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的大门开启了,王树槐闪身进来。两个月不见,这个精壮的汉子变得骨瘦如柴、满脸疲惫。他看一眼黑压压的死囚人群,挥舞着手枪,用沙哑的声音吼道:“就在今天上午,最后一个战略要地大场沦陷了。蒋委员长已经下令放弃上海,国军主力已经撤退……”死囚人群骚动起来。王树槐“砰砰”地朝天放了两枪,接着说:“你们都是死囚犯,你们都是中国人!现在处决你们,我于心不忍。我王树槐今天要自作主张了。”他把手枪插回腰间,哑然道,“再过一刻钟,日本人就杀过来了,你们各自逃生罢。今后,你们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他挥一挥手,扭头消失在门外。持枪的看守们井然有序地跟着退了出去。
死囚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不知所措。
“我们自由了,快跑啊!”叶独开高喊一声,四十多个死囚一下子惊醒过来,嘈杂着一窝蜂涌向小院大门。
20。狗咬吕洞宾
叶独开机警地故意落在最后。他觉得事态的发展太出人意料了,谁知道王树槐会不会耍什么花招,比如在大门外架起机枪迎接这伙自以为死里逃生的囚犯。
死囚们冲出了小院,顺着通道冲到了门口的大花园。大门半开着,没有人看守。囚犯们同样有点不相信眼前的情形,他们簇拥着、犹豫着小心向大门靠近,他们的脚步越过了黄线,紧接着,越过了蓝线,最后,越过了那条生死分界的红线。
真的自由了!死囚们欢愉地喊着,争先恐后地冲了出去。
外面到处是断垣残壁。远远望去,黑暗中的白云观三清大殿主楼,在战火和浓烟的背景下,显得突兀而坚硬。
冲出小巷口就是主街,沿街的建筑物早已被炸得七零八落。如潮水般的难民人流、车流,绕过大大小小的弹坑,避过横七竖八的障碍,踩过肮脏恶臭的积水,哭喊着,咒骂着,喘息着,由西向东而去。“让——开!”一小队穿灰色卡其军装的国军士兵,力图逆人流由东向西而去。这一小队士兵,好比滚滚洪流中逆流而上的驳船,东倒西歪,寸步难行。
拥挤的死囚队伍一下子消失在人流车流之中。叶独开根本不认识这里的路。他茫然的左右望了望,正拿不定主意间,手臂猛然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地抓住。扭头一看,是陈荣光。
“跟我来!”陈荣光拉起叶独开就往巷口跑。他们直奔巷口右边,一头扎进那个作为白云观稽查处暗哨的小杂货铺,陈荣光随手“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屋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叶独开本能地蹲下身子,右手护胸左手护脸进行自我防护。伴着“咯咯咯”的轻笑,一支手电筒打亮了。手电光直刺着叶独开的双眼,他急忙用左手掌挡住强光的直射,一个箭步往前,右手闪电般使出空手夺白刃的招式,轻而易举地抢过了手电筒照住对方,他看到一个娇美的女子俏皮的笑脸,正在迅速向惊恐和痛苦过渡,接着耳边传来一声尖叫。
“住手!自己人。”陈荣光疾呼一声。其实叶独开只是条件反射的一个反击动作,他已经从那声尖叫中猜出来了。他抻抻衣襟,把手电筒递还过去,嘴上冷冷地说道:“对不起,万小姐,这种时候,还是少开玩笑为好!何况我们并不熟。”
“哼,有你好看!”万馨揉着被弄痛的右手,没有去接手电筒,负气地走出门去。陈荣光紧步撵了出去。
叶独开尴尬地收回手,用手电筒在屋里照了一圈。小三子正推着两辆自行车往外走,他瘦小的身材很难同时驾驭两辆笨重的自行车,忙乱中扭头对叶独开说:“快,帮帮我!”
叶独开接过一辆车,故作不解地问:“你?怎么?”。电子书下载
“嘿嘿,万小姐有吩咐,咱青帮弟兄义薄云天,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你还不知道?今天提审的时候,我早就跟陈荣光通了气。”他得意地拍了拍手里的自行车,“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搞到手的。这个时候,这玩意儿保管比日本鬼子的坦克车跑得还快!”
说话间出得门来。陈荣光正在低声下气地哄万馨,万馨气恼地甩开他,噌噌噌地走到叶独开这边,跃身横坐在自行车前方横梁上,没好气地说:“还不快走!到约定地点,有人接应!”
陈荣光无奈地耸耸肩,跨上车先走了。小三子紧跑两步跳上后座。自行车在人流和障碍物间灵活地穿行避让,眨眼间融入了那道喧闹的大洪流。
“还等着挨枪子呀!”万馨像对着那道洪流在说话。
叶独开跨上自行车,娇小的万小姐正拢在他的双臂间。叶独开想到人家冒生命危险前来解救自己,自己冒冒失失出手伤人不说,嘴上还抢白了人家几句,实在感到内心惭愧,正思量着说两句表达歉意的话。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万馨恨恨地念叨了一句,用力一甩头,把个后脑勺正对叶独开。叶独开的鼻子立即闻到发际间传过来的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他不禁用力嗅了两口,心里说:万馨万馨,名不虚传!定了定神,到嘴边的道歉话,变成了长声悠悠的吆喝:“乘客坐稳喽,开路啰!”脚尖一踮,自行车如一叶扁舟,无声无息地融入那道奔腾的洪流之中。
21。成功脱逃
对上海城区本来就不很熟悉,加上战火已经把这片城区烧得变了形,又是慌不择路的夜间逃命,叶独开只好乖乖地听凭万馨指挥。自行车在主街上走了不到一公里的样子,就进入七弯八拐小肠一样的巷道。万馨还没顺过气来,高声恶嗓,颐指气使。
小姐脾气挺大!叶独开也不再招惹她,佝偻着背下力猛蹬。自行车在凹凸不平的巷道上左闪右躲,蛇行疾进。万馨一只手为叶独开打手电照明,一只手下意识地抓紧他的小臂。叶独开心里暗暗发笑,把车子骑得要飞起来。不一会儿,他们就赶上了陈荣光和小三子。两个骑车的男人较劲般地越骑越快,你追我赶。
“慢点,都慢点!到地方了,嘘——”万馨手捂着嘴压低声音,朝前方的陈荣光喊。转过一道弯,叶独开看到了租界鳞次栉比的高楼和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耳边甚至隐约听到了柔靡的笙歌和鼎沸的人声。一道铁丝网之隔,活生生的两重天地:华管区浓烟滚滚、血肉横飞,有如人间炼狱;租界里则日夜笙歌、醉生梦死,好比极乐世界。
两辆自行车无声地滑行到巷口,四个人影从车上跳下来。身形小巧的身影走在最前面,她机警地张望了一圈,“叭”地扬手向对面打了个响指。街对面铁丝网下冒出两个圆圆的脑袋,接着是整个身影。两缕红光流星般滑落,两个人扔下烟头便躬身跑过来。
两个汉子都穿着黑色府绸上衣,扎着紧绷的绑腿,一身轻装打扮。但左腋下鼓鼓囊囊,显然挂着快枪套。两人快步迎上来,其中一个说:“快,我们等好久了。跟我们走!”
一行人跟着他们快跑过马路,钻进建筑物的阴影里,顺着铁丝网摸索十来米。铁丝网用粗大的铁丝编织,至少有二米多高,织成规则的“米”字形,细密结实、插翅难过。开战以来,为了防备难民无限度地涌入,凡租界跟华界有陆路相连之处,都新架起了铁丝网。并沿铁丝网加强了看守和巡查,防止难民擅自闯入。经过几十天的风雨侵蚀,铁丝网上已是锈迹斑斑,但同样坚固结实,如一道冷酷的生死分界线,把没来得及逃离的数以百万计的华人,阻隔在硝烟与战火里。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跟着两个夜行打扮的汉子走了十多米,队伍停了下来。叶独开伸头向前打探,显然到地方了。那里铁丝网有一个大小仅能勉强容一个人通过的小洞。两个夜行人分别护住小洞的上下,毕恭毕敬地小声说:“各位老大受委屈了,请!”
小巧伶俐的万馨欢愉地叫一声,抢先轻巧地钻了过去。接着是身形灵巧的小三子。陈荣光看看叶独开,无言地钻过这条生死界。身材高大的叶独开尽量地蜷缩身子,狼狈地四肢着地趴在下面,吃力地爬进那个小洞。铁丝网的锐刺刮破了他本来就破烂不堪的衣服,刮伤了他的肌肤。他忍痛呻吟着,小心翼翼地钻过那个小洞,还没伸直身体,就听到万馨冷言冷语地说:“哼,一身傻骨头,穿衣费布,走路扛风,刮死活该!”
叶独开尴尬地轻轻拍拍手,摸索着检查身上的伤口。他的手臂、背部和腿部,都拉了好几道口子,所幸只是点不碍事的皮肉伤。“小伤小灾,放不倒我叶某人!”他自我解嘲地念叨着,紧走几步跟上队伍。
前面电线杆下站着两个黑影。近了,近了,他们都长得人高马大,头上裹着头巾,右手持着一根足有两尺长的警棍。倒霉,碰上印度巡捕了!这支队伍静静地停了下来。叶独开看到一个负责接应的夜行人快步跑上前去,同电线杆下两个巡捕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什么,又往他们手里塞了点东西。两个印度巡捕扭头甩手甩脚地走了。
队伍加快步伐通过了这段危险的路段。再往前走,林荫道的两边是一幢接一幢的花园小洋楼,路上也出现了稀疏的行人和车辆。这就是法租界。咫尺之间,但分明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跟战争、死亡和血腥丝毫不搭界了。
叶独开放慢了脚步,跟前面的队伍拉开了四五米的距离。
夜行人带着这支队伍,经过四五分钟的快速行军,静悄悄地来到一个石库门房子的乌漆大门前。一个夜行人趴在门上侧耳听了听,抓住门环轻轻扣了三下:笃,笃笃。大门无声地打开,一行人很快闪了进去。
花园天井里,停了一辆黑色的福特牌小轿车。看到这群人进来,司机立即发动了车子。万馨坐进轿车前座,陈荣光突然发现情况不妙,跑过去拉开车门,紧张地对万馨说:“报告,叶,叶独开,走丢了!”转身对小三子和两个夜行人吼道:“刚才为什么不看住他?还不快找!”
三个人互相望一眼,答应一声,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他能跑哪儿去呢?万馨闷坐在汽车前座上,紧张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突然她一拍脑门,对旁边的司机说:“快,开车!”
陈荣光正在门口张望,赶忙跑过来。万馨招呼他上车,然后连连催司机快走。
“不找了?还有他们几个?”陈荣光不解地小声问。
“找什么找?一人藏,百人找。几百万人的城市,大海捞针!快走,不要等那几个人,再耽搁就来不及了!”万馨自得地转过头来,反手点点陈荣光的脑袋,“用一用这里,脖子上头这东西是长着思考问题的,不是长着戴帽子的。哼,跟我玩儿花活儿,奉陪到底,看你能不能跳出我的掌心!”她用力握一握拳头,好像要把叶独开捏死在手掌心。
第二卷 上海试刀
22。亡命上海滩
夜间,淫雨霏霏,清冷寂寥。整个上海笼罩在濛濛水雾和深切的伤痛之中。淞沪抗战终于结束了。炮声和爆炸声已经停止,连枪声都渐渐稀疏,终至沉寂。两个多月来,上海人已经习惯了战火生活。现在陡然间听不到隆隆的炮声,看不到冲天的烟火,谁都知道我们失败了,谁的心里都空落落怅怅然,如打翻的五味瓶,悲怆、义愤、仇恨、苦涩、辛酸、无助……
法租界十六浦码头附近的小弄堂口,好又来阳春面馆的腾腾热气,吸引着弄堂口过往路人的胃口。拉黄包车的苦力、腋下夹着皮革公文包的洋行职员、提书包的学生,零零落落、熟门熟路、袖手躬腰钻进小小的店堂,找个位置坐下,静等小二把热乎乎、香喷喷,飘着几片油花、几片葱花的阳春面端上来。
“阳春面——,三碗——”随着一声吆喝,三个人挟着一股冷气闯了进来。他们都身着黑拷绸衣衫,密密的单排布扣,卷起衣袖露出小臂上的刺青。为首的络腮胡大汉手指上戴着三个金光灿灿的大戒指,翘着双手两个大拇指,招摇着在上位坐定。两个兄弟默默地坐在下手。
“喔哟,义哥您早!”堂倌手搭白毛巾,笑容可掬地凑上前来,“义哥好气色!老规矩?”义哥扯了扯胸前筷子粗的金怀表链,高高地举起怀表,眯起眼睛夸张地看看时间,点头认可。堂倌立即把毛巾“叭”地甩到肩上,手拢喇叭,长声亮嗓地喊:“哎——‘宽汤阳春’,三碗!双份儿猪油——义哥慢等,嘿嘿慢等,马上就来喽——”堂倌“唰”地拉下手臂的白毛巾,转身招呼别人去了。
义哥掏出一支雪茄叼在嘴上,一个兄弟赶忙“叭”地打燃打火机,恭顺地起身给他点烟。就在这低头点烟的片刻工夫,义哥感到眼前光线一暗,一个高大魁梧、衣着褴褛的年轻人从天而降般站在他的面前,挡住了屋顶上的灯光。
“义哥,还认得我吗?”那人操一口流利的京腔。
周义抬头往上看。电灯的逆光中,他看到一个俊朗而健壮的剪影。他惊喜地欢叫一声,呼地跳起来,冲着那个大汉肩窝就是一拳,大声笑道:“不认识你?你小子化成灰老子也认识!叶独开,哈哈哈,白了,还胖了!说,这一阵子死哪里享福去了?老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有点事给绊住了。”叶独开左右看看,小声地随口敷衍道,“义哥这一阵好像大大地发达了,提携兄弟我一下好吗?”
“哈哈哈,没问题、没问题,凭你的身手,跟我义哥干,有我的干饭吃,你保证不吃稀饭。”
“只是不知做什么买卖?”
“呵呵,义哥我早就不做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了。老子做正当生意。不过这也是桩在刀尖上的买卖。”义哥爽快地接着说,“从沦陷区,往租界里捞人。”看到叶独开不解的眼神,他又耐心地解释道:“战争打起来之后,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也要做点善事,帮他们找到日占区的亲人,再带到租界里团圆。呵呵呵,一本万利!这要‘多谢’日本人,不然哪来这条‘好’财路!”
“是吗?我的家人在北平,有办法没有?”
“北平啊,两说,两说!”义哥为难地说,“我们的业务最多做到苏浙一带。”他扯扯叶独开的破衣衫,“看你,穿得跟囚犯差不多,快坐下吃点东西,回屋换身行头!”
“不吃了不吃了,我还有急事要办。今天专程过来,刚才正好看见你进这个面馆。这次主要来看一下义哥,顺便把行李拿走。下回有时间再跟义哥好好叙叙旧。”
“也行也行,随你便!钥匙放在老地方,现在屋里没人,要急的话,你自己拿好了。”义哥朝叶独开摊开手掌,张扬出三个巨大的戒指,“我周义只喜欢结交天下好汉,随时随地,叶兄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闲话一句,兄弟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好说,好说,义哥的恩情,容小弟后报!各位朋友,后会有期!”叶独开朝周义和他的两个兄弟抱拳行礼,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出了面馆走进里弄,七弯八拐来到那幢熟悉的石库门房子门口,叶独开看看周围没人,便蹲身从右下方门下摸出钥匙,开门进去,再仔细地把大门关好,才沿着熟悉的门路走过天井进屋上楼。他看到走廊里晾着三件黑色的夜行服,立即联想到刚才负责接应的那两个夜行人。看来做这桩买卖的人还挺多,市场一定挺大。
叶独开的行李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小阁楼里。他匆匆收拾了一下,打开收讯机试了试,还好,一切正常。收好行李放入手提箱,然后从小书桌的抽屉里摸出一张白纸,用先前抄电报的铅笔,“唰唰唰”地写了一封便条,放在书桌上,用铅笔仔细压好。想一想万馨读懂便条后气急败坏的样子,禁不住在脸上现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做完这一切,叶独开提起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