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应麟觉得不妥:“后者不过末端,子礼不是舍本逐末了么?”
“徐光启《农政全书》、宋应星《天工开物》……他们以为是舍本逐末么?这才是切切实实的,比光说不练好多了。”这是贾琮的志向之一,拉拢志同道合的士大夫、读书人,再潜移默化地研讨切实的东西,慢慢转移到科技上来。
经历过贾琮造木牛一事,切实可用,王应麟如今倒不是十分排斥了,便点头不语。
张茂才道:“不妄论朝政是好的,像东林,就被安上了党的名头,人家起初是一心讲学的,后来便渐渐形成派系,门户之见害人不浅。”
东林是不是党,史学界争论不休,这种争论贾琮无心理会了,不过山海盟注定是派系,没有关系办不成事。而现在有必要引而不发、认真经营,在势力没有真正形成之前,不能被人扼杀,成为众矢之的。
匡六合听着众人议论,他觉着以研讨学术的名头建盟,没什么的,时下派、盟、社,可谓数不胜数,因此山海盟很安全。他想得更多的也是乡试,母亲的含辛茹苦、殷殷期盼,他简直无法接受亲人、乡人的失望。
正谈着,魏无知翩然而来,团团拱手一圈:“山海老叟想必稳坐泰山了,下一场五经题,咱们再分高下。”
贾琮不动声色地应承几句,魏无知离开,张茂才“切”的一声:“这魏无知不就是有个好舅舅么?瞧他嚣张成那样。”
……
八月十一,乡试第二场又开始进场了。
第121章 乡试完毕()
第122章 妙玉出场()
第123章 反击还是妥协()
当朝雍乐皇帝虽然信佛礼佛,却不向全天下公开,因此天下争相建造寺院、迎合雍乐爷的情况并未出现。大顺的农民更喜磕头烧香于对他们土地有保佑的各种地方神明,佛、道尽管影响深远,牟尼院却是香客寥寥。
自打与师父进京,妙玉在苏州玄墓山蟠香寺内埋了多年的雨水也一并带着北上了,和寺院名僧一样,她对喝茶甚是讲究,采集雨水时的方位、装的瓷器、埋的地点,无不精挑细选,但有一点儿不干净,她就不要。
牟尼院是他们师徒的下榻租赁之所,妙玉因是官宦家的千金小姐出身,自小得病买了替身皆不中用,不得已自己出家,后来家道中落,但她也小有余财,身边养着婆子、丫头。
所谓“替身”,是封建迷信常有的一种人:自个儿得病,买个人代替自己出家,以求去病消灾,谓之替身。贾府家庙铁槛寺的张道士,就是第二代荣国公贾源的替身。替身,只有富贵人家买得起。
妙玉埋好雨水转身,长发披肩,尽管绫罗绸缎拼凑起来的水田衣是宽大的,但秋风拂动间,亦可大略估测她身姿粗细,有着江南女子的婉约曼妙,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一双薄唇抿着。令人不禁感叹,这破庙亏待了美人——除了墙角的红梅稍有增色之外。
王应麟、匡六合从呆滞中回神过来,匡六合胀红了脸,变得目不斜视,在八卦算命还可,面对其他女人他就说不出话,若是张茂才在,肯定能贫嘴几句。
他们三师兄弟站在院子正路,王应麟搭讪道:“冒昧烦扰,今日逢七庙会,我们香客出来瞻观祈福,敢问姑娘,贵庙为何如此冷清呢?”
“没人来自然冷清,你们来了不冷清,我来了不就更不冷清了么。”妙玉本不欲回答,生怕三个臭男人走近,说着执锄上了台阶。
贾琮恍然,他在红楼中看过,邢岫烟说妙玉在苏州“为权势所不容”,情况该和现在差不多。
她这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却也恼人,匡六合不悦道:“姑娘,我们香客上香,是要给贵庙捐香火钱的,自古可没有拒绝客人的道理。”
妙玉头也不回地就要进庙了。
王应麟急中生智:“姑娘,我们这里有位大顺第一神童,琴棋书画,诗词曲赋,无所不能,便是老庄学说,佛家禅理,也有涉猎,姑娘不愿觅一清凉地,品茶、下棋、谈谈么?”
“噢?久仰了。”妙玉仍旧不回头,进了庙,往偏殿侧道而去,语气充满揶揄。
古时寺庙道观的尼姑、女人、道士,因为占着佛道的名头,得以走入上层社会的官宦人家,因此也有不少官宦男人食髓知味,专门勾引寺庙女人,暗地里惹出多少惊世骇俗的事情。也有官宦家的奶奶、小姐,跟寺庙和尚偷会的。譬如雍正年间的河南大案,尼姑扰乱官场,几乎牵扯到了整个河南的高级官僚,闻名遐迩。
妙玉该是认为他们是这种人,她或许不是第一次遭遇这种事了,江南风气也有开放的一面,她的面容气质,也许吸引了一部分人。
王应麟不觉失望,反而兴奋道:“你们谢不谢我?这姑娘够劲,有谁能拿下她?我就喜欢不服从的女人,才能展现咱们男人的征服能力。”
匡六合:“……”
贾琮笑了笑,扇子手心一转:“她不会再出来见面的,走吧,上了香逛庙会去。”
……
牟尼院净室之中,法华师太在蒲团上盘膝而坐,布满褶皱的手拨动念珠,妙玉进来,她双眼还是闭着,披一身旧袈裟:“有贵客来访,是不是?”
“贵客?”妙玉添了香,回头冷笑:“他们算什么贵客。”
“你性子孤傲,佛法总是不坚,当年邢家姑娘就取笑你‘人不人,鬼不鬼’,如此你就不能识得贵人了。”法华师太道:“方才为师在殿后瞧那三人面相,那位年纪最小的公子,本该早夭,但,也不知是不是我眼拙,他分明是经过逆天改命的人,如此之人,有大气运。”
妙玉不以为意,转口道:“师父,说起邢姑娘,不就是他表姐么?我一路进京来,听过这位神童的名声,前年邢姑娘还说过她姑姑是荣国府的大太太。”
“你不听也罢,我们在苏州就不得权势,一切生计还要赖你。为师的圆寂之日,无多了。”法华师太微微一笑。
“师父……”妙玉身子微颤,在她的人生之中,佛教背景比家庭背景更重要、更有影响,她三岁就出家了,六岁开始和邢岫烟做了十年邻居,从小到大接触最多的就是师父、邢岫烟,可邢岫烟对她没有影响,反而是她教邢岫烟认字、读书。
“生老病死,乃是常事,有何可悲。”法华师太平静道:“我遗言不多,既已进京,好生留着,入我火聚,得清凉门。贵人不远,各人自有缘法,你租赁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事。阿弥陀佛,去吧。”
妙玉关上净室的门,眼泪止不住地打转,何去何从?
……
三人逛西郊庙会回来,进城,那时张茂才也脚步飘着回到西小市山海书社,一个劲夸北清河厂的姐儿好、姐儿妙,匡六合就说去西门牟尼院遇到一位妙人,连声夸赞,张茂才后悔不迭,气极而倒,骂他们不讲义气,这种好事竟然不约他。
又过了几天,报行的报子飞马停在幌子木桩下:“捷报!捷报!山海盟王应麟中了第五名春秋经魁!”
几人联袂而出,纷纷大喜,王应麟问:“没有了吗?”
“其他没有了,就中了一位。”报子奇怪道。
王应麟便觉得尴尬了,贾琮淡然道:“添了一位举人,是咱们山海盟的福气,王师兄,你快去参加鹿鸣宴吧,我们同去领卷子。”
匡六合脚步踉跄地退后几步,倍受打击,张茂才索然无味。
张榜、发卷都在顺天府衙门,他们去时,大门口人流涌动,清一色的方巾飘飘。
王应麟受了书吏邀请,却折回来,脸色极度难看:“子礼,我的座师是钱西红,我向书吏打听过,他黜落了你的卷子,这次鹿鸣宴,我不参加也罢!”
这时贾琮已经领回了墨卷、朱卷,站在衙门右方照壁人流外。张茂才冷哼一声,夺过来看朱卷批语,勃然大怒:“这什么狗屁的考官!佛时、贞观也不理解,误判!这是误判!”
三人看完,个个面带怒气,看着一言不发的贾琮,等他作出决定,是反击?还是妥协?
反击钱西红,或许能查出更多线索,但,这仅仅只是一种报复,事已至此,无法更改。
第二,钱西红变成了王应麟的座师,举人对秀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王应麟不可能不希望获得这份荣耀的。
一边是盟友,一边是仇人,如何抉择?
贾琮面临了一个称得上难题的难题,如何处理这个难题,不但能看出他这个盟主的魄力、行事作风,而且,更能考验山海盟的四位元老会不会因此而出现决裂!
第124章 贾琮的猛烈反击()
在如此两面为难之境,贾琮竭力平静心神,挤出笑容,轻松地对王应麟道:“鹏举,高中举人,参加鹿鸣宴,是天下几十万秀才引以为荣、梦寐以求的事,就算为我山海盟增加一分实力,你也不能不去。举人,是有做官资格的,考不中进士,也能参加朝廷大选外放。”
三人都低头,因为这些话,他们的心思悄然发生改变了。
最起码,贾琮能为盟友考虑、着想,不会因为一己之私,背信弃义。
一个联盟、集团、公司,甚至国家,需要凝聚力,否则寿命不长,山海盟的凝聚力,在这一刻萌芽了。
虽然只是王应麟一个人的事情,但贾琮的态度,代表了盟主长此以往的态度,若非如此,则是物伤其类,离心离德。
“我过不了心里这一关,你没对我不仁,我怎可对你不义?”王应麟拂袖道:“钱西红的误判之事怎么算呢?难不成你要忍气吞声?”
“现下不是争论不休之时,你的鹿鸣宴要紧,下一刻再论也不迟。”贾琮面色倏地发冷,低沉道:“我的态度表决了,是为山海盟,还是为我,你自己做决定!”
“我……”王应麟语塞,他诚服于九岁的贾琮麾下,本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是投机的成分居多,贾琮的名声、才情、背景,都是他投机的筹码,这样走下去,未来他也是一个政治投机者,就像大明臭名昭著的羊可立、李植、江东之、大清的康有为,最终的结局,一般不会好,或许身败名裂。
然而现在,王应麟发现有一种更好的联结、更好的纽带,也许能取代这种目的。他是山海盟最年长的,目今也成了功名最高的。
“一边是盟友,一边是座师,忠义不能两全,大不了我作壁上观,两不相帮。”这样想着,王应麟面色决然道:“我听从盟主吩咐,顾念大局。但子礼若要反击,王某绝无怨言,告辞了!”
看着王应麟进了顺天府衙门,张茂才、匡六合心思各异,默然不语,张茂才笑哈哈道:“取笔墨纸砚出来,我这涿州才子诗兴大发,即兴赋诗一首!”
他的随从取了笔墨纸砚到路旁石台铺开,张茂才一气呵成地挥笔写就,便有不少落第的秀才围观,有人念道:
“读书人,最不齐,烂时文,烂如泥!
国家本为求材计,谁知道变作了欺人技!
三句承题,两句破题,便道是圣门高弟。
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
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
读得来肩臂高低,口角唏嘘。
甘蔗渣嚼了又嚼,有何滋味?
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
就叫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这讽刺好生辛辣!”
张茂才道出了别人想说而又不敢说的科举真实现状,引起了不少落榜秀才的共鸣,争相传看。
他笑看贾琮,贾琮搓搓手:“我也技养了,即兴赋诗一首!”
“贾神童要作诗了!”
“贾神童也落榜了啊!”
一时围观人数剧增,只见贾琮写的是简短的四句:
“佛时是西土经文,宣圣低眉弥勒算。
贞观乃东京年号,唐宗失色汉皇疑!”
众秀才正为“我落榜不算什么,人家贾神童也落榜了”的现状觉得安慰,不解贾琮诗句何意。
事已至此,匡六合明了,举高墨卷、朱卷,大声道:“诸位同年,贾子礼的朱卷被误判了,你们瞧瞧!佛时、贞观,四书五经里没有么?如此不通的考官,安能进入抡才大典!我等乡试还有什么公正可言?!”
一干秀才静了一静,他们都是来看榜、领考卷,落榜的,自是心里愤懑不平,大有怀才不遇之感。此时几位考生传看完毕,舆论顿时哗然一片!
“佛时在《诗经》里面就有,佛读弼,意思是辅佐!”
“贞观在《礼记》里面有,‘万国以贞’,观念去声‘贯’,代指宫阙!这考官竟然不知!我等好生冤枉!不知误判的还有多少?”
“不公平!不公平!”
顺天府衙门前的落榜秀才,在半个时辰之后,彻底暴乱了!无论看过没看过贾琮的朱卷,作为落榜之人,心里就不好受,他们不是为贾琮,而是看准了这个契机!要大闹一场,人多势众,法不责众,没准再考一场,他们就中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们找到了这个契机!
顺天府衙门的差役、门房愤怒了,但是他们可不敢打秀才。
贾琮笑着使个眼色,三人悄悄退出回去,这些秀才抓住机会,贾琮又何尝不是拿他们做枪!
……
“子礼要闹大么?现下都传开了,鹏举那边又怎么办?”匡六合在山海书社二楼坐定,另一边坐着张茂才。
张茂才唯恐天下不乱:“闹!就是要闹!闹他个天翻地覆!”
贾琮瞧向窗外蓝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道:“不是我要闹,既然考卷已经发还,这说明什么?礼部已经磨勘了!钱西红四书五经不滥熟,他活不了几天了!”
各省乡试,无论是哪个省,墨卷、朱卷定了名次之后,都要交礼部磨勘。
“这是我的态度,王师兄的举人功名,不能不要,仇,也不能不报。师生之谊并非不能打破,此等趋炎附势、学识不高的考官,于他不会有增益,反而是麻烦。我倒是想知道,这到底是他钱西红自作主张?还是背后有人指使!”
贾琮吩咐孙福叫上来罗高才、郑夜寥,张茂才、匡六合心下一定,能两全其美,总归是最好的,盟主最难做,若是一味妥协,将来也护不住自己人。
匡六合愤怒地拍拍桌子:“子礼家不是公府么?百年望族,总有些人情关系,不如……”
“我打算自己处理之后再回禀父母,说来惭愧,他们不大在官场走动,顶多托关系求人罢了,而我嫂子和我有龃龉。”贾琮拂过这话,二人便不问,贾琮取出墨卷朱卷道:“罗掌柜,郑掌柜,把这两份卷子原模原样印一千份,取到门前贩卖,若是亏本,拿我分红垫上。”
……
礼部排名六部第三,下设四个司:祭祀司、仪制司、主客司、稽勋司。
除了主管祭祀礼制,还总管全国教育、国家外交。
乡试考卷送到礼部仪制司磨勘,仪制司主管礼仪、宗室袭封、贡举、学校。
直隶省近水楼台先得月,乡试考卷是第一个送来的,发还考卷之后,负有主要责任的礼部仪制司郎中、员外郎、主事十几人,联名上书弹劾都察院御史钱西红“学识不谨,批阅失妥”。
八月末,礼部侍郎徐有贞听说此事,才忙完乡试的他,抓住契机,上书弹劾钱西红、上司礼部尚书、吏部尚书选人不当、顺天府尹董安国失察、直隶总督于成龙失察,并且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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