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君集看不懂突厥人的求救手势,实际上他也不在乎。以作为一个纯粹的武将,他更看重的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为了提高杀人的效率,他把麾下弟兄分成了两队,互相交替着以楔型阵列向河畔迫近。每次都与突厥狼骑接触,造成巨大的杀伤。然后快速脱离,把对手交给另一波同伴。
这种轮番打击的战术快速将恐怖效果扩散最大,已成惊弓之鸟的部族武士们分不清四下里冲来了多少敌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或者被羽箭射杀,或者被横刀砍倒,很多人魂飞天外。为了不成为下一轮打击的猎物,他们想尽一切办法逃命。有坐骑可乘者不管挡在前路上的是敌人还是自己人,一概用马蹄向对方头顶踏过去。而那些失去了战马者,则向跳过来的战马伸出了弯刀。
每一匹战马身上都沾满了血,有马主人的,也有抢夺者的。每一匹死马身边几乎都倒着两到三具尸体,有的是死于侧翼飞来的冷箭,更多则是被自己人砍杀。在这个眉月初升的秋夜里,强盗们被心底的恐惧逼得彻底疯狂了,要么杀人,要么被杀,几乎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
杀,杀,只要能举起刀来,将挡住去路的人砍死。无论是自己人,还是敌人。想要活着回到草原去,看到自己的毡包和毡包里的女人和孩子,就必须杀出一条血路来。
血路两旁堆满尸体。星光不算明亮,却能清楚地照见地面上的红,表面上仿佛带着一层妖异的火焰,沿着河滩滚向秋水。很快,临近岸边的河水也变成了暗红色,细细水波仿佛一团团冰冷的鬼火,无声无息地交替着滚向远方。
河水原本有声音,但在岸上血与火的世界旁,它几乎成绝对的安静。飞虎军士兵扯着嗓子呐喊,从黑夜中杀来,将报复的羽箭射向乱砍乱杀的敌军。当双方距离拉近到二十步内的那一瞬,他们按照平时的训练将弓收起,从马鞍后摘下横刀。彼此之间相隔着丈许距离,将横刀在身侧探平。
火光和星光的交替照映下,那一排排横刀看上去就像鬼神口中的獠牙。已经被飞虎军用这种办法反复蹂躏了好几回的突厥武士没有任何勇气也想不出任何对策,躲避不及者立刻变成了“獠牙”尖上的血肉。飞虎军将士的横刀则毫不客气的挥落,抬起,抬起,挥落,开开阖阖,茹毛饮血。
“杀!为塞上百姓报仇!”侯君集拎着把短柄,长刃,需要双手才能挥动的大刀,冲在队伍最前方。复仇的感觉是那样的甘美,令他身上每个毛孔都感到振奋。火光中,他又看到了自己被焚毁的家园,被杀死的亲人,被掠走为奴的兄弟姐妹。
“杀,为了父老乡亲!”长刀在战马前泼出一道血浪,挡着无不披靡。
有人在他马前放下了兵器,举着双手大哭。侯君集毫不犹豫地挥刀砍下去,一刀将对方砍成两段。跟在他身后的飞虎军将士学着主将的模样,挥刀如风。突厥武士哭喊,求饶,像苇子一般被割倒,被马蹄踏翻,被惯性撞进河里。
这简直是一边倒的屠杀,战败者没有抵抗之力,得胜者却丝毫不懂得慈悲。“饶命!”失去斗志的部族武士跪倒在地上,回答他们的是雪亮的横刀。“投降!”有人一边跑,一边喊,飞虎军弟兄策马赶上,用畜生的前蹄踢断他们的脊梁骨。
他们不认为自己在滥杀无辜,实际上,河滩上的强盗之中也没有任何无辜者。雁门郡四十一城,被突厥人攻破者三十有九。那三十九个城市从此再不能称之为城市。即便突厥人退走后,那里在二十年之内都恢复不了生机。无一户不死人,无一家再完整,一些女子的尸体上,还留着被侮辱的痕迹。在南下时,突厥武士没有将任何中原人当作自己的同类,无论是抵抗者还是逆来顺受者,在他们眼里都是待宰的畜生。此刻,双方易位而处,飞虎军找不到宽容的理由。
在敌群之中几番进出后,侯君集发现了自己交上了好运。朦胧的星光下,一伙衣甲鲜明的突厥人狼狈逃窜。几乎所有逃亡者都护着一名贵胄,而那名贵胄即便在逃命过程中,也没忘了对周围的人意气指使。
然后,侯君集看见李世民带领的另一队人马贴近了敌军,射杀并砍倒了大批的突厥武士。但弟兄们在靠近那名突厥贵胄前受到了些阻碍,剥掉一层敌人后,不得不快速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
“二公子身边的人手太少!”侯君集向武士彟交代了一句,拨马追向了敌酋。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那人肯定是始毕可汗,帮助二公子杀了他,此战堪称完美。但出人意料的是,李世民给了始毕一记冷箭后,却发出了一个与侯君集心愿截然相反的命令。
“君集,放过他!”下一刻,始毕可汗耳朵中的天籁在侯君集心里却如同惊雷。他不敢违背李世民的将令,只好砍杀始毕身边的亲卫来泻愤。接连斩落四、五名敌军,他拨转马头,迎面靠向自己的主公。
“为什么要放了他!”瞪着血红的眼睛,侯君集冲着李世民大叫。
“君集,你怎么能这样跟二公子说话!”长孙无忌松开弓弦,射杀一名从自己马前逃过的部族武士,抢在李世民回答之前呵斥。
侯君集已经被仇恨烧得失去了理智,连二公子都敢质问。在长孙无忌眼中几乎是忤逆的行为却没有引起李世民的任何反感。冷静地收弓,拔刀,年青的李世民笑着回答。“放他回去,阿史那骨托鲁才做不成突厥人的大汗!”
“骨托鲁不是咱们的盟友么?”侯君集的怒气被李世民的从容的表情所压制,心态快速恢复冷静下来,眼神中却露出几分迷茫。
“无论是骨托鲁还是始毕,只要坐到那个位置上,他都是突厥人的大汗!”李世民挥刀,策马,带队杀入另一伙敌军当中,如虎出深山。
第三百三十六章 干城(9)
无论是谁坐上了突厥大汗的位置,他首先需要照顾的是突厥人的利益。这一点不会随着他个人对中原的好恶而改变,更不会因为他回说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或者娶了一个中原女子而受到影响。
道理很简单,就连李世民这种刚刚走上官场的年青人都能一语点破。可偏偏朝中素有智者之称,与异族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许多重臣看不明白。就在旭子和李世民、屈突通等人想尽一切办法消弱突厥人力量的同时,杨广身边的诸位重臣们也在忙碌。他们忙碌的不是如何组织兵马乘胜追击,为边塞百姓讨还公道。而是如何以朝廷的名义对骨托鲁可汗进行表彰。抨击他是非不分,协从始毕围攻圣驾的鲁莽行为;并对其知错能改,主动劝说始毕撤军的功劳表示嘉许。
这话不能说得太重,以免伤了骨托鲁可汗仰幕中原之心。但也不能说得太轻,否则骨托鲁可汗会意识不到皇帝陛下的威严。所以为了圣旨上的某个措词,诸位大臣争执不休。同时还不忘了看看杨广的脸色,趁机表达一下对皇上的忠心。
“此番突厥可汗弃暗投明,全赖陛下的仁德远播。纵使化外蛮夷,也铭感五内。”内史侍郎参掌朝政虞世基向上拱了拱手,将众人的议论纠正到“正确”范围。很多天没有换衣服,他的官袍上有一大块明显的污渍。那是一名为保护他而牺牲的士卒的血,已经被风吹得有些旧了,所以很容易被遗忘。
“骨托鲁汗送来的表章里言辞对陛下十分恭顺。东塞诸胡皆曰见识了浩荡天威,发誓永为我大隋臣属。”见虞世基马屁拍得响,另一名参掌朝政的黄门侍郎裴矩也不甘落于人后。此番出塞巡视本事他的主谋,如果有人追究其“置圣君于险地”的责任来,他纵使再会辩解,也难逃被摘去官帽的命运。所以眼下趁着陛下还在高兴的时候,他想把宣慰东塞诸胡的差事拿到手。到外边躲上一年半载,钱财一分不会少捞,等回来时,皇上和大伙也把灾难的起因给忘记了。
“陛下天威,令霄小望风远遁!”临时作为议事场所的县衙内,几位大臣一同向上拱手。拍马屁的声音震得窗纱嗡嗡响,连只剩最后几天好活的秋虫听见了都自惭形秽,悄悄地闭上了嘴巴。
“哎,是诸位齐心,将士们用命。与朕的德行有什么关系!”杨广用力挥了挥手,打断了众人的奉承。他的两眼依旧红肿着,不知道是熬夜过度,还是因为刚刚哭泣过而造成。但从脸上的表情来看,这位差点成了突厥牧奴的皇帝陛下显然对当前的结果很高兴。明知道众位臣子是在拍马屁,他也不愿意点破。只是略做谦虚,随后就把议论的重点放在了对骨托鲁的赏格上。
“圣旨不必写得太复杂,骨托鲁是个突厥人,太复杂的文字估计他也看不懂!”作为大国君主,杨广的言辞非常附合儒者们眼里的宽弘之主的要求。“虞卿,这道圣旨就交由你来写。骨托鲁还急着回塞外收拾残局,所以别让他等得太久!”
“微臣领旨,谢陛下信任!”虞世基出列,躬身,拜谢杨广对自己的器重。同时,他也不想错过一个发财的机会。阿史那骨托鲁连夜派进城来的信使第一个找到了他的临时住所,除了给朝廷效忠信外,还表达了对虞大人的小小“敬意”。
四十颗据说只有在极北之地的天鹅腹中才能剖出来珍珠,每颗都有拇指大小。流光溢彩,不带半点暇癖。受到了别人这么深的尊敬,如果连对方一点小小要求都满足不了,实在有辱他虞世基能臣之名了。因此,略为沉吟了一下,大隋内史侍郎参掌朝政虞大人又启奏道:“臣立刻就去写,但臣才智不足,恐伤国体。所以写好之后还请陛下指正。此外,臣以为骨托鲁既然已经发誓效忠大隋,我大隋便应正其名号,并召回远征之师,以让塞上诸胡感陛下仁厚,从此洗心革面,永不再叛!”
“臣附议虞大人之言。臣愿去骨托鲁营内宣读圣旨,扬我大隋天威!”裴矩受到的“尊敬”不比虞世基小,大步出列,和对方一道替阿史那骨托鲁说好话。
阿史那骨托鲁用四十颗珍珠的代价向虞世基买的是两个承诺。第一,他希望大隋能像曾经对始毕可汗的弟弟阿史那咄苾嗣许诺的那样,封自己为东面可汗,地位从此与始毕可汗平起平坐。第二,他希望大隋皇帝下旨召回已经杀到草原深处的虎贲铁骑,别让自己的族人再为这次南征付出代价。
高高在上的杨广猛地直起了腰,满脸诧异。他听清楚了虞、裴两位肱股之臣的谏言,但他不明白的是大隋兵马到底什么时候已经杀进了骨托鲁的老巢?如果骨托鲁是在老巢不保的情况下才想起对朝廷效忠的话,首先他的忠心要打折一半。其次,到底是谁采用这种围魏救赵的精妙招术,也令杨广感到十分好奇。
“臣不赞同虞大人的建议!”没等杨广出言询问,水师大总管来护儿越众而出,“依微臣之见,骨托鲁之所以请降,是迫于形势,非出于本心。我大隋兵马既然已经到了塞外,就应该犁庭扫穴。让这次南征的所有胡人都记住教训!”
“老臣赞同来将军的建议!”向来与来护儿势同水火的许国公宇文述今天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快步上前,附和。
宇文述在武将中的威望远非裴、虞两人能比。他的话音刚落,立刻有一大堆老将军站了出来,纷纷建议杨广不要答应骨托鲁任何条件。虽然对方最后一刻翻然悔悟,但顶多功过两抵。绝对不能因为其有悔改表现就忘记了他曾经犯下的过错。
御史大夫参掌朝政裴蕴发觉自己的本家兄弟势孤,抬头四下看了看,轻轻咳嗽了一声。立刻有三、四秘书省的学士闻声而出,大步上前,与宇文述和来户儿两人进行了针锋相对的辩论。他们都是杨广重金供养起来的名儒,说话无一言不引经据典。博古论今,义正词严,一时间居然和老将军们辩了个不分胜负。
“我大隋乃天朝上国,当有博大宽容之风。”秘书学士孔颖达满脸慈悲,仿佛亲眼看到了敌人对大隋朝廷的善意感激泣零,“孟子曰,仁者无敌。彼夺其民时,使之妻离子散。陛下念其民生之艰而恕其罪,其民闻之,必念陛下恩德而心离其君。和议既成,彼酋纵欲悔之,其民必不敢应。如是,我大隋边塞无须一兵一卒驻守,亦固若金城汤池!”
“敢问孔学士,化外蛮夷不通中原之言语,其民怎么会知道我大隋陛下的恩德?”来护儿强忍着肚子里的怒气,大声反问了一句。
“教化,由此可见教化之重要!唯将古圣之言,奉为天下至尊。深推之,广行之,如是不超十年,则化外之地亦为中原……”秘书学士陆德明早有准备,接过孔颖达的话,继续传播圣人的教义。
“放你奶奶的狗屁!”宇文述可没有来护儿那么好的涵养,他霸道惯了,纵使在杨广面前也不会有所收敛。“若是教化重要,怎么不见你二人去教化杨玄感。他可是最喜欢你们这一套的,怎么陛下在前方作战,他在背后捅刀子?”
大隋先帝不喜欢儒生的为人,因此儒学在杨广即位之前对朝政的影响甚微。杨广即位后,为了彰显自己博学多才的美名,修馆兴儒,于是儒者远近皆至。孔颖达、陆德明二人便是其中翘楚。他们两个不但深受杨广赏识,而且和有才子之名的杨玄感、李密往来甚密。特别是孔颖达,因为锋芒过盛得罪了其他儒生,差点被人刺杀,多亏了杨玄感挺身相救才逃过了一劫。后来杨玄感、李密二人造反,孔、陆等学士虽然没受到追究,形象却也大损。除了裴蕴偶尔还拿他们出来当当擦脚布外,其他臣子无论贪佞还是清廉,都不愿与之为伍。
听宇文述提起陈年旧事,很多早就看孔颖达、陆德明二人不顺眼的大臣纷纷出言痛打落水狗。
“陆学士不是好谈教化么,跟杨玄感交往那么多年,你怎么没将其教化好!”
“孔学士不如只身去东胡走一遭,亲自去推行一下你的古圣先学!看他们会不会老拳相待!”众人七嘴八舌,转眼已经离题万里之遥。只听得御案后的杨广脸色青黑,恨不得跳上前,每人抡一顿大嘴巴。
“陛下,臣弹劾宇文大人咆哮朝堂!”御史大夫见孔颖达等人支撑不住,只好亲自出马。
“陛下,臣弹劾裴氏兄弟妄言误国!”宇文述什么时候吃过亏,眼睛一瞪,吓得裴蕴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眼看几位重臣就要当着自己的面吵起来,杨广只好暂时压住心头的怒火。“好了,好了,都给朕静一静。哪位将军出塞了?谁给他下的令?目前到了哪里?胜负如何?你们谁知道,速速奏来!”
“这个!”群臣面面相觑。被围在孤城中一个多月,外面到底发生了哪些事情他们根本不清楚。即便是消息最为灵通的裴氏兄弟和虞世基,也只是从阿史那骨托鲁的使臣口中隐约打听到虎贲大将军罗艺兵出卢龙塞的流言。具体这支人马到了哪,给突厥人制造了多大打击,突厥人自己也不清楚,更甭说贩卖二手消息的虞大人和裴大人了。
“原来你们什么也不知道!”杨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冷笑着说道。“我还当诸位爱卿为国而谋呢,原来都是些义气之争!”
“臣等无状,陛下恕罪!”争论中的众人都傻了眼,一个个陆续躬下身子,不敢抬头。半晌,听见前方的喘息声音小了,虞世基才擦了把冷汗,用极小的声音回禀道:“臣一接到突厥撤军的消息就派人出城去打听,但还没等外边的消息送回来,骨托鲁的使节就到了。臣怕耽误了大事,所以匆匆忙忙地赶来见陛下……”
“臣等准备不周,望陛下恕罪!”众人早就摸透了杨广的脾气,齐声出言自责!
满朝文武都是这般模样,杨广也不知道自己该追究谁是好。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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