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啊难怪,堂堂一等将军贾赦夫人的娘家人,过得如此寒酸,一是邢夫人过于六亲不认了些,谁也不靠,二么,估计那位便宜大舅邢忠也不会过日子,妙玉未进京的时候,他们都是在太湖边玄墓山租赁寺庙,那蟠香寺是妙玉的。
“在下贾琮,金陵故籍进京定居的那个贾家,姑娘一家若是与贾家有姻亲,那就是我表姐喽。”贾琮道。
邢岫烟笑了笑,不作回答解释,她姑姑邢夫人自打嫁入贾家,与邢家几无联系,平白拿去了许多嫁妆,从未对邢家有一丝一毫的照顾,况且邢夫人没有亲生儿女,而贾琏又是嫡子,所以邢夫人与尤氏一般,是填房,可以说无论是邢夫人还是贾家,目前对邢家皆无助益。
她常听父母抱怨姑姑那边不管,邢忠脸皮厚,甚至有进京投亲的打算。不过,邢岫烟虽是不能确认真假,态度倒不恚怒,因前方争执,她道:“原来是京里来的亲戚,过了这关再说我家姑姑的确是贾家的大太太”
贾琮放下心,总算能有个落脚点,邢岫烟没给他惊艳的、眼前一亮的感觉,远无秦可卿那样的优雅妖艳,但气质颇为不俗,妙玉还是很会调教人的嘛。
“都别吵了,你们青行要多少钱?邢家母女,还有我们三位异乡人,一并付了。”贾琮上前一步,出面道。
头领祖公爵与十几个打手目光森冷地盯过来,见是一位小小年纪的书生,方巾斓衫打扮,后面跟随的龙傲天还唬人一些,他们不屑地嗤笑不已。
祖公爵却与众不同,眼神闪烁地琢磨了一会儿,冷笑道:“好说,好说,咱们青行也是有规矩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公子的行李,就我们盛泽镇青行包了,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那可不是小数目,是一个江南劳动者一年的年薪,官方规定一两兑换二千文铜钱,各地兑换比率不同。
在苏州、松江、常州、嘉兴、湖州等地,大体上是亩产一千六百斤桑叶,可以养活十六斤蚕,缫出十六斤丝,米价在一两银子一石左右浮动,生丝价格每两六分到八分银子,十斤就是六钱到八钱。
之所以桑树、棉花在江南广泛推广,是地形、气候决定的,亩产比小麦、稻谷要好。另外,佃户需要排除租金、税收,而且,卖生丝的时候,或者要接受打行、牙行、丝行的层层剥削。
这不是明摆着坑人么?
为什么?
因为打行、牙行都是基层关系户领头的,牙行就是现代的经纪人,搞中介的,强买强卖,司空见惯。
再说打行,打行不能认为是现代的街头古惑仔,一点都不夸张,古代的打行甩了古惑仔几条街。他们联络衙门、打人、欺诈,有人受到杖刑,可以买他们代刑,你就是出大钱杀人,他们也干,特务、刺客、杀手等等类型,都集中在他们身上嗯,也就是除了好事,他们什么都干,不仅仅是打架,古惑仔能比吗?
按史学界文明、专业的说法:这是商品经济发展的必然产物。
“要价不小啊,五两银子,行”贾琮耸耸肩膀,掏出五两碎银,丢在地上:“捡起来,牵马扛货,到邢家去。”
几个打手怒了:“公爵大人,打不打?这小子欠揍!去他娘的!当我们是要饭的吗?!”
“且慢!”祖公爵摆手制止了,他眼神阴沉,这个年代,光是看打扮、穿着、言行举止,大体便能判定一个人的身份,贾琮这么小的年纪,那份颐指气使、无所畏惧的态度,伪装也伪装不出来的,他为何不怕我们?定是有来头了,祖公爵不甘心地看了一眼邢岫烟,眼睛逡巡地道:“小哥儿是秀才吗?也不知是哪家的人?东青浦、上海,南湖州、嘉兴,北吴县、长洲,西太湖诸岛,南来北往,东西各行,祖某人也识得几个贵人,敢问公子出自哪家?”
“我不在你们吴越行列,废话少说!你们到底帮还是不帮?还有没有行业规矩了!”贾琮不耐烦地道,那副模样,活脱脱一个大家公子,拿鼻孔看人。
祖公爵呵呵一笑,狰狞道:“咱们走!”
他们打行的人向西出了水路船只,一打手愤然道:“祖大哥,那小子毛都没长齐,怕他个鸟!”
“小心无大错,你们过去几个人跟踪着,总要问明了身份,才好讨回场子,咱们打行不干没意义的事。盛泽巡检司,吴江县衙,咱们还是有熟人的。奇怪从未听邢家结识了什么人哼,那小子怕是奔着人家姑娘去的!”祖公爵一屁股坐在小船上,船只摇了摇,邢忠这几年过得愈发落魄,也不敢拿贾家的名头出来唬人,因为邢夫人那边联系太少了,未必会帮邢家说话。
就是后来邢岫烟进京,邢夫人都不管她,什么也不给,一家子去投靠,邢夫人脸色都不好看的。
盛泽镇去吴江县衙四十多里,水路四通八达,明末冯梦龙醒世恒言描述盛泽镇盛况空前:市河两岸丝绸牙行,约有千百余家,远近村坊织成绸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贾来买的,蜂攒蚁聚,挨挤不开。
向东搬货物,乘了二人摇撸水船,邢岫烟娴静地坐在船中蓬内,贾琮出了功名凭证,至此邢母就信了几分,邢母讨好地嘘寒问暖:“琮哥儿几时来的?京中姑娘(小姑子)安好?”
“大太太无病无灾,好着呢,我们兄弟俩南下办事,托我来看一转。”贾琮坐在布垫上。
邢岫烟蹙眉道:“怪我连累了你,那些打行、牙行、丝行的人,藤连着瓜,瓜连着藤,甚有势力,何必羞辱他们?”
“姐姐错了,此等事情,千万不能容忍,你们放心,我自有把握。都是亲戚,客气些什么。”贾琮望望窗外,时值傍晚,小船像叶子似的飘过江南拱桥,上岸便是街道店铺,小小一个盛泽镇,竟然像府县一样繁华。
注释:前面一章盛泽镇距离吴江县衙九十里写错了,那是震泽,震泽、盛泽也相近,但不是一个地方,盛泽镇距离吴江县衙四十多里。
姑娘在明清口语中,有一个意思是嫂子对小姑子的称呼:金文翔老婆称鸳鸯为姑娘,一证。璜大奶奶称胡氏为姑娘,二证。金荣母亲是胡氏,璜大奶奶是金荣的亲姑姑,也就是金荣父亲的妹子、胡氏的小姑子,这是不言自明的。
本书印刷、造纸参考印刷史以及明清出版文化研究。桑树、棉花、矿业参考徐光启农政全书、宋应星天工开物、明代沈氏农书,风土人情参考弘治、正德、嘉靖、万历、康熙、乾隆姑苏志、吴江志。婚丧礼俗参考明史、金瓶梅、三言二拍。
第144章 麻烦、失望()
盛泽镇在《吴江县志》中被推为吴江第一镇,距离王江泾镇六里地,东面嘉善、平湖,西面新市、洲钱、石门、桐乡,南面王店、濮院、沈荡,北面濮阳、木渎。
大顺凌家从长江三角洲发兵起家,由外而内,定鼎国朝百年,祖坟便在更南的嘉兴,其实这个时空的历史在之前朝代便有些许出入了,最终演变成这个格局,地理环境也不是和贾琮前世那个时空的任何朝代一模一样,也是有出入的。
镇中居民千户,自备船只的不在少数,江南市镇、水路就是一个密密麻麻的网络,商家能来往通行杭州、湖州、苏州、松江,而盛泽镇最出名的是丝绸,客商云集,拿整个苏州府来说,苏州府城东半城全是丝织行业。
……
江南是多雨地带,冬雨寒入肌骨,才进入粉墙黛瓦的巷弄,阴云罩天,绵绵细雨从远山近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赶过来,邢岫烟撑开油伞,孙福、龙傲天俱不带伞,以包袱褡裢遮挡,邢岫烟把伞撑过去,两人唯有苦脸羡慕。
游学的日子,有很多要花在旅行路途上,这时的贾琮岁数也不是很小的了,历经癸酉乡试,甲戌会试无缘,而今的日子,步入冬日已久,过完年乙亥,虚岁也是十一了。
管潮生从扬州就作别回山阴了,约定苏州再见。他们的行李货箱,下船雇了人抬。邢母一路唠叨,至邢家大院,天又晴了,邢岫烟放了伞:“琮弟请,你大老远京师水路过来,何必带东西呢。”
映入眼帘的青砖小瓦,陈旧的马头墙,里面建了楼,同样陈旧的花格窗,邢母边嘘寒问暖地叫女儿带外甥进屋,边掩不住欢喜地拾掇礼物,“金裸子封了几小包,你真是急人之难,好外甥,要不是有你,今年也别想过个好年了。亲戚家常年不来往,多住几日罢。”
“算是提前给舅妈、舅舅送年礼,过几日要去府城,可能不会耽搁太久。”贾琮四处看看,底层窗内并不见织机,她们织布该是在侧面楼上,邢岫烟安排好了马匹、孙福龙傲天,做了饭招待进来,看了看他,悄悄道:“我们家小户人家,没太多见识,你是正儿八经的秀才,父母若说得不妥当,你别往心里去。”
几盘白菜、萝卜、鱼,几碗米饭,贾琮甩甩发酸的手腕,停下写信的毛笔,连说没事,邢岫烟又问孙福他们吃不吃,贾琮道:“别管他们了,他们待会也要出去,就在外边吃得了……才刚在路上,我听说,你们家有点艰难?”
“倒也不至于饿死。”邢岫烟自己不吃,矜持地道:“原本也不是这般寒酸的,往前几年在光福镇,我家也租赁了几亩地,取租子足以度日,而后姑姑出嫁,听父亲说,带过去了一笔,家父又在赌坊上了瘾,谁没个大病小灾的,慢慢地就卖了田地,租赁蟠香寺住了十年,开铺子……寺庙主人北上了,我们又来了盛泽,要不是你来,我都快忘了……”
北方的白菜是南方移植过去的,看不出这个表姐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人,贾琮慢悠悠地吃得香,微微皱眉:“先不说那些,慢慢谈,你说的那个蟠香寺主人,是不是妙玉?我在京城见过她。”
“是,她与我做了十年邻居,诗书都是她教我的。”妙玉本想问他妙玉近况,看他吃完了,忽又打住,贾琮端茶漱口,“百慕桥的归家院还在吗?”
“归家院是柳如是故居,早被人买下开赌坊了。”邢岫烟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只见贾琮听见了说没兴致去了,过会邢母又进来拉家常,贾琮吩咐孙福、龙傲天寄信出去。
邢母上上下下把他瞧了个通透,笑道:“你安心住下就是了,我刚刚给棉花选种。咱们这儿忌讳多,夏日里更是忙不过来,东面的蚕室可不能进,都说见了生人不好,供奉的嫘祖娘娘会不保佑……澡房在拴狗儿那边,就是有点旧了,明儿叫几个工匠来修修,你是大家公子,比舅妈懂礼数……”
说完思来想去地出来,到蚕室给嫘祖娘娘上了香,邢母才惴惴不安地上了女儿绣楼,母女俩谈了一会,邢母担忧道:“你看这外甥,进了门还安静听话的,怎么就不知好歹地惹了打行的人,盛泽不是金陵,任四大家族横行,到底是少爷脾气,他走了,那人找我们麻烦,怎生是好!”
“妈见了银子还夸他好呢……”邢岫烟淡淡地笑,此时楼下狗吠,她们出来,一轮下旬月镶嵌中天,男人声音在骂狗,另外一个是景甲长的声音,邢母气不打一处来,朝楼下吼道:“你这灌黄汤挺死尸的,索性死在归家院别回来了,外甥大老远来了,也不知道!”
“什么?”邢忠踉踉跄跄地进院,爬上楼梯道:“大外甥还是小外甥?在哪儿呢?舅舅去看看他……”
邢母压低声音:“小外甥,人家水陆奔波,顺便过来的,送的金裸子有八钱,那是真金呢,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景甲长晦气地摇摇头:“哎,你们也不留我喝口水?浪费我好心跟你们说话,祖公爵是华亭丌老爷买通的人,他要是上盛泽丌家告一状,你们那地讨不了好,水不都是一条么?整个江左江东,如皋蒋家、华亭丌家,谁不知道人家是翰林世家?给万岁爷当过老师呢……好了,不说了,晦气……”
“景老爷还是留下喝口粥罢。”邢母正下楼,景甲长已经关门走了,大黑狗还在汪汪汪叫,邢母一时患得患失的,咒骂起她家男人来,要说邢忠虽然赌博上瘾,家里却是不暴躁的,他还起了个表字叫德全,进楼便夸:“夫人这事做得好,聪明,留下外甥,过几年我们投靠去。”
“聪明?”邢母不知不觉提高声音道:“我要是聪明,就不会嫁你了。”
“是,是,是。”邢忠一个劲点头,酒气冲天的,邢母嫌弃地赶他走,不让进房,老两口都是又欢喜又害怕,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都觉得贾琮对待打行的人,太过鲁莽了,又帮了他们,又惹来是非,毕竟贾琮再厉害,终是一个孩子呀,一个孩子再是秀才,怎能把事儿办妥当?
看父母吵闹,这样的日子邢岫烟习惯成自然了,不劝,她们也会熄火,她也是有点担心这事,瞅了瞅楼下贾琮房,早睡下了,这个表弟,真是心大。
第145章 表姐表弟好做亲()
雍乐十一年甲戌冬至,古时冬至日过节,冬至、元旦、万圣节(皇帝生日)合称三大节,送寒衣、贺天、绘制九九消寒图。
邢母撺掇邢岫烟给贾琮送了一件棉衣,邢岫烟不冷不热地提进屋里,贾琮笑纳:“你们家田地在哪?租赁的还是自己的?”
“原先是租下来,再租给别人。”邢岫烟抿嘴道。
这种情况很普遍,地主租给佃户田地,佃户可以转手出去,或者雇人种植,叫做佃农经济。
“现下不收人头税,摊丁入亩,苏州府清丈过了,就买了下来,按亩计税。”
“姐姐能带我去看看吗?”贾琮道,他来盛泽也不想虚度时光,去了扬州盘下作坊,来苏州他便想做一个“寮主(外来资本家)”,顺便可以提携一下邢家,但得看看他们靠不靠谱。
邢岫烟檀口轻启,奇怪地道:“那地我不大去的,都是一些贫农,你舅妈和我往常只是照看蚕室,他们送桑叶、棉花,有时就织织布罢了,怕弄脏了你。”
“不怕,不怕。”贾琮表示不介意。
入席吃饭,邢忠呵呵笑道:“我妹妹入了府上,大家都是一家人,外甥不要客气,甭客气,就当自家一样。嗯……岫烟啊,那消寒图绘好了吗?”
“绘过了。”邢岫烟笑道,把带贾琮出去溜一圈的事情说了。
“外甥也绘一幅,绘好了再去。”邢忠两口子都不在贾琮面前提得罪打行的事。
“好。”贾琮饭后绘了一幅,邢岫烟带他出门,邢母琢磨道:“还一家人,我这么些年,都没见过你妹妹的影儿。”
“这不是山高路远嘛。”邢忠转头,吧嗒吧嗒抽旱烟。
“不是山高路远,是缘深情浅。”
“你个婆娘知道什么。”邢忠哼哼,邢母冷笑道:“你是不是也想把闺女送进去?来个内侄女做儿媳妇?我们闺女性子淡,可大字也认得几个……”
“不好么?这小外甥除了一来惹了人,礼数倒还周到,人家可是考出来的顺天府秀才,不愁吃,不愁穿,侯门再深,也深不过六尺。”邢忠打起主意来,但又没底,各方面都没底,也不知贾琮接下来怎么应对呢。
“既然是秀才相公,来日也要科举发家,那些翰林闲官、飞在天上的人,瞧瞧如皋蒋家、华亭丌家、桐城方家,哪个不是各自的女婿亲家?官官相护,结盟联姻,人家看得上咱闺女?”邢母翻个白眼,吐出枣仁道。
邢忠被说得不快活,想来想去,突然眼睛一亮道:“跟我妹子说不就行了?她是嫡母,没个亲生儿女,那时小外甥若果高中了。她如何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