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着道。
“越是如此,越令婉儿难过啊。你没听刚才红拂小丫头说么?他义兄是翱翔于天空中的苍鹰!”齐破凝亦叹息着摇头,“他不是咱们两个。咱们两个麾下就这万把人,几十里山头。不得不就近找个有本事的人依靠。旭子他大小也算一方诸侯,凭什么非要给李家效力?李家又有什么东西能收他归心。光用婉儿和他当年那些遗憾么?恐怕唐公愿意成交,萁儿不介意跟姐妹两个共事一夫,婉儿自己也不愿意把自己当货物卖!”
“也是,婉儿不会把自己卖第二次!”王元通抓起马鞭,将山道旁的矮树抽的绿叶横飞。
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情。特别对于垄右李家这样的豪门而言,每一段婚姻背后都隐藏着一个交易。李渊当年明知道婉儿对旭子的心思,却依旧将她嫁给柴绍,恐怕主要不是为了信守两家的婚约。而后来他故意放任萁儿离家出逃,也未必是想成全女儿的姻缘。作为一家之主,他要为整个家族的前途打算。不能被骨肉亲情羁绊,也容不得半点犹豫。这种选择看上去很无情,但几百年来那些世家大族就凭着这种精心布置下的网而得以生存,得以延续。并且今后还会继续以同样的手段支撑下去,绵延不尽。
“还是红拂这样好,想嫁谁就嫁谁!”沉默了片刻,齐破凝低声感慨。
“也未必,那个李靖十年都没找过他,谁知道还会不会认帐?”王元通摇头,不认可齐破凝的观点。
“元通,你不会……”齐破凝像不认识般盯着同伴的眼睛,抗议。“咱们哥俩儿跟人家开玩笑归玩笑,可不能做得……”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当年贺若小姐和子樱之间不也一样?结果呢?”王元通用力一夹马腹,猛地向前窜出了半丈余。
他这样说并不是完全因为怀着某种期待,而是出于阅历。当年秦子樱只是个小录事官,其家人还不准他娶贺若小姐过门。何况李靖曾经做过一任郡丞,又是大将军韩擒虎的外甥?
“人和人不同,李靖是个旷世英才!”齐破凝觉得有些尴尬,喃喃地道。也许王元通所说的情况对二人来说最为有利,但他更希望看到一个团团圆圆的结局。“毕竟红拂为他等了十年,他如果不认这个帐,也忒不是东西!”
“正因为人人都把他当作英才,他就越不可能选择红拂。老齐,你以为人人都是旭子啊!”王元通叹了口气,又道。
这世间只有一个旭子,即便做了大将军,依旧保持着少年时代的敦厚与纯良。红拂口中提到的那个李靖至少已经三十多岁,仕途坎坷,出头不易。所以不会像旭子那样,把情分看得比前程还重。
可像旭子又太注重情义,以至于不通权谋,不通机变。这样的人做朋友很令人开心,作为头领,前途却未必光明。连齐、王两人自己都宁可选择追随李家而不是追随于他。他又凭借什么力量在乱世之中特立独行呢?
博陵六郡是四战之地。短时间内,河东会将其作为屏障。但当河东的实力壮大到一定地步后,这道屏障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届时,旭子对唐公讲情义,唐公会对旭子讲情义么?
“但愿咱们和他今后别在沙场上相遇!”半晌之后,脸色苍白的齐破凝喃喃地说了一句。
“但愿如此,正面对敌,世间几人配做他的对手!”王元通摇头,苦笑。叹息声被山风吹散,在溪谷间萦萦扰扰。
第四百四十一章 羽化(8)
出了王屋山范围后,李旭吩咐众人依旧把兵器藏入行囊中,扮作是一伙大商队的模样。当年他跟随孙安祖出塞贩货,行里的规矩摸得极清,所以一般人不凑到近前看根本看不出破绽。而值此兵荒马乱的年月,乡野间的村庄大部分都被废弃了,路上很少遇到行人,即便偶尔经过一些聚族而守的堡寨,他们这两百余武装私盐贩子不上门找麻烦,堡主已经持斋念佛了,又怎敢问一问恶客的来头?
如是行了大半日,队伍来到了丹川附近。李旭命令大伙停下来用饭,顺便让坐骑也恢复一下体力。前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即便心里再着急,也不敢让大伙过于劳累。否则一旦遭遇到什么不测,众人连夺路而逃的力气都没有。
危险不仅仅是来自某些不长眼的蟊贼,凭着手中这两百余弟兄,李旭还真没把沿途的土匪流寇看在眼里。但长平、上党一带还驻扎了不少官军,这些人可未必完全受太原李家的控制。况且即便太原李家的势力已经延伸到了上党和长平两郡,李旭也不敢再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别人身上。李婉儿是李婉儿,李家是李家,虽然为骨肉至亲,中间的差别却犹如云端和谷底。
不仅李旭变得谨小慎微,其麾下的主要将领和幕僚如今几乎都染上了疑心病。自从河南兵败后,大伙无论走到哪里都提着万分小心。李旭在山寨中逗留了半天一夜,时德方和周大牛等人瞪着眼睛戒备了一夜。现在看上去,几乎每个人的双目中都布满了血丝,比刚从战场撤离的那几天还为憔悴。
“用完了饭都睡一会儿吧,午间也不是赶路的好时候!”李旭将目光从众人疲惫的面孔收回来,笑着吩咐。说完,他四下瞅了瞅,找到一块被太阳晒热了的石板,率先四仰八叉地躺了下去。
“就依大帅的,咱们养足了力气再继续赶路!”周大牛向身边的亲卫们使了个眼色,也跟着躺在了草地上。众亲兵四下散开,围着李旭和几个武艺不精的幕僚兜成一个大圆圈,背靠着背坐下,闭上眼睛假寐。
阳光不算太毒,晒在人身上很舒服,就像一双手在轻轻抚慰般,让人慢慢放松紧绷着的肌肉。很快,有人的鼻孔里便发出了低低的鼾声。伴着夏日里的微风,来来回回地在草尖上萦绕。
听周围的鼾声渐渐浓了,李旭慢慢坐直身体。然后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远离宿营地。他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微,但还是有几双眼睛睁开了,目光中充满了警觉。
“我去在路边的树上刻些记号!”李旭笑了笑,冲着被惊醒的几个人解释。
“嗯!”周大牛也慢慢坐起,蹑手蹑脚地跟在李旭身后。转眼之间,张江、王须拔、时德方等主要将来和幕僚都跟了过来,众星捧月般将李旭保护在人群中间。
“大伙再歇会儿吧!刻几个记号的事儿,用不着兴师动众。我跟王屋山的人约好了,只要发现是咱们的弟兄过山,他们绝不阻拦!”李旭不得不站住,压低了声音命令。
王须拔、张江等武将都不回应,径自走到李旭身边。时德方、方延年等文职幕僚比较注意尊卑,拱了拱手,笑着道:“睡不着了,跟着大将军走走!一旦大将军临时想起什么事情来,也好有人商量一下不是?”
“睡不着就去放马,把看坐骑的弟兄替下来休息!”李旭笑着摇头,吩咐。
“我已经安排他们轮番休息了!”周大牛低声回答,半步不肯离开李旭左右。
“那就都小声些!”旭子无可奈何,只好向众人妥协。
“嗯!”将领们明白主帅的心思,低声答应。然后跟在李旭身边,慢慢地走向官道。
眼前的官道是绕向博陵的必经之路。如果还有其他弟兄沿此路北返的话,很容易便能从路边的老树上发现李旭刻意留下来的标记。尽管不能确定最后到底有多少弟兄能从黄河南岸撤回来,这一路上,大伙刻得还是非常认真。一笔一画间,充满期待,充满仇恨。
大伙不是不能容忍失败,但不能容忍在胜利已经处于咫尺之遥的关键时刻被人从身后狠狠捅了一刀。被出卖的疼痛是如此刻骨铭心,以至于每当想起来,就让人恨不能立刻带着兵马杀回洛阳。将那些使阴谋诡计者从深宅大院中揪到阳光下,问一问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难道他们不知道博陵军一散,整个河南便再没有人能抵挡瓦岗么?难道在那些人眼里,博陵军比瓦岗贼的威胁更大?难道他们看不见大厦将倾,他们正在给自己缔造坟墓?难道他们只是想自杀,并且还想拉着所有相关的人和无辜的人一同去死?
但眼下,大伙首先要做的是让更多的人平安返回博陵。那分散撤离战场的数千弟兄都是百战精锐,能平安回到六郡一个,博陵军就多一分洗雪前耻的希望。
“若不是大将军人脉广,咱们和王屋山群雄少不得又是一场血战。这下好了,后面的弟兄轻车熟路,很快就能追上来!”王须拔一边刻,一边低声议论。
根据李旭在山寨中跟王元通、齐破凝等达成的协议,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如果还有其他博陵子弟从山下经过,太行、王屋一带的绿林好汉绝不留难。凭着这个约定,其他分散撤离战场的弟兄们平安北返的机会又多了几分,这次堪称灭顶之灾的战败所造成的损失也减轻了不少。
“嗯,希望姓王的和姓齐的两个家伙言而有信,否则,早晚咱们提兵杀过去……!”郭方压着嗓子,一边刻一边发狠。
这次兵败让博陵军元气大伤。南下之时李旭带了大约四千精锐和近七千匹战马,分散突围后,满打满算也只可能有一千人左右能平安返回博陵。无论取道河东、取道黎阳还是绕向齐郡,沿途上都是危险重重。东都洛阳那边试图将博陵精锐斩草除根,河南各地的流寇跟六郡子弟有不共戴天之仇,至于河北南部的窦建德和高开道,他们的前任大当家都是死在博陵军之手,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当年的仇人穿越自己的势力范围。
而弟兄们胯下的战马此刻在各地豪杰眼里是比真金白银还贵重的抢手货,只要被看见,肯定连马掌都不会给留下。
“据我观察,王、齐破凝都是个直性子人,他们的承诺应该靠得住!”时德方慢慢凑过来,在王须拔和郭方二人身边低语,“但此事关键在大将军,无论最后多少人回到博陵,大将军不肯向朝廷问罪也是白搭!所以,王将军,大伙交托给你的事情你得抓紧……”
“非得我去么?”王须拔偷偷看了一眼在不远处向树干上刻标记的李旭,用只有三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询问。劝李旭造反的事情,大伙已经酝酿了不是一天两天。但谁也不愿主动开这个头。一则将军大人刚刚经历妻离子散之痛,众人不愿意给他增添烦恼。二来么,陛下对李将军的恩义人所共知,万一将军大人宁愿做朝廷的忠鬼,劝他的人难免会受到责罚。
“恐怕只能是你!第一,你的职位比较高。第二,即便你说错了,看在君廓的情分上,大将军也不会怪罪你!”时德方点头,坚持。
在分散突围时,已经身负重伤的王君廓自认无法幸免,为了不拖累弟兄们,他主动留下来扮作李旭迷惑瓦岗军。据后来大伙在沿途打听到的谣传,王君廓最后可能投了黄河,也可能降了徐茂功。但无论最后的结果是哪一个,李旭都欠了他的情。所以作为王君廓的族叔,王须拔有资格小触几次李旭的虎须。
“非现在么?回到家中不成?”王须拔又偷看了一眼李旭,畏缩着向时德方等人请求。
“不成。大将军早一天做决定,咱们今后的路便好把握一些。否则一旦朝廷再派来新的六郡总管,必然导致军心大乱!”时德方被上不得台面的王须拔气得直咬牙,扯着对方的衣袖低喝,“到了那时,本来就心怀叵测的几个家族顺势一推,咱们又要重蹈一遍荥泽之祸!”
“的确如此。大将军宅心仁厚,这是他的长处。但对于敌人来说,就是一个弱点。必须有人在关键时刻推他一推……”郭方想了想,又道。
“可,可将军他……”王须拔两军阵前从没打过哆嗦的王须拔额头上慢慢有汗珠渗了出来,聚集成股,顺着眉梢不断地向下滚。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是李旭将他从一个叛贼头目变成了一个官军的将领,从而结束了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而一年后的今天,却轮到他去说服李旭,劝对方扯起反旗,做自己曾经做过的事。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做的事情算不算胁迫主帅,自从接受招安以来,天地良心作证,王须拔从来没这样想过。
第四百四十二章 羽化(9)
硬着头皮,王须拔一点一点向李旭身边蹭。他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愿意接受同伴们的请求,但比起再经历一次稀里糊涂的战败来,他又不得不担负起众人所托。毕竟惹李旭发怒不会令大伙丧命,而再打一次败仗的话,谁也无法保证自己还能活着返回老家。
“大,大将军,咱,咱们这次败得,败得实在有点儿冤!”看着李旭坚实的臂膀,王须拔愈发感觉嗓子发紧,“我是说,我是说,咱们本来不该败的,都是,都是那些王八蛋太缺德……”
李旭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他没有立刻转身,而是慢慢将正在刻画的标记完成。好像那是个绝世之作般,他认认真真地抬起短刀,仔细观赏了片刻。然后才回过头来,深不见底的双眼中充满了微笑。
仿佛瞬间被看穿了隐藏在心底的懦弱,王须拔赶紧垂下眼睑,不敢与迎面而来的目光相接。他还记得自己去年受招安时的承诺。当时,他和郭方等人已经决定将自己的一生交给眼前这名少年,刀山火海,决不反悔。而眼下不过刚刚经历了一个挫折……。想到这些,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抹去额头的汗水。一张脸热得像烤焦了的猪肉皮,红里透黑,几乎马上就要冒出烟来!
“这些话是别人教你的吧。须拔,你一点儿也不适合做说客!”仿佛感受到了对方的尴尬,李旭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心腹爱将王须拔的肩膀。
这一拍,令王须拔心里感到愈发不安。“不,不是别人。不用别人教,我自己也想说。我不是怕死。大将军,须拔这条命是交给您的,我说过的话,这辈子都不会反悔。”他慌慌张张地解释,唯恐李旭不信。“我想是说,只是说朝廷无义,咱们在前方为它拼命,它在后背下刀子。东都做得这么绝,陛下,陛下到现在都没吭一声!”
“如果我是陛下,也不会处置留守东都那些人!”李旭咧嘴而笑,棱角分明的脸上充满了苦涩,“当时咱们如果能击败刘长恭和段达,陛下也不会处置咱们。形势到了这种地步,他不能拱手把整个河南让给瓦岗军!”
“瞎子才看不出来大将军对朝廷的忠心。没了咱们,刘长恭那王八蛋怎对付得了瓦岗军?”王须拔急得直哆嗦,提高了声音喊道。他本意是来劝李旭造反,到现在反倒成了替河南局势担心。那是无数弟兄舍生忘死才打下来的大好形势,转眼之间便被葬送了个干干净净。分到土地的流民甚至还没来得及向田里下种,重新恢复生机的运河也刚刚送走了第一批货船……
“已经与咱们无关了!”李旭叹了口气,轻轻摇头。“人力有时而穷……”
“大人决定不再奉朝廷号令了么?”王须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喜地叫喊。
“不是不奉,是没有力量再奉了!”李旭又叹了口气,苦笑。“失去了那么多弟兄,六郡的元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窦建德和罗艺又虎视眈眈,咱们想给朝廷帮忙,总也得把自己老窝先安顿下来!”
少年人总觉得天下事无不可为,当历尽了艰辛后,才明白自己能做的,仅仅是天赋内的那一些。范围非常窄,非常狭小。
他是一名武将,武将的职责是守护。他曾经豪情万丈地想守护住整个大隋,让所有像自己的父亲、舅舅那样的人都能过上安生日子,让这片河山不再于外敌和内寇的铁蹄下战栗。结果,到头来却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没有守护住,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怀里死去。
如今,最痛苦的一段时间已经过去。他只想守护住自己力所能及的部分。父母、萁儿、治下六郡、还有心中的理想以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