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芹说:“东北有什么好,到了冬天冷也冷死了,你的舌头不就是小时候在那冻坏的吗?”
罗大海撇着嘴道:“你懂什么?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他又转头问司马灰:“司马,你爹也是后来进关的吧?你说关外那地方怎么样?”
司马灰虽已隐约感觉到自己这伙人前途渺茫、命运难料,但他向来随遇而安,也不以此为意,听罗大海问起关外的事情,就说:“我从没到过东北,只是以前听我爹讲过一些,那地方到了冬天,确实是冰封雪飘,万物沉眠,有些人都把鼻子给冻掉了。可那深山老林子里,怪事也特别多,仅在木营子里听老把头讲古,听上整个冬天可能都听不完。”
为了打发时间,司马灰就把他爹张葫芦在关外遇到的稀罕事,给罗大海和夏芹讲了一件,说是关外深山里有座废寺,有一天来了个老道,在山下收了个道童做徒弟,并且募缘修建了一座祖师殿。师徒两个一住就是数载,那殿门前峰峦密布,尽是怪木异草,经常能看见有两个小孩在山门外戏耍。老道每次碰见了,就会随手给那俩孩子一些糕饼、果子,时间一久,相互间也就渐渐熟悉了。但那两个小孩子,却从不敢进殿门一步。
如此过了数年,始终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老道从山下带回来几枚鲜桃,顶枝带叶,个个饱满肥大,都摆在殿内香案上供奉祖师,老道士赶了一天的路,又累又困,神情萎顿,就坐在殿内扶着桌案沉沉睡去。
这时一个小孩在门外扒着门缝往里看,看到了桃子鲜润,忍不住悄悄溜进殿内偷吃,谁知那老道突然大喝了一声,跳起身来,伸手抓住那小孩,更不说话,狠狠夹在掖下,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后殿积香橱,手忙脚乱地将那小孩衣服剥个精光,用水洗净了,活生生扔到一口大锅里,上边盖上木盖,并且压了一块大石头。
老道又叫来徒弟小道士,命他在灶下添柴生火,千万不能断火,也不能开锅看里边的东西,然后这老道就跑去沐浴更衣,祭拜神明。
小道士心想出家之人,应该以行善为本才对,怎么能如此残忍要吃人肉?只怕师傅是要修炼哪路邪法了。他耳听那小孩在锅里挣扎哭嚎,心中愈发不忍,想揭开锅盖放生,但又担心师傅吃不到人肉,就要拿自己开刀,根本不敢违令。
随着火头越烧越旺,锅内逐渐变得寂然无声,想来已经把那小儿煮死了。小道士担心锅里的水烧干了,微微揭开一点锅盖,正要往里看看,忽听“嘣”的一声,那小孩钻出来就逃得没影了。
老道士正好抱着一个药罐子赶回来,见其情形,忙带着徒弟追出门外,结果遍寻无踪,只得挥泪长叹:“蠢徒儿,你坏我大事了!我居此深山数年,就为了这株千岁人参,如果合药服食,能得长生。看来也是我命中福份不够,升仙无望。不过那锅里的汤水和小孩的衣服,都还留着,炼成丹药吃下去,也可得上寿,而且百病不生。”说完,师徒两个赶紧回到殿中。
可当他们回来寻找衣服的时候,发现已失其所在,而锅中的水,却早被一条秃毛野狗喝得涓滴无存了,老道士大失所望,一病不起,没过几个月便郁郁而终。据说那条野狗则遍体生出黑毛,细润光亮绝伦,从此入山不返。
山上只剩下了那个小道士,守着空荡荡的祖师殿,后来他穷困僚倒,无以为计,便被迫落草为寇,跟随张葫芦去当胡子了,这些事都是他亲口对张葫芦讲的。
罗大海和夏芹二人,听司马灰说得言之凿凿,仿佛煞有介事,也分辨不出是真事还是他胡编出来的。
司马灰解释说:“既然是故事,就别问是真是假,可我刚才为什么要讲这件事呢?是因为我总觉得憋宝的赵老憋,跟那个想捉人参精的老道差不多。”
罗大海深表赞同:“都他妈不是好鸟!你看这都什么时间了,赵老憋怎么还不来?我看他多半是把咱们给诳了。”
司马灰点了点头,大言侃侃地道:“是人就必然会具有社会性,而社会又是时刻都具有尖锐矛盾的复杂群体。这些年的经验告诉咱们,无论如何都应该相信这样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操蛋人都有啊。”他说着话,就站起身来,想看看赵老憋来了没有,不料抬眼望远处一张,却是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目中所见的情形,连忙揉了揉眼睛再看。
此时天上有云,遮住了满天的星光,四野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下,唯独在“螺蛳桥”对面,那片黑魆魆的旷野尽头,竟有一座灯火通明的城池,广可数里,能容得下上万人,规模着实不小,只是夜色朦胧,视界被坟丘和乱草遮掩,草间荒烟薄雾缭绕,看过去有些明暗不定,更显得城内鬼气沉重,耸人毛骨。
罗大海和夏芹也都发现了异状,三人只觉头皮子一阵发紧,可从没听说荒坟野地里有什么城镇村庄,此处虽然人迹罕至,但白天总还是会有人途径路过,却都不曾见到坟地里有人居住,怎会突然冒出一座大城?看那座城子里阴森异常,莫非是座鬼城冥府不成?”
司马灰和罗大海都不信邪,很快就镇定下来,重新点起煤油灯,拔了三棱刮刀在手,对准那片鬼火般忽明忽暗的城池走了过去,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作怪。夏芹虽不想去,但她更惧怕独自留在桥下,只好拽住司马灰的衣服,紧紧在后边跟住。
三人远远望着“鬼城”所在的方向,摸索着在坟茔间拨草前行,虽然走出了很远很远,但越走越是感觉不妙,不论他们怎么朝前走,却始终不能接近那座灯烛恍惚的城子。
罗大海心中不免有些发虚,劝司马灰说:“我看咱还是先撤吧,好汉不吃眼前亏,再不走可就棋差一着了。”
司马灰见夜色实在太黑,也感觉到力不从心,只好决定先撤出去再说。三人便又掉头往回走,谁知荒野茫茫,黑暗无边,煤油灯那巴掌大点光亮,只能照到眼前三两步远,放在这荒郊野地里,还不如一盏鬼火。三人眼中所见,全是坟包子连着坟包子,走了许久,仍没回到“螺蛳桥”下的干枯河床,再回头望望那座鬼火飘忽的城池,与他们相去的距离似乎从来都没有改变。
天上已瞧不见半个星星,根本就无法分辨南北方向,失去了参照物,空间感荡然无存,在闷热的夜晚中,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住了。
罗大海额上冒出冷汗,不免嘀咕起来:“这不是见鬼了吗?听人说冤死鬼在夜路上引人,专在原地绕圈,最后能把人活活困死,俗传“鬼巷子”的便是,难不成今天让咱们撞进鬼巷了?”
司马灰还算沉着:“大不了就在此地耗上一夜,明天早上鸡鸣天亮,什么孤魂野鬼的瞕眼法也都消了”。他又晃了晃手中的刮刀:“有这件杀人的家式在手,甭管这坟地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它也得怵咱们三分。”
话虽这么说,但此刻就好似与世隔绝了一般,每一秒都过得异样漫长,完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三人都难以抑制唯心主义作祟,担心果真是落在“鬼巷子”里了,大概刚才在坟地中乱走的时候,已经无意间踏过了“阴阳路”,有道是“人鬼殊途”,鬼走的道人不能走,万一误入其中,恐怕就再也等不来鸡鸣天亮的时刻了。
罗大舌头猛然想起一件事来,他告诉司马灰和夏芹,按照东北民间流传的说法,倘若是一个人在山里走“麻答”了,往往会误入一座古城,那城中肯定没有半个活人,仅有一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枯瘦老者,见了你便会自称:“头顶黄金帽,身穿琉璃裟;本是坟中一大王,骑着玉兔巡山来。”
这种情形之下,遇上的绝不是人,而是撞着山里的黄鼠狼子了,也就是“黄大仙”,你要是想活着走出鬼巷子,必须立即给它下跪磕头,求它带路出去。
第一卷 黑屋憋宝 第四话 鬼巷子
深更半夜,司马灰三人在荒坟野地间走迷了路,越来越是发慌,三转两绕之下,心中早就毛了,再也辨不清东西南北。
罗大海平时胆子很大,但是要分什么事,论起闯祸打架,他都敢把天捅一窟窿,牛鬼蛇神也多是不在话下。但他小时候曾去鸡窝里偷鸡蛋,不料里面恰好钻进去了一只黄鼠狼子,可巧一把被他揪了出来。当时那黄鼠狼子刚咬死了母鸡,满嘴都是鸡血,两眼通红,当时可把罗大海吓得不轻,从此心里上留有阴影,至今念念不忘。所以他唯独最怕狐仙黄仙之说,以前在这方面表现得无所畏惧,多半都是硬装出来充样子的,一旦遇到些超出常识范围以外的恐怖情形,难免会往其上联想,果真是比兔子胆还小。他曾在东北听到过不少此类民间传说,认定是被藏在坟地里的黄皮子迷住了,想到此处心底生寒,竟连腿肚子都有点转筋了。
夏芹听他说“鬼城”里住着只老黄鼠狼子,想想都觉毛骨耸然,也不由自主的怕上心来,吓得脸色都变了。
司马灰却不相信这种说法,他知道东北地区崇信“黄仙”之风极盛,但在满清以前,关内迷信此事的民众并不太多,甚至可以说几乎是没有,直到八旗铁甲入关以后,满汉文化之间相互影响,关内才逐渐开始有了拜黄仙的习俗。关于“鬼巷子”形成的原因有很多,那些田间地头的说法不见得都能当真,这片坟地里未必会有野狸等物作怪,只是眼下遇到的情形实在太过诡异,难以用常理判断,纵然是他胆气极硬,又擅长随机应变,毕竟还是年轻识浅,此刻也难免觉得束手无策。
这时司马灰发现手中所拎的煤油灯光亮渐弱,眼瞅着就要熄灭了,心中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对罗大海和夏芹说:“这条路算是走迷了,怕是轻易也难出去,我这灯盏里的煤油所剩无几,看来也维持不了多久了,有道是‘灯灭鬼上门’,咱们要想活命,必须尽快想点办法往外走。否则再过会儿完全失去灯光,落在这坟地里两眼一抹黑,更没有机会逃出去了。”
罗大海无奈地说:“我算是彻底没招了,平时就属你小子的馊主意最多,依你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司马灰绞尽脑汁地想了想,他当初在北京,师从“文武先生”,颇知道一些绿林典故,响马这个词,本来是专指:“山东路上、跨马挂铃、自作暗号之绿林盗贼,多重侠义之气,难识其歹,莫辨其非,图财于至秘,谋命于无形。”发展到后来,不论是“关东的胡子、关西的盗马贼、江南的雁户、两湖的船帮”,凡是自居“杀富济贫,替天行道”,并尊关圣,拜十八罗汉为祖师爷的盗众,也都被归为响马之流了。
以前的响马常会钻进山沟里躲避官兵追捕,那些终年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生得比人还高、一望无际的荒草甸子,不摸底的人一进去就会立刻被“海蚊子”叮成干尸;还有沼泽、雪谷、瞎子沟,都是响马藏身避祸以及摆脱追兵的“宝地”,他们跟官军一打就散,逃进人迹罕至的老林子里躲藏起来,等风声一过才重新聚集。
正因如此,世人才说“响马子擅能识路”,即便是逃入地形复杂的深山穷谷,遇到迷失路径之事,可以通过观看星斗来辨别方向,天阴看不见星星的时候,就找水源水脉,只要跟着水走,也一定能走出去,可眼下既没星星也没溪水,哪还有什么法子可想?”
最后司马灰记起绿林中还有种“推门术”,也就是通过迷信的方式推算生门,那是“先天速掌中八卦”其中一种,一般都是狗头军师来做的。司马灰根本不知道这路手段是否有用,也从来没有具体实践过,但为了死中求活,也只得照猫画虎、按着葫芦画瓢,效仿前人相传下来的古法,在坟前堆起三块石头,搭成祖师府,又撮土为炉,插了几根野草作香。
这时本该念一遍“推门令”,但司马灰早就都给忘了,不得不临时拼凑了几句,只听他口中念念有词:“有请关夫子降坛、李老君临世、列位祖师爷玉皇大帝观音菩萨总司令三老四少在上,快来显真身救弟子脱困……”说完抬手摘下罗大海的帽子,一把抛上天空,看那帽子落下来掉在哪个方位,便是“生门”所在,朝着那个方向走就有活路。
罗大海完全不懂这套东西,他只是心疼自己的军帽,大叫道:“你小子疯了,这种封建迷信的糟粕也能信?”说着话就去找他那顶落在地上的帽子,但是坟茔间到处漆黑一团,长草过膝,帽子从空中掉进荒草丛里就没了踪影,又上哪里去找。
罗大舌头急得鼻涕都流到了嘴里,正不住口地埋怨司马灰,却听草丛深处“悉挲”有声,他还以为是黄皮子从坟里钻出来了,不禁被唬得半死,张着大嘴一屁股坐倒在地。
司马灰想不到扔帽子这招还真管用,心下也觉诧异:“莫非祖师爷当真显灵指路来了?”他将夏芹挡在身后,举起光亮如豆的煤油灯寻声一照,就见在夜雾笼罩下的荒草丛里走出一人来,那人提着一盏马灯,口中低声哼哼着赌徒们平日里惯唱的小曲儿:“财神今日下凡尘,天下耍钱一家人;清钱耍得赵太祖,混钱耍得十八尊;千山万水一枝花,清钱混钱是一家;你发财来我沾光,我吃肉来你喝汤……”
荒腔走板的俚曲声,在黑夜中由远而近,直待那人走到近处,司马灰才看清楚,来者正是赵老憋。
原来赵老憋依时来到螺蛳桥,没看见司马灰和罗大海的影子,又发现坟野中有灯光晃动,不用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下一路寻了进来,他一见到三人就说:“让你们夜里子时在破桥下等着,咋敢擅自撞到来这片坟地里来,还多带了个丫头片子,都不要小命了?万一掉进坟窟窿里被野狸拖去,随你天大的本事也别想再爬出来。”
罗大海总算盼来了救星,不由得喜出望外,但嘴上兀自用强:“老赵,你先前可没告诉我们这片坟地不能进,到这时候就别小诸葛亮脱裤衩——给大伙装明灯了。”
赵老憋也没理会罗大海胡言乱语,他指着夏芹问司马灰:“这丫头片子是谁?”
司马灰见赵老憋衣衫有缝,身子在灯底下也有影子,就知他是人不是鬼了,便把夏芹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夏芹此前已经知道了赵老憋是司马灰和罗大海的朋友,虽然此时惊魂未定,仍是保持了应有的礼貌,过来握手说:“老赵师傅您好。”
赵老憋没有理会她,转脸对司马灰皱起眉头说:“俺们提前讲好了别带外人来,咋都忘了?”
司马灰道:“这件事回头再说不迟”,随后简单告之了目前的处境,这地方很是邪门,倘若能有人在河边挑灯接应就好了,可如今四人都进了坟地,不等到天亮时分或者是云开月现,绝难脱身。
赵老憋眯缝着小眼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其实在深山野岭间赶夜路,难免遇着鬼巷子,只要别让孤魂野鬼跟你回去,也就没啥大不了。只是走黑路不能闭口,咱按古时流传下来的法子,撞进鬼巷就唱戏,一正能压百邪,一吼一唱就闯出去了。”
司马灰等人听得满头雾水:“这事我们还真是头回听说,在鬼巷子里走麻答了要唱哪一出戏文?《红灯记》还是《杜鹃山》?赵师傅你会唱这戏?”
赵老憋也不做回答,只嘱咐道:“你们只管跟在后边走就是了,不过千万别回头去看那座灯烛闪烁的城池,否则就别想再离开了。”
司马灰不解其意,又问道:“这话怎么讲?”
赵老憋说:“那座鬼火般的城子,在杂木林中荒烟衰草之间若隐若现,忽远忽近,诡变难测,越看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