积,终于被人血冲开了一条缺口。十一月,丙辰,李建成麾下的旅帅雷永吉带领一百多弟兄在长安城北墙上站稳了脚跟。随后,左三统军窦琮亲领侍卫杀上,杀散已经精疲力竭的守军,成功夺下了长安北门。
紧跟着,娘子军从西门入城。生擒京兆尹骨仪,并从试图立功赎罪的他口中得知了百姓们倾力支持守军的缘由。为了避免出现麾下士卒与百姓之间的冲突,李婉儿派遣自己的族叔李神通举着其父李渊的亲笔手令巡街,有蓄意扰民者,杀无赦。几个劫掠民财的害群之马还没等把抢来的财帛捂热乎便被当众斩首。一些尚未蔓延开来的暴行也被及时地栽赃于战败溃散的守军头上。本来抱着必死决心的城内百姓见李家军入城后非但没有乱杀无辜,而且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克制,立刻打消了与大隋共存亡的念头。
长安城经历了十余天血腥洗礼后,重新恢复了宁静。壬戌,李渊拥立十三岁的代王杨侑为皇帝,改元义宁。遥尊杨广为太上皇。紧跟着,在亲信的授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