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文武都是这般模样,杨广也不知道自己该追究谁是好。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宣宇文士及进来吧。虞卿下去后继续写旨宣慰阿史那骨托鲁。至于册封和撤军的事情,等朕弄清楚了情况,再议不迟!”
“是!”众臣轰然以应。心里虽然还是非常不甘,表面上却不得不将争议暂时搁置下。
待其他人都退回自己的位置,中官出去宣旨,命人将正在城头上当值的宇文士及喊进来,陛下要向他询问外界的具体军情。
满脸疲惫宇文士及对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甚清楚,但说出的话至少比其他人距离事实又接近了些。据他所知,突厥人撤军行动是在半夜开始的,随后就有骨托鲁的使者从南门前来请和。局势突然逆转的缘由具体目前他正在打探,根据斥候们初步送回的消息推测,是因为陆续赶来的勤王兵马势大,始毕可汗失去了必胜的把握,所以不得不选择全师而退。当然,大隋天子的威仪和阿史那骨托鲁等人的劝告在其中也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
“至于兵出东塞者,乃我大隋虎贲铁骑。”宇文士及扫了虞世基和裴矩两眼,很奇怪他们二人怎么没将这个消息汇报清楚。
“罗艺?谁给他下的旨?勤王兵马由谁带领,怎么不早些派人送信进城?”杨广眉头紧锁,追问道。
虎贲大将军罗艺一直很得他的器重,近几年大隋国库空虚,但在杨广的关照下,朝廷拨给虎贲铁骑的粮草物资却从没亏欠过。那五千多人马皆披具装的虎贲铁骑是大隋边军精锐,不到万不得已,杨广绝对不会轻易调动。
这次雁门被围,杨广最期待的就是罗艺能带人来救。具装铁骑是塞外轻骑兵的克星,从大隋立国那天起,具装铁骑遇到塞外狼骑就从来没输过。但罗艺却始终没有出现,直到今天,杨广才得知自己的心腹爱将居然直捣了突厥人的腹地。
如果此刻杀到阿史那骨托鲁老巢的是别人,杨广会非常高兴。正如他刚才想的那样,这一招围魏救赵使得堪称精妙。但去虎贲大将军罗艺带人杀入了草原,则让杨广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难道朕的安危在尔等眼中根本没什么分量么?”他黯然地想,眼圈慢慢又开始变红。
“勤王兵马来自各方,连日来,他们一直和始毕可汗麾下的狼骑厮杀,所以,突厥人才无法用全力攻城!”看到杨广倘然若失的模样,宇文士及知道自己最初的选择是正确的。由于不惜任何代价冲入了雁门城,他麾下的雄武营弟兄损失惨重。但与损失相对应的是,此举为宇文家赢来了更多的信任。
“那现在呢,现在朕的将军们在哪?”杨广一边冷笑一边摇头。
“他们分头去截杀始毕可汗了,说要为陛下一雪此辱!”清了清嗓子,朗声启奏。“臣手上有一封屈突通老将军呈送给陛下的信,刚刚送到,臣没敢耽搁,随身带了来!”
“屈突通,外边的援军是他所带么?朕就知道他不会相负!”闻此言,杨广的心情由失望又转向高兴。半个月前,他已经在城头上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的喊杀声。但突厥人围得太紧,所以城外的勤王兵马由谁统领,到底多少人,城内根本无法得知。
屈突通也是杨广最信任的将领之一。危急时刻,此人能领兵杀到,说明他这个皇帝做得还不算太失败。
“臣探明,同来的还有武贲郎将李旭、虎贲将军云定兴,辅国将军独孤林以及唐公次子李世民,张须陀将军帐下督尉秦叔宝和罗士信!”宇文士及想了想,又报上了一串令杨广听完心情越来越舒畅的姓名。
“快呈上来,朕要亲自看看屈将军写了什么。李将军居然从河南也赶来了,还有秦叔宝和罗士信?他们在哪?他们怎么还不入城?难道怕朕怪他姗姗来迟么?”高兴之余,杨广也不顾计较虎贲大将军罗艺的动向了,拍打着桌案命令。
宇文士及快步上前,从胸前掏出一份被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双手呈递给杨广。刚才那一大堆名字是他故意同时报出来的,作为皇帝陛下的女婿,他深知自己的岳父是什么脾性。
如果阿史那骨托鲁和勤王兵马没达成任何协议,他绝对不会主动请降。促成今日局面的,肯定是屈突通和李旭等千里来援的大隋将领。而屈突通的信中,也必然会向陛下坦承此事。
据宇文士及预测,诸将为挽救大隋所做的努力既可能是功劳,也可能是罪名。
所以,共同分担的人越多越好。
如是想着,他偷偷观察杨广的脸色。发现御案后的陛下脸上笑容渐渐消失,表情越来越暗,越来越凝重。
第三百三十七章 干城(10)
毕竟曾经做过南征大军的统帅,虽然运筹帷幄并非其所长,但只将屈突通的奏折读了一半,杨广已经清楚地了解到了半个多月来隋军的战略部署。
不得不承认,在屈突通的全力斡旋下,各路援军齐心协力下了一盘大棋。以奇兵骚扰突厥侧后,以谣言乱其军心,正面再辅以坚强的对抗以及“源源不断”的后续勤王兵马,可以说,无论虎贲大将军罗艺出不出塞,突厥人败局都已经定了。
阿史那骨托鲁不是突然良心发现,而是局势迫使他不得不背叛始毕可汗。否则,他的他的东塞诸胡只有死路一条!‘绝妙!朕的爱将们所作所为真实绝妙无比!’杨广心中赞叹,挂在嘴角上的笑容却充满了苦涩。
这是一盘前所未有的好棋,环环相扣,步步紧逼。懂得兵法的杨广知道纵使自己亲自指挥,都未必能布置得如此精妙。但是,在这盘绝妙好棋内,他这个大隋皇帝却充当其中一粒棋子,一粒把数十万突厥主力吸引在雁门城外的棋子。布置此局的将领要么是对雁门守军的实力有绝对把握,要么,他们根本不在乎城里人的生死!
杨广更不愿意相信诸将的态度是后者,但他却觉得心里无比地冷。‘原来,只有朕的女婿肯跟朕同生共死!’他苦笑着想,目光顺着奏折向下看,将附署于屈突通奏折后的将领姓名一个个刻在心底。
他看到了阴世师、云定兴,心里冷笑。这二人俱是才能泛泛之辈,向来没什么主见,想必是跟着大伙凑热闹。看到尧君素,约略有些不甘。再向后,他看到了宇文士及曾经提到过的李旭、秦叔宝、罗士信和李世民,叹了口气,把奏折放到了御案上。
行宫内一片沉默,就连最擅长揣摩皇帝心思的虞世基,此刻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令杨广开心了。如果上前恭贺陛下指挥若定,击退域外霄小,等于帮着屈突通等人说好话。在没拿到对方的孝敬前,虞世基不确定这样做对自己有什么益处。如果趁机弹劾屈突通等人擅自行动,恐怕又要得罪所有武将势力。跟随屈突通一道追杀敌军的将领有不少是宇文述和来护护儿的嫡系,同时得罪两个武将中的领军人物风险实在太大。
“唉,这些后生崽也忒急着立功!”站在武将队列第二位置的来护儿老将军心中暗叹。从宇文士及和杨广刚才的对话中,他已经将外边的形势猜测了个八九不离十。凭老将军的阅历,他认为整个计划都是屈突通主导的。那位屈大人素有率直之名,拿皇上的安危做赌注的事情此人的确也做得出来。但千不该,万不该,其他将领不该谁也不学着宇文士及那样冒死冲进雁门城里跟陛下打个招呼。这就好比是一间房子失了火,有人冲进烈焰和浓烟中和被困者同生共死,有人在外焦头烂额地泼水拆木头。最后获救者感激的必然是那个冲到身边的家伙,虽然这家伙其实什么都没干!
就在大伙面面相觑的时候,行宫外又响起了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中间还夹杂着人的呐喊和兵器碰撞发出的噪音。对朝堂上压抑的气氛来说,这无异是火上浇油。找不到发泄对象的杨广立刻站了起来,怒喝:“反了,居然在朕的殿前喧哗。禁军侍卫呢,难道你们也不准备把朕当皇帝了么?”
“臣等不敢!”镇殿将军杨文宣立刻出列,回应。“臣立刻出去,看看何人在外边喧哗!”
“看什么看,直接斩了!把人头呈上来见朕!”杨广用手将御案拍得啪啪作响。他感到眼前阵阵发黑,嘴里一个劲儿地发苦。屈突通找了那么多人联署,无疑是以人多势众来逃避责罚。老家伙还把主谋的责任一再向李旭头上推,那李旭充其量只是个四品武贲,资历官职皆微,难道他还能左右得了行伍多年的那些老匹夫么?
“陛下暂且息怒,说不定是屈老将军快马将始毕的人头送回来了!”宇文士及见杨广被气得不轻,有心替同僚开脱,笑着启奏。
“朕,哼!”杨广想骂一句‘朕不需要他来拍马屁!’但当着诸多朝臣之面,他必须维持一个心胸宽广的形象,顿了顿,森然道:“他即使不送来,朕也会亲自提兵去取!”
须臾后,镇殿将军杨文宣赶回,身边没有带来任何人头,手里却捧着一份血淋淋的书册。
“这是什么?”所有文武都楞住了。从杨文宣手上的尚在流淌的血迹上来看,是有人冒着生命危险将这本书册送到了行宫门口。而行宫外的喧哗声已经明显小了下去,偶尔有秋风入帘,夹带的只是一两声低低的哀哭。
“杨将军,你手上拿的什么东西?休要惊了陛下!”宇文述立刻出班,抢在所有人前面呵斥。出乎大伙预料的是,向来对宇文述唯唯诺诺的杨文宣却侧行一步避开了他,径直将书册举到了杨广面前。
“有守城将领冒死闯宫,要将此帐册献于陛下。臣已经命人将他拿了,至于这个账本上写的是什么,臣不敢细看,请陛下御览!”杨文宣高举着帐册,朗声启奏。
已经多年没亲自上战场了,浓烈的血腥味道熏得杨广一阵恶心。没等他决定是否将帐册接过来,御史大夫裴蕴闪身而出。“陛下九五之尊,岂可碰如此血腥之物。微臣不才,愿为陛下耳目!”
“裴大人恐怕动不得!”杨文宣横着岔了半步,很失礼地将裴蕴挡在了身后。“陛下,献帐册者浑身是血,还有很多人在背后追杀他。陛下若不亲览此物,为其牺牲的弟兄们将死不瞑目!”
从来没有人见过杨文宣如此激愤,五指上鲜血淋漓,仿佛滴滴都淌自他的血管。杨文宣手里的帐册绝对事关重大,否则献帐册的人也至于受了这么重的伤。大伙目光全部被帐册吸引了过去,有人甚至悄悄地向御案挪动身体,试图从侧面偷偷窥探到一鳞半爪。
杨广也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再不顾天子威仪,亲手接过了帐册,当着众人的面低声阅读。“壬申,米一千石,箭矢一万支,易金珠半斗,平安令箭十支。甲申,米两千石,箭矢一万,易金珠斗半……甲辰,米两千石,易金珠两头,和田玉五块……”
顷刻间,杨广将对屈突通等人的不满被彻底忘到了九霄云外。杨文宣送来的是笔流水帐,从雁门城被围那天起一直记录到现在。而出售方十分高明,一直在大幅度提高着粮食和羽箭的价格。可惜,他不是为朝廷做这笔买卖!
有人在偷偷地和突厥人做交易,怪不得围城这么久,素来不带补给的突厥狼骑还未断粮。狡猾的家伙在最开始就为自己的家族找到了后路,第一笔交易中,便换得了十支平安令箭。
如果突厥人不入城,他们大发战争财。如果突厥人入了城,他们可以凭着出卖朝廷和城中百姓立下的“功劳”来保全自己。“送帐册的人在哪,谁在追杀他?”愤怒中,杨广完全失去了理智,说话的声音简直像野兽咆哮。“杨文宣,立刻关闭宫门,没我的旨意,所有文武不准出宫。来护儿,带朕的佩剑,跟送帐册者去将参与此事的人全部捉来。朕要亲手斩了他,祭我大隋战旗!”
说罢,他从腰间解下天子佩剑,丢给了大步上前的来护儿。有机会盗卖军粮的人只可能出在天子中军和雄武营之间,所以,杨广本能地选择了不再相信宇文士及。同时,他下了另一道口谕给内史侍郎萧瑀和民部尚书樊子盖,“萧卿,你立刻带人出城,命令屈突通放弃追杀敌军,火速入城。樊卿,从即刻起,城中防务全部交给你。”
“臣,尊旨!”杨文宣、来户儿、樊子盖和萧瑀四人躬身领命,然后匆匆跑出殿门。随后,沉重的吱呀声在外响起,连绵不绝。在这令人牙酸的噪音伴随下,一道道厚重的宫门陆续关闭,将行宫内外隔绝开,变成两个完全不相连通的世界。
“你,站到朕身边来!”做出了最坏的打算后,杨广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殿前侍卫点了点手,命令。
那名侍卫不敢违背圣谕,蹑手蹑脚上前,站在了杨广身侧。还没等他将身体站稳,又听到了第二句圣谕。
“把佩刀解下来!放在朕的御案上!”大隋皇帝杨广强压住自己的心跳,命令道。他能听见自己粗壮的喘息声,也能看见诸臣苍白的脸。紧闭的殿门口,三十几个侍卫在镇殿将军杨文宣的指挥下,排成两列,对群臣虎视眈眈。
隶书于杨文宣指挥的宫廷侍卫有一千多人,个个武艺精妙。凭着厚厚的宫门的高大的宫墙,他们足以在十万兵马的攻击下坚守一天一夜。但高墙、厚门和忠心耿耿的侍卫没有能再给杨广任何安全感,这一刻,他能完全相信的只有侍卫刚刚放在自己面前的横刀。那柄刀是开皇年间监造,刀柄上还錾刻着打造时间和督造者官爵和姓氏。
开皇八年十月,大隋行台尚书令,兵马总节度,晋王,杨。
第三百三十八章 干城(11)
杨广坐在御案后,面前摆着自己南征时督造的横刀,不再说话。他还是大隋的皇帝,他还记得自己统兵四十余万横渡大江的辉煌。这份记忆是永远属于他的,没人能够夺走,即便疾病和衰老也不能。在跳动的烛光下,他两鬓的头发可看见明显的秋霜之色,夹杂在涩涩和黑发之间,脆弱而绝望。
留在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大气都不敢出,这个时候谁去惹皇帝的不快,肯定死无葬身之地。虽然杨广很少诛杀臣子,但并意味着他会对出卖自己的人心慈手软。是杀一儆百还是诛灭九族,有人心中暗自揣度。偶尔抬头,将怜悯的目光看向宇文述父子。
没错,群臣之中,有机会并且有胆量盗卖军粮给突厥人的,只有宇文、裴、虞等聊聊几家。也有可能是这几家相互勾结而为之。其他文武要么没机会靠近城门,要么没机会靠近官仓,纵使想卖国也不具备资格。再结合刚才听闻突厥人撤军消息后宇文述失常的表现,罪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那一道道目光如无数把长槊,刺得宇文士及浑身是伤。他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发现平日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的老父胡须,肩膀,胳膊,手背都在不住地颤抖。天已经有些凉了,特别是在破晓时分,不甘心退去的夜风透过纱窗,吹得人脊背生寒。但宇文述却在出汗,发根,眉梢,须末,细细密密的汗珠如秋露一般凝了厚厚一层。
宇文士及知道谁干的坏事了。经过家族几年来的努力,他的哥哥宇文化及现在是中军副统领,他的弟弟宇文士及身为司仓参军。接管雁门城防务以来,出于对同胞兄弟的无限信任,天子御营所控制的东门,宇文士及从来没有去巡视过。
怎么办?智计百出的宇文士及急得耳朵后边直冒火。一刻钟之前他还在为李旭的前程而担忧,一刻钟之后,他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族万劫不复。从小到大,宇文家族留给他的记忆没多少愉快的成分,但这毕竟是他的家族,他的根,他的血脉传承之源!
“陛下——”想了很久之后,宇文士及以颤抖的声音向杨广乞求道。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家族逃过此劫,唯一的办法。他感觉道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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