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锦瑟(11)
“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光凭几句荒诞的不经的童谣和一个姓氏就令无数豪杰相信大隋朝即将灭亡,天下权柄将归于李氏,这种说法未免令人难以置信。可事实上,偏偏相信它的人还很多!特别是大业十一年开春以后,几乎大隋各地的坊间巷里都在谈论“李氏将兴,杨氏将灭”的流言。有替人算命打褂,兼职捉鬼通灵的“智者”甚至直接信誓旦旦地分析出,童谣中的‘桃李子’,指的是逃亡在外的李家子侄李密,若不是天命所归,此人也不会成为杨玄感叛乱中唯一幸免于难的主谋,更不会才入瓦岗,就得到了那么多大小势力的拥戴。而所谓“皇后绕扬州,辗转花园里”则指的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将横死扬州,尸体填埋沟壑。至于“勿浪语,谁到许”两句,被“智者”们引申得更为清楚,许者,密也,分明指得就是原来的蒲山公,现在的瓦岗军二当家李密。
流言闹得人心惶惶,也让无数想建功立业者蠢蠢欲动。将全部家财献给李密,求一个开国将校者有之。带领百十个亲戚族人占领某个山头,打出“顺天应命,替密公张目”者有之。最可气的是有一个想升官想晕了头的书生,居然直接闯入齐郡太守府衙门,正告太守裴操之和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张须陀二人认清天下大势,西向接李密来做东夏各郡之主。裴操之和张须陀的回答他的自然是一顿板子,那书生却甚为倨傲,被衙役们打得屁股都开了花,居然还抬起头,望着堂上的裴操之,满脸慈悲地说道:“天命,天命你们懂么?如此不知顺逆,待蒲山公大军一到,尔等必将埋骨沟渠!”
裴操之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将此子斩首于郊外,成就了其“开国元勋”的名声。但谣言非但没有因此而绝,反倒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到后来,一些底层官吏也迷惑了,甚至开始偷偷地抱怨裴操之不该将事情做得太绝,断了大伙今后的出路。
流言的源头在哪,张须陀等人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但你偏偏拿它毫无办法。大隋朝连续三次伐高丽无果,已经丧尽了威信。况且到了这种时刻朝廷还不知道善待百姓,反而听信一些书生之言,大造宫室以示太平。年初刚刚完成了极尽富丽堂皇之能事的观文殿,眼下又开始建造仪鸾殿。据市井传言,前年被杨玄感放火烧毁的龙舟也由宇文述之三子智及奉旨建造,比原来的那个更富丽,更堂皇。
朝廷的追求离民间越远,百姓越希望改朝换代。在张须陀和李旭等人眼里,李密不过是一个只会说谎,但从不兑现诺言的大骗子。在百姓心中,李密所描述的画饼却是许多人挣扎着活下去的希望。
不光李密,甚至连张金称、李子通、朱璨、魏刀儿等人都提出了自己的治国主张,号称要与天下人“有衣同穿,有饭同吃”,虽然他们抢劫时每有所得,总是先藏进自己的秘密山洞里。
“奶奶的,如果姓李就能做皇帝,天下姓李的多了,怎么就轮到李密这个大忽悠!”几个人聚会时,罗士信大声骂道。“仲坚也姓李呢,人品武艺都比那李密高得多!”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他博引旁证。压根儿不顾身边的几个朋友已经吓白了脸。
“士信,嘴巴上有个把门的。什么时候了,你还乱说!”秦叔宝素来得大伙尊敬,竖起眼来,大声教训道。
“什么时候啊,五月天气,正不冷不热时候。他李密真有当皇帝的命,就派兵来齐郡跟咱们干一架。只要他能正面击败咱们齐郡子弟,我就承认他不是大忽悠!”罗士信肆无忌惮地嚷嚷,话语里带着一百二十个不服。
“跟李密这仗,咱们早晚得打。但你别把仲坚扯进去,朝廷很忌讳这些!”见对方说得越来越不象话,独孤林上前扯了扯罗士信的胳膊,提醒罗士信注意自己的言辞。
“怎么着,皇上还信这个,我以为只有那些疯子和无赖信!”罗士信眨了眨无邪的大眼睛,惊问。在他眼中,皇帝的表弟独孤林是最理解皇上的人,其意见往往也代表着皇帝陛下的看法。
“皇上未必信,但皇上怕天下百姓信!”独孤林咧开嘴巴,回以连声苦笑。
乱世已至,而满朝文武还忙着争权夺利。如果罗士信今天的话传到他们耳朵内,他们才不会在乎李旭以前给朝廷立下多少战功,肯定会奏请陛下趁早诛之。那些吃肉吃得脑满肠肥的家伙不会看到已经近在咫尺的野火,他们只会把握一切将威胁道自己地位的人打落尘埃的机会。
潜在的危险对大伙来说都是抬头即可得见,偏偏罗士信转不过这个弯来,“皇上自己不信,仲坚还怕什么?”他声音稍低,却依旧不停地嘟囔。
“士信,从大业初年到现在,朝廷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个李姓官员。你别自己光顾着嘴巴痛快,这话传出去,仲坚会大难临头。”秦叔宝忍无可忍,索性直接把话挑明。
“呃,俺老罗没想到这一层!”罗士信将头转向李旭,满脸歉然。但很快,他又轻松地笑了起来,“这里只有咱们四个,连张大人都不在,谁会把我的话传出去?仲坚兄,你说是不是?”
李旭素来拿罗士信这个“疯子”没办法,见对方满脸无辜,也只好顺着其口风回答:“是,士信说得极是。但小心隔墙有耳,所以,这话咱们今后还是不要说了!”
“不说就不说,反正李密如果想当皇帝,得先过来跟咱们兄弟几个打一架。证明了他有当皇帝的本领再说!”
“你会有机会的,我估计,用不了半个月,朝廷就会下旨命令咱们西进剿匪了。”秦叔宝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灿烂的春光,幽幽地回答。
朝廷去年冬天下旨升张须陀为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掌管河南东部各地征剿盗匪事宜。其麾下所辖的东平郡和济北郡,都是以往匪患的重灾区。而平定了左孝友后,齐郡附近再无威胁,郡兵们东向剿匪的任务也就提到了日程上来。
东平郡和济北郡都与瓦岗军盘踞的东郡接壤,在官兵的压力下,二郡之内的蟊贼肯定会快速倒向瓦岗军。届时,齐郡弟兄和瓦岗精锐难免一战,而谁能最终站得上风,秦叔宝心中没半点把握。
不像罗士信和独孤林,秦叔宝对李密没有任何轻视之意。与这个狡诈如蛇的家伙比起来,秦叔宝更愿意和徐茂功交手。后者的用兵能力虽然很强,但毕竟属于堂堂正正的阳谋范畴。而李密那厮,无论用兵还是做事都不依常理。你有可能将其打得落荒而逃,也有可能一不小心,就上了这个家伙的大当。
“西进剿匪?咱们主动出击,好事儿啊!但咱们有足够的粮草么?”把话题回到战事上,罗士信倒不糊涂,想了想,不无担心地问。
“没有,咱们去年的存粮刚刚够吃。打败卢明月时有所斩获,但财宝多,粮草少!”李旭耸耸肩膀,低声回应。“但即便朝廷不下旨,张老将军也得带着咱们西进。经过那个狂生一折腾,咱齐郡子弟必须用战斗来自辩!”
很多人在为恶时,往往是以为自己掌握了天下唯一的大道。那个被裴操之下令斩杀于郊外的狂生便是如此。李旭不怀疑此人对图谶学说的虔诚,也同情这个疯子对重建盛世理想的执着,但被这个疯子一折腾,齐郡子弟和瓦岗军之间便再没了回旋余地,无数人将由其一番疯话而走向死路。在此人出来发疯之前,太守裴操之也好,通守张须陀也罢,恐怕整个齐郡文武心里都没多少挥师西进为朝廷平叛的念头。这倒不是由于大伙对朝廷无效忠之心,而是因为地方上的实情摆在那,以齐郡的能力,能支撑起的士卒最多不超过两万。而瓦岗军现在已经号称拥众十万,危急时刻如果李密登高一呼,四下响应其号召而来的盗匪绝对不会少于二十万众。
以两万郡兵讨伐三十万盗贼,李旭同秦叔宝一样心中没任何把握。虽然他曾经干净利落地击溃过李密,但那时李密身边没有徐大眼,此刻天下形势也与当年平定杨玄感叛乱时截然不同。
“嗨!”听了李旭的话,独孤林也是一声长叹。皇帝陛下的心胸到底有多宽,他比每个人都清楚。大伙击败了卢明月的封赏之所以到今天还迟迟不下,恐怕于那个闹事的狂生不无关系。
主疑,则臣死,自古皆然。如果短时间内齐郡兄弟不与瓦岗军结结实实地打上一场的话,恐怕他这个帝王至亲和李旭这个天子门生,都难逃一劫。
“叹什么叹,不过是一伙蟊贼。咱们前后击溃过的蟊贼,加起来少说也有五十万了,几曾见大伙叹过气来!”罗士信是天生的乐天派,见秦叔宝和李旭等人面色越来越凝重,跳起来,大声道。
“也倒是,他们人数再多,也不过是蟊贼而已!”秦叔宝笑了笑,回应。瓦岗军再强,也不过是贼。官军杀贼,天经地义。这样想着,他心中又渐渐充满了豪气,脸上的表情也慢慢变得轻松。
“可他们现在所求的,已经不再是打家劫舍!”同时,一个声音在秦叔宝心态悄悄涌起。敌人已经开始谋划建立自己的国家,而郡兵们呢,离开齐郡后他们为何而战?为捐税日重,逼得他们终日劳累亦难为家人谋取一饱的大隋么?还是冲着张须陀老将军平日的相待之情?
一旦张老将军有过闪失呢?……秦叔宝不敢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想,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一个事实,那就是离开齐郡越远,弟兄们的战斗力越差。
而瓦岗山,远在八百里之外。
第二百八十章 锦瑟(12)
与秦叔宝不同,比起对郡兵们远离家乡后的战斗力来,旭子更担心的是自己如何在疆场上面对昔日的朋友。以前他只需要面对一个徐茂功,但现在李密来到了瓦岗山,跟随他一道走上瓦岗的肯定还有假商人张亮、野郎中牛进达以及喜欢拿叉草叉子做武器的吴黑闼。平心而论,李旭觉得瓦岗寨的英雄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包括曾经跟他打了个不分高下的程知节,但李密这个人除外,这个人心黑手狠脸皮厚,天知道一群英雄怎么会甘心被这种肩头没有任何担当野心家所驱使。
现实正越来越接近石二丫所赌气时所描述的那样,他的所有朋友都变成了敌人,而只有他,还在忠心耿耿地帮大隋苟延残喘。去年这个时候,旭子还可以用与齐郡弟兄一同守卫家园这句话来自我解脱,而现在,郡兵们马上就要远征了,他的行为和守卫家园已经没有了半点儿关系。并且,四下里贼越剿越多,也成了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如今整个河南除了与齐郡相邻的几个郡县稍为安宁外,从最南边的东海郡到西北的弘农郡,几乎每个地区都活跃着大批的反贼。他们如春天时的韭菜,割掉一茬又生出一茬。官兵进剿虽然缕缕取得胜利,但每次的结果好像只是让匪首换了个名字,官兵前脚一走,地方上立刻混乱依旧。
令人倍感无奈的是,与天下其他各地相比,河南诸郡还算大隋朝目前最稳定的区域之一。南方各地自从前年鱼俱罗将军被冤杀后,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眼下看上去还算安宁的不过是王世充所镇守的江都附近几十里的地方。出江都向南只到宣城,向北只到淮南,便是盗贼的安乐窝。很多在河南诸郡被张须陀大人打得无处躲藏的盗匪都跑到了淮上,利用淮河和长江之间复杂的地形与官府对抗,大大小小响马加在一处已经远远超过了百家。
至于素以民风骠悍著称的河北诸郡,局面更是动荡不堪。先有张金称在清河郡击杀了右侯卫将军冯孝慈,然后有高士达、窦建德以高鸡泊为老巢,四下攻城掠地。更令人惊诧的是,去年秋天征辽大军班师时,居然被一个名字叫做杨公卿的人抄了御林军的后队。据朝廷的邸报上介绍,杨公卿受到御林军的猛烈反击,阴谋没有得逞,只偷了飞黄上厩马四十二匹而去。事实上,贼人的目标仅仅在夺马自强,如果他们把战斗目的定为杀君,御林六军兵马未必抵挡得住。
如今河北各地,不止活跃着张金称、高士达和杨公卿三伙较为著名的反贼。当年被齐郡弟兄击败过的王薄,卢明月、孟让、彭孝才等也流窜到了那里,各自找了个山头安家落户。此外,还有很多实力不大,但为祸不小的反贼,如漫天王、历山飞等,也带领数万匪寇往来纵横。最后二人的活动区域都临近旭子的家乡,所以那里传来的消息每每最让旭子担心。虽然武士彟日前来信告知,唐公李渊已经派人去易县保护他的父母,但旭子依旧为家人的安危而忧心忡忡。
武士彟在信中提及了李世民在塞上的作为,对这位刚刚成年的唐公府二公子子甚是推崇。他还于信中看似毫不经意提到,如果当日替护粮军弟兄守后路的不是世子建成,而是二公子世民,弟兄面对的肯定是另外一种结局。
“唉!”临睡觉前,李旭将武士彟的信拿出来又看了一遍,忍不住长吁短叹。内心深处,他很怀念护粮军中那段岁月。虽然那时的他仅仅是一名校尉,但正因为站的位置不高,所以也感受不到外边的疾风暴雨。
而现在,他的官越做越大,爵位越封越高,心却越来越孤独。几乎没有人能理解他的苦闷,即便身边的最亲密的女人也不能。自从上次两个人因为对朝廷和盗匪的看法不同而争吵过后,二丫总是小心翼翼地回避跟他谈起类似的问题。实际上,除了关心街面上的粮食又贵了几文,济河上游的水田又便宜了多少外,二丫几乎主动放弃了对时局的关心。倒是在理财方面,她与管家配合着一直大显身手。虽然成为旭子的女人还不到一年,她已经让李旭名下的田产几乎多了一倍。如果再加上朝廷封给的食邑,眼下的旭子算不上拥有良田万亩,也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富豪了。
“郎君不开心么?”石二丫明显感觉到了旭子最近几天心事重重,向他身边挤了挤,关切地问。
五月的天气还没完全热起来,夜晚的时候,两个人还可以相拥而彼此温暖。胸口处传来的柔腻感觉让旭子的心情稍微舒坦了一些,他张开手臂,将二丫搂在怀里,低声道:“上谷那边不太安宁,我怕贼人威胁到家人的安全。河北的驿道已经断了有些时日了,爹和娘的身体怎么样,我这当儿子的一概不清楚!”
“那你为什么不将公公婆婆接到身边来。”胸口处有一只小手在轻轻地挠,石二丫一边淘着气,一边温柔地问道。除了在极个别时候性子差些,大多数时间里她都温顺如猫。像猫一样对人充满依恋,像猫一样想方设法获取主人的怜惜。“我虽然不是你的正室,但在公婆膝前尽一些孝心,也是应该的!”
“路上不太平,除非派一个团弟兄过去接,否则,还不如让他们呆在上谷安全!”李旭叹了口气,回答。他已经派了三拾余名忠心的亲兵去保护自己的家人,但如果盗贼倾巢而来,三十几个弟兄以及唐公所派的那几十名家丁即便武艺再好,也起不到多少保护作用。而他又不能派更多的兵,一则朝廷法度不允许,而来张须陀大人也不希望属下因私而废公。
“等哪天不打仗了,你带我回家探亲吧。那样你就可以多带些护卫了,别人也说不出什么闲话来!”石二丫仰起脸,设身处地的替旭子出主意。她的办法不算太好,但确实有可行之处。只是今后还会有不打仗日子么?李旭摇摇头,满脸苦笑。
“咋,你又要出征了?”怀中的躯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紧接着,一个担忧的声音从肩膀处慢慢浮上。钻入两耳,将依恋的滋味缠绕于旭子心头。
“可能会被朝廷派去剿灭瓦岗寨。”李旭又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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