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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丘下的叛军又开始鼓噪,大约三百多名身穿灰布衣服,头上包裹着灰巾的壮汉高举着盾牌,列队而上。这是石子河的灰衫军,脑袋上灰扑扑的头巾是他们的标志。两股盗匪合伙打劫,彼此之间的权力和收益却要分得一清二楚。从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是生意人,做拿人命换钱的生意。张须陀笑了笑,从远处收回目光。叛匪如此,大隋官军其实也差不多。郡兵们打仗,府兵们很少帮忙。这回皇帝陛下派一个府兵将领加入郡兵作战,已经是打破了以往的惯例。
“敌军并不和睦!”李旭提着弓,走到张须陀身边,低声征求对方的意见。“末将认为咱们痛打其中一方,对另一方稍微手下留情,时间久了,他们肯定自己要闹起来!”
“脑袋上包着灰布头巾的是一伙,首领是叫石子河,当年是个有名的泥水匠。腰间缠着白布带的是另一伙,首领叫裴长才,是个卖老鼠药的混混,人很龌龊!”张须陀点点头,没有直接回答李旭的建议。年青人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桀骜不逊,也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没头脑,他在心中又重新更改了对李旭的评价。“也许是有人恶语中伤他罢!”老将军暗自想,转过头,冲着大伙命令。“一会儿士信和重木先出击,将这伙灰衫军杀散则已,不要制造过多杀伤。叔宝和仲坚两个打第二轮,能杀多少杀多少。石子河的人败下去,裴长才的兵马肯定杀上来!”
重木是独孤林的字,这个家世显赫的年青人对李旭不服气,张须陀早已看在了眼里。所以他将罗士信和独孤林放在了一组,虽然从性格上搭配,李旭和他组合到一起更合适些。
“遵命!”李旭和其他几人同时拱手。
“我和仲坚打第一轮罢!士信和重木刚出击过,先缓口气!”秦叔宝为人素来谨慎,想了想,建议。
“嗯!也好”张须陀点头,答应。“你们两个先上马吧。老夫发第一箭后,立刻冲下去!”
“尊命!”李旭和秦叔宝答应一声,飞身跳上坐骑。
秦叔宝身材与李旭差不多高,肩膀却比李旭还宽出数寸。他手持一把丈八长槊,槊锋比普通槊长上半尺,两侧都开有锋刃。见李旭的兵器过于短小,秦叔宝主动策马挡在了对方身前。“我冲进去杀了他们的头目,你用弓箭骚扰其余的人,给我制造机会。流寇和正规军不同,只要带队的头领一死,其他人立刻没了胆!”
“叔宝兄不要急,这个距离,我应该能射得中!”李旭笑着用弓稍向敌军中央指了指,正指向举着木盾,弓着身子前进的流寇头目。那个家伙战场经验不多,半个身子都露在了盾牌外面。这个距离上的敌人,对旭子来说简直就是一块活靶。
秦叔宝的眉毛诧异地跳了跳,他没想到旭子对自己的射艺如此有信心。“成么,山上风向多变!”他善意地给旭子找台阶下。对方急着竖立威信的心情他很理解,作为一个已经四十三岁,在低级军官位置上滚了多年的人,他能明白一个无本之木的悲哀。(注1)
没等李旭再做解释,敌军已经开始冲锋。逆着山坡,他们跑动的速度并不快,跑着跑着,队形就开始变得散乱。张须陀默默地扣着箭,心中计算叛匪和自己之间的距离。一百步,九十步,七十步,他松开弓弦,射出一支响箭。
“嗤——”长箭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从跑在最前方的一名草寇的前胸处射进去。那人的身形猛地一滞,向后倒退了几步,跌倒,咕噜噜滚下山坡。秦叔宝快速一磕马镫,胯下黄骠马发出“唏溜溜”一声咆哮,四蹄腾空,直冲而下。他的骑术十分精湛,胯下战马也是一匹少见的良驹,两个跳跃,已经冲进了敌阵当中。
手起槊落,秦叔宝将距离自己最近的两人挑飞。然后右腿轻踹马镫,命令胯下坐骑跑斜线,切开敌军阵列,直奔队伍中的小头目。
他很遗憾地发现自己扑空了,那名小头目身上插着两根箭,一根射在胸口上,另一根插进了眼眶。无论任何一支都足以致命。秦叔宝快速扫了一眼李旭,然后手中的长槊横扫半圈,将试图夺回头目尸体的数名草寇抽倒,紧接着来了个侧面横切,将惊惶失措的敌人一个接一个抽下山坡。
李旭在黑风闯入敌阵之前,射完了预定中的三箭。他射死了这伙人的头目,又射死了举着灰布战旗的那个旗手。叛军很穷,身上的衣服都是用草灰染的,更不可能买得起铠甲。所以这三箭一点也没浪费,直接夺下了两条性命。
顾不上给敌人任何怜悯,旭子藏弓,拔刀。在黑风前蹄踏入敌阵中的一瞬间,借助惯性用刀刃抹开了一人的胸脯。血在他背后喷起来,溅了临近几名乱匪满脸。那些人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闭着眼睛狼狈而逃。
旭子没有追杀他们,而是拨马横切,他也走了斜线,于秦叔宝的方向恰好相反。两个人的任务是将敌军完全冲垮掉,而不是多做杀伤。
在冲下土丘前的瞬间,旭子发现秦叔宝是个将帅之才。此人知道如果让罗士信和独孤林来完成这个任务,肯定是杀戮过重。所以他主动抢在第一轮出击,既弥补了主将考虑不周全之处,又没损坏同僚的颜面。
对于没有任何训练的流寇而言,战马几乎是他们的天然克星。他们不知道如何有效利用手中的长兵器,也不知道互相保护。旭子的黑刀很快抹倒了第二个人,那是个四十多岁,胡子拉喳的男子。看到战马冲向自己,此人犹豫了一下,没有向其他同伴一样抱头逃走。这片刻的勇敢让他付出了生命为代价,锐利的黑刀切断了他脖颈上的血管。勇敢的男子在原地一圈圈打着旋子,手指用力抱住脖颈,试图把生命和血液留在体内。转了几圈后,他跌跌撞撞地倒下了。双眼瞪得老大,留恋地看着生命中冬日最后一缕阳光。
横向跑出一百五十步后,旭子再度拨转马头。他的身边已经没有敌人了,锐利的刀锋面前,盗匪们鼓不起更多勇气。他放慢速度,缓缓撤回凉亭。不远处,秦叔宝也结束了对敌军的追杀,策马向他靠拢过来。
“我杀了四个!伤了大概二十几个!”秦叔宝伸出手,拍了拍旭子的肩膀。他不夸赞对方的箭法好,已经被战果证明了的事实不需要夸赞。他现在需要摆正位置,把对方作为朋友,同时作为一个不错的对手。
“我杀了七个,伤得肯定比你少。”李旭笑了笑,回敬了秦叔宝一拳。“我不会使槊,这把刀太锋利……”秦叔宝比自己擅长控制兵器,旭子不得不承认。丈八长槊在对方手里就像有了生命般,可以随意施展。这点他自问做不到,认识的朋友中,好像也没人能做到。
“我们去休息,且看士信和重木的。士信的槊法在我之上,重木的射艺不亚于你!”秦叔宝点点头,理解李旭话语中不服的意思。不过他一点都不生气,男人么,心里就得有这种不服输的劲头。
“愿意为他们两个喝彩!”李旭大笑着,和秦叔宝并络而回。他们相继跳下马,在凉亭内找了个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山坡下又传来了喊杀声,二人对敌军的举止视而不见。有张老将军在居中调度,有两名值得信任的弟兄前方冲杀,他们对自己的安危很放心。
注1:秦叔宝出生于571年,书中故事是在大业九年。所以其虚岁四十三。本次战斗为真实事件,具体发生在大业九年春。笔者将其挪到冬天,是小说之曲笔,行家勿怪。
第二百一十七章 壮士(4)
望着被弟兄们用血染红的山坡,裴长才的心里不住地犯嘀咕。“这老石会不会坑我?他当初可是说张须陀中了郭方预的调虎离山之计,跑到淄水边上去了!怎么这会儿张须陀又赶了回来,麾下还带着四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张须陀的厉害,裴长才曾经亲身体会过。那时候他还在知世郎王薄麾下做一个旅率,日子正过得开心。王薄号称是南华老仙的嫡传弟子,知道前一千年已经发生的和后五百年即将发生的所有事情。能算出谁这辈子能得到多少钱财,谋取多少富贵。他算出大隋官军会在辽东兵败,所以带领一波弟兄造了反。他算准大伙的心思,所以编了一首歌,告诉所有人跟着他能够吃香喝辣。他几乎算准了所有事情,可他就是没算到齐郡的张须陀是自己的克星。听说这齐郡地方富庶,他带着弟兄们来捞一票。结果被张须陀从华山一直撵到岱山,又从岱山撵到黄河北岸的临邑,连缠了三道皮索的快靴都跑丢了一只儿。多亏了临邑附近的芦苇丛密,才于野鸭子窝底下拣到了一条性命。
那一次,裴长才在泥浆里蹲了三天三夜,只饿得前胸贴了后脊梁骨,才壮着胆子爬上了岸。上了岸后,他听说王薄又在召集旧部,推算出大伙跟着他将来一定能封侯拜将。裴长才这回长了个心眼儿,没听王某人的忽悠。自己收集了百十号残兵,在东平郡的巨野泽边上拉起了队伍。
当山贼这行当,就跟街头打群架差不多,谁心肠狠胆子大,谁手下的弟兄多,谁就能吃得开。裴长才利用他在王薄麾下学到了那些真谛和自己在街头当混混的经验,混得风声水起,只半年多的时间,身边的队伍就由当初的一百多人发展到上万号。
他这人做事机灵,喜欢在村寨之间转悠。选好了目标后干一票就走,如果对方识相,肯花钱免灾,他也不会把人逼到砸锅卖铁的份上。因为秉承着和气生财的原则,所以他的队伍一直没受过什么挫折。反而在绿林道上名声甚好,当得起义贼这个美称。
本来齐郡这块骨头,裴长才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啃的,但他耐不住石子河的撺掇。那石子河是有大抱负的人,他认为放眼河南诸郡,大小山寨有百十来个,像目前这样各自为战下去,谁都成不了什么气候。这两年朝廷忙着打高句丽人,一直没腾出手来收拾地方,大伙还能活得逍遥自在。如果朝廷哪天不打高句丽了,把主要目标对准各路英豪,则大伙就都成了秋后的蚂蚱,谁也蹦达不了太长时间。
如果不想被朝廷逐一剿灭,大伙就只能联合起来共图富贵。但合兵一处有个关键问题难以解决,那就是谁来当这个大首领。本来知世郎王薄是个不错的人选,不过随着他缕战缕败,那套打卦算命的说辞已经吃不开了。所以,石子河以为,在朝廷开始把目光从辽东收回来之前,谁闯出来的名声最大,谁就能取代王薄成为河南诸郡绿林的总瓢把子。而增长名气的最方便手段就是找一个比任何人名气都大的人来对付,一旦成功地在此人身上捞到便宜,哪怕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胜,也足以让其他好汉们心服口服。
找遍河南诸郡,名气最大的人就是张须陀。一年多来,已经有数十条有名有姓的好汉坏在此人手上。正面打败张须陀,大伙谁都没那个本事。但趁其不备从身后捅他一刀,却不是什么难题。
所以,石子河大老远地跑到巨野泽,与裴长才合兵共谋大业。他的计划是带领兵马在齐郡、鲁郡和济北郡交界处转圈。一得到张须陀离开历城的消息,众好汉立刻发兵抄了他的老巢。张须陀官拜齐郡丞,如果他把齐郡的治所历城丢了,不用绿林好汉们动手,大隋朝的文武百官们也饶不了他。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石子河以十头牛,三十个年青漂亮的女人和五十吊铜钱的代价请来了北海郡的好汉郭方预,由他出兵将张须陀从历城引开。然后,石、裴两位好汉带着麾下弟兄趁着张须陀不在,直扑历城。走到半路上,大伙还顺手做了一票买卖,把济北郡和齐郡交界处的长清县洗劫一空,为两支队伍筹集了充足的军粮。
谁料就比原计划多耽误了一天时间,居然被张须陀赶回来了。眼下,此人就堵在历城西侧五里不到的放鹤岭上的放鹤亭内。要说那放鹤岭也没多大,弟兄们绕岭而过,顶多浪费一个时辰。可那张须陀是谁啊,没点埋伏和后招,他敢以四个人迎战两万大军?
从战斗一开始,裴长才就觉得这里边有猫腻。他特地多长了个心眼,派自己的大儿子裴光带着斥候搜索侧后。事实果然不出其所料,斥候才派出去没多长时间,一名比张须陀还狠的悍将就从大伙背后杀了过来。好在此人没带着任何兵马,否则放鹤岭下这两万弟兄非让人包了饺子不可。
从那名骑着黑马,拎着黑刀的壮汉透阵而过时起,裴长才就想撤兵。善战者不打没把握的仗,谁能保证那名黑大个不是个送信的,跟在他的战马后,还有大股的官军随时会杀过来。但他这个想法被石子河硬压了下去。石子河认为张须陀可能在虚张声势,如果二人这次来大张旗鼓地来了,不试探一下对方实力就走,消息传出去后肯定会被三山五岳的豪杰们当作笑柄。
“呸!你是舍不得那三十个女人和五十吊钱!”裴长才翻着眼皮嚷嚷。气归气,他到底拗不过石子河,只得跟对方约定,双方轮班派人前去试探。每波人数不超过三百,一旦发现敌军有埋伏,立刻撤兵。
这个计策非常公平,石子河不但没意见,还主动派自己麾下的灰衫军打头阵。裴长才见对方行事仗义,也暂时打消了退兵的念头。可三轮试探过后,他发现自己又吃了大亏。张须陀和他手下的将领欺负人,遇到石子河的灰衫军上前,通常是驱散了事。而轮到他的白带军出头,则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
前三轮试探,石子河麾下总计损失了不到四十名弟兄。而他的白带兵却被那个天杀的罗士信和独孤林二人用长槊捅死捅伤了七十多个。凡是从罗士信槊下逃生的人,没一个愿意再向前冲。其他人的情绪也受到败回来的人感染,任裴长才把冲锋一次的赏钱由六个白钱提高到十个肉好,都调动不起弟兄们的士气来。
石子河认为,对方五个人即便是铁打的,也有杀人杀累的时候。如果那时伏兵还不出现,则意味着前方根本没有埋伏存在。所以,不顾裴长才反对,他很快又组织了第四轮攻击。
“左右他们看你老石的人顺眼!”裴长才小声哼哼。到了这个时候,他非常怀疑石子河与官府有勾结,否则,为什么张须陀这么快就从淄水旁边赶回到历城,谁给他通风报信?那郭方预也是一方大豪,麾下弟兄少说也有七千多。如果他认真与跟张须陀纠缠,会这么快就被击败么?还有,石子河的人每次进攻都像演戏,几乎走得是同一个路数。先磨磨蹭蹭沿土坡向上爬,爬着爬着旗子就被人射倒了。然后那名使长槊的隋将打左边,使黑刀的隋将打右边,双方就像约定好了般,还没怎么交手,战斗就轻松的结束。
越看,裴长才发现自己的怀疑越有道理。眼瞅着,石子河的人又败了下来。这次他们损失的人更少,除了掌旗的小卒和带队的头目外,其他的人几乎毫发无伤。而那两名隋将,一个黄脸黑须,和一个黑脸络腮胡子的,居然也不认真追杀。轰鸭子般尾随着溃兵轰了几步,然后就大摇大摆走回了凉亭。
“爹,这事情不对劲儿。你看那些官兵,怎么只杀咱们的人?”裴子才的二儿子裴干凑上前,小声提醒。他的看法与自己的父亲极其相似,如果是白带军的攻击行动失败,对方可没那么好心肠。罗士信几乎是追着溃兵屁股撵,直到快冲进大军本阵了,才恋恋不舍地把战马兜回去。
“是不对劲儿,我觉着石当家在玩驱虎吞狼!”裴长才的三儿子裴净读过几天书,见解最为透彻。
“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