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北斗的刁难,难就难在一刻钟时间。
李白、曹植这样的天才,古往今来寥寥无几。古代一首诗考虑平仄、虚实,出口成章、七步成诗是很难的,尤其对于现代人来说,古代还有“去声”。
自然牛人是有的,除却耳熟能详的,明代有一位赵秉忠,万历皇帝亲自出题,赵秉忠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写完一篇八股文,震惊大殿。
黛玉、宝钗她们的作诗限韵,和五言八韵诗是差不多的,黛玉也是天才,想一想就能写出来,特别是元春省亲命令作的诗词,“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这就是缩小版的试帖诗,不知民间疾苦,处处歌功颂德。
贾琮生员功名、大顺第一神童,五言八韵诗哪里不会作,就算不会作,他也可以抄,否则他前世白白当了文史爱好者的名头。
脑海思索汉语音节词、声律基础、陆游诗意,贾琮当场出口:
“久悟闲中趣,焚香读一经。
欲教留一刻,不许卷重帘。
鸡舌熏徐袅,虾须隔漫嫌。
浓收银押底,清逗玉钩尖。
绣箔低还护,罗衣薄更添。
燕归人悄悄,鸭睡篆纤纤。
馥熬堪驱蠹,光涵未透蟾。
御炉烟惹袖,佳句放翁拈。”
五言八韵诗,十六句,首、尾两对不用对偶。五言排律,限“帘”韵,最后两句颂圣,一气呵成,恰到好处,无可挑剔。
王应麟等人暗暗琢磨点头,赵北斗听罢,不计前嫌道:“清、雅、正,善!”
尤其那一句“欲教留一刻,不许卷重帘”,应情应景,分明是说赵北斗的“一刻钟刁难”,信手拈来,才气逼人。
“先生宽宏大量,晚生佩服,至于制艺之道,晚生还是另择别师罢了。”贾琮不想随便得罪一个人,即便赵北斗下野了,这种人物的背后能量还是不可小觑。
他也绝非是要打脸这位大儒,乃是因为赵北斗一来就“破题”,“请君入瓮”,给了贾琮一个加入燕社的难题,他不得不顺势而为,结下山海盟。
至于不能再拜赵北斗为师,可惜是可惜的,此老制艺之道高深莫测,但,也不是非如此不可,贾琮再抽时间苦练几年八股,终归是有希望的。与其加入燕社受到掣肘,不如他自成一个派系。
“前明有人说了: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老夫岂无一点容人之量?你到底是年轻后生,还需要磨练。”赵北斗拈须道。
四人叹服,告辞。茅屋细看之下,有一幅对联: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
赵北斗所言也有对的地方,阅历,比学识还重要,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也是贾琮所欠缺的,他两辈子加起来,也没人家年龄的一半大。
“嗜欲浅者天机浅,嗜欲深者天机深……你想自成一派,天机不浅呐……也罢,老夫便和你玩一把书社的游戏,希望你是能辅佐豫亲王的那个人。”赵北斗拿一棵枯梅枝,画了一个三角形。
他还兼营数学,数学在古代已经小有成就了,明朝中后期,西方利玛窦带来的天主教,成功打入士大夫阶层,当时六部有几个大佬就证明了“同周长情况下,圆形面积最大”的定理,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也受到影响,状元唐顺之验证了勾股定理。
……
潢海铁网山外,贾琮、贾珍等人开始了打猎,一场阴谋对阴谋的较量,拉开了帷幕。
第95章 贾琮的阴谋()
阔叶林漫山遍野,给西山穿了一条青色长裙。
数十匹马纵横在挨近潢海铁网山的丛林之中,计有燕色驹、桃花骢、豹花骢、菊花青、玉顶赤。
贾府军功起家,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第二代荣国公贾代善、一品神威将军兼京营节度使贾代化,都有皇家太仆寺、御马监赏赐的名马,代代圈养下来,这些马匹虽也和人一样不会冲锋了,但光看外表倒是颇为亮眼。
秋狩与会者公子计有贾琮、贾琏、贾珍、贾蓉、薛蟠。
各人仆从孙福、龙傲天、兴儿、隆儿、昭儿、喜儿、寿儿、俞禄、鲍二等。
人人跨鞍骑马,后背箭筒,左手持弓,在勋贵家族,弓箭、刀枪剑戟等武器也是有传承、保留的。在民间,封建王朝对于武器则管得较严。
潢海铁网山种植樯木,薛蟠得到的义忠亲王棺材板,便取自这里。此地还是皇庄,而管皇庄的人,是张家,张华祖父就是庄头,张华父亲承袭,与尤老娘前夫交好,便指腹为婚,张华,是尤二姐的未婚夫。
但,到张华这一代,家道中落,皇庄头领的名头也丢了,尤二姐就看不起他,宁愿嫁给有老婆的贾琏,不惜丢掉贞节伺候贾珍贾蓉父子。
皇庄,是皇家的庄子,无人敢惹。如果不丢,倒是一份稳妥的铁饭碗。
……
“琮弟,这回秋狩规矩你怎么订?你是第一次来狩猎,我怕你拉不开弓,反而伤了自己。你做东,怕是丢掉所有梯己钱了,添不添彩头?”贾琏扬鞭策马,意气风发。
贾琮才有九岁,力气自是比不上成人,但弓弩也有多种,他选韧性小一点的,锻炼一年多,也是能拉开弓,不过射中猎物,则不必谈了。有一种人天生神力,从小力气大,贾琮显然不是,若不是持续锻炼,这副身体都不能骑马走远路。
薛蟠乐道:“添彩头好,添彩头好。”
贾珍贾蓉干咳,贾珍想着乱中取利,“还是各自为阵,也不必比谁的多、谁的少,咱们谁缺那点彩头?不过最后猎物数量多的,大家宴席上推他为首座,叫个堂会,曲儿认他点,姐儿认他选,怎样?”
“也行,也行。”贾琏、薛蟠笑笑点头,他们个个行乐的行家里手,深感吾道不孤、倍有趣味。
“几位大哥们,我看到了一只野鹿,先行一步了!”贾琮左手向后箭筒取出弓箭,扬鞭“驾”的一声,座下嘶风玉顶赤陡然直立两只前蹄,横冲而出,这些家中名马由专门驯马的奴才调教过,骑马技术到位,倒不会有危险。
但见孙福、龙傲天、秦通左右跟上,紧紧护卫于贾琮身侧,生怕他受伤一般,贾琮身体前倾,一抓马鬃毛,放手,箭头、眼神瞄准灌木丛野鹿,“嗖”的一声裂空而去,那野鹿警惕性颇高,竟然跃起逃开,箭头斜斜擦着肚皮而过,只差一寸便中了。
“这身手漂亮!”贾琏等众人大赞,要是贾琮再长几年,俨然又是一个弓箭好手了。
“吃亏在年龄上,按前世的法定,十八岁才成人啊……”贾琮喟叹一声。
他策马往前方皇庄而去,那儿有丈高的木栅栏、堡楼,四面群山环绕。
但贾琮并不进皇庄,而是挨近了秦业所选择的“吉壤”,秦业带领工官正在那儿丈量、施工,建造雍乐皇帝的秘密佛寺。
……
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自然还有贾珍贾蓉。
“琮叔往挨近皇庄的地界去了。”贾蓉眼神带着询问。
“我知道了。”贾珍冷笑:“还以为他有什么高招,原来是想引诱咱们践踏皇庄,借此巧施罪名,除掉咱们而已,这点伎俩,我如何看不出?”
“那咱们不入皇庄为是。”贾蓉也以为看穿了贾琮计谋,“这皇庄原先是张家管的,张华是二姨的未婚夫,那时咱们过来,还能进去打猎呢。”
“可张家没落了,张华哪里娶得起媳妇?整日山下小镇赌坊吃酒赌博,你二姨才看不上他。”贾珍轻蔑一笑,既轻蔑张华,也轻蔑贾琮,一一吩咐:“咱们装作涉猎的样子过去,俞禄、喜儿,你俩臂力最大,躲在丛林,乱中射死他!”
虽然事先承诺过,俞禄、喜儿还是迟疑不定起来,兔死狗烹的戏曲,他们没少看过,就算不被贾珍除掉,杀死贾琮的事情一旦查证,他们哪有活路?珍大爷还不是拿他们做挡箭牌?
“大爷,这个……”喜儿心里害怕不已,不说贾琮是正经爷们,还有功名在身呢!奴才杀主,按律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小管家俞禄委婉一些:“要不大爷另寻个时机?譬如回途路上,咱们也能说成是盗贼……依大爷这样做,大爷也逃不过嫌疑啊……”
“我说这么做!就这么做!”贾珍霸道异常,低吼道:“潢海铁网山这地儿,狩猎的仅仅是咱们吗?另一方还有锦衣卫提督仇都尉的公子、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步军统领衙门杨提督的公子,这几位的脾性你们不知道么?个个都是衙内、得理不饶人,没理还要欺人!我们这边还有呆霸王薛蟠这个蠢货,他是打死过人的。这么混乱的狩猎,死人了,最有嫌疑的不是咱们!”
贾蓉帮着父亲说话:“不错,你们这些天杀的奴才,不想想我们在宁国府当家做主时的恩惠了吗?焦大那样的脾性,我们何曾亏待过他?射死贾琮,一人一千两!”
焦大敢当众谩骂主子,后来也没事,贾探春治理大观园又提过,焦大那时都活得好好的。究其原因,是焦大救过宁国公贾演,老资格了,宁国府不想担“忘恩负义”的名声。
这时贾珍贾蓉虽然搬出宁府,私底下的钱财却不少,因此尚且能够笼络几个奴才。
听主子这般说,俞禄、喜儿迫于无奈,又因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利索地跃马下来,藏身于丛林,张弓搭箭,喜儿咒骂道:“干完了这一笔,你我干脆逃出京城,我看这两位爷不能长久!”
“做完了再说。”俞禄远远观看,皇庄外的石碑雕刻镶金嵌银,字体很大,约莫是“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贾家没少做法事、抄佛经,俞禄知道这是雕刻出来的《楞严经》。
只是他们为谁修建?
贾琮又为何往这边跑?俞禄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96章 阴谋告成()
贾琮、孙福、龙傲天、秦通于吉壤外徘徊转悠,看那模样,似乎在高谈阔论,也不见他们打猎。
距离灌木丛的藏身距离,约莫数丈远,喜儿原本已经瞄好了准头,可龙傲天那六尺高的大个子,还身宽体胖,不知得了啥病,老是在贾琮周围转悠,绕成一个圈,活脱脱一挡箭牌。
捱了几分钟,喜儿手酸了,正正帽子,气得几乎甩掉弓箭,俞禄年纪大,较为老成一些,递过自己手中的弩箭:“喜儿,用连环弩怎么样?少费点力气?”
“我没用过弩箭,连环弩射程远么?怕远了没了冲力。”喜儿摸摸连环弩,赶巧有一只傻狍子、一只小野猫跳跃在贾琮附近的淤泥草丛。
“我估摸可行,说书的不是说,诸葛亮也用过连环弩吗?娘的,要是有火枪就好了,一枪完事!用得着这么费神!”俞禄于东府耳濡目染,可是听过明末顺初,火器的威力。
明末单是火枪类型,就有数十种,三大京营之一的神机营专门装备火器,不过,火器达不到全军装备的程度,而是冷兵器、热兵器相结合。当年袁崇焕重创努尔哈赤,用的是西洋佛郎机(西班牙)进口的红衣大炮,李如松、麻贵支援朝鲜打东瀛没少使用三眼神铳,不过大明的火枪容易炸膛,那玩意儿,不好玩。
大顺太祖高皇帝凌霄平定天下以后,严厉监控火器,收归国库,就连四王八公家里,都不允许私藏火器、火药,违者重处。并实行海禁,闭关锁国。
人们所熟知的闭关锁国政策,是“我大清”,其实朱元璋那个放牛娃就开始这么干了。
“嗖!嗖!嗖!”
三支连环弩箭矢接二连三地射击出去,也不知弩箭本身摆放久了,还是喜儿用得不熟练,又有龙傲天、秦通、孙福三人有意无意地护卫贾琮,连续三支箭,皆失了准头。
倒是有一支箭矢,把一只傻狍子射穿了。
贾琮等人“吓了一跳”、“大惊失色”,贾琮惊慌失措地道:“是珍大哥的人么?你们好厉害啊,我射了几箭,一个猎物没打着,还是你们箭无虚发!”
到了这时,俞禄、喜儿装不下去了,回头说予贾珍?岂不要承受他的怒火?
他们的心情是复杂的,遗憾,又轻松。遗憾没有大功告成,一千两银子的赏金不是小数目。轻松的是如此也好,不用担惊受怕地承担干系。
“琮爷过奖了,小的们不过是偶然中一箭,琮爷跑来这边做什么?都出了林子了,往前可不好,前面是皇庄,万岁爷的庄屯,赶早折返回去,不然管皇庄的要出来赶人了。”喜儿笑嘻嘻地踩倒几棵杂草,与俞禄远远走过来,没骑马。
“我不怕。”贾琮少爷公子的任性模样:“我又没跑到庄子里面去!他们何以赶我?咱们府上家大势大,我看谁敢欺我!”
皇庄的庄丁,有几个在堡楼上眺望下来,似乎没有出来说话的意思,皇庄边缘皆用丈高的木栅栏围住,也没人冲进去。
倒是贾琮附近的吉壤施工队,这伙施工队看起来最反常不过,挨近皇庄丈量土地、搬运土石,皇庄却不出来赶人。可是,这伙人也没官兵开道,也没出警示牌说“前方施工,闲杂人等退避”,太反常了。
俞禄、喜儿俱不解,说着说着贾珍、贾蓉一行人也纵马过来了,贾珍三十老几的脸上,阴霾一闪而逝,冷冷地瞅了俞禄、喜儿一眼,翻身下马,长靴重重跺在草地上,缰绳往豹花骢脖子绕了一圈,老脸一笑:“今儿为兄手气还不错,连续打了三只野鹿,琮弟怎会跑到这儿来了?”
“我看着这儿风水不错,是块宝地,过来观赏。”贾琮也仿佛浑然不知贾珍刚才的打算,从鬼门关外边走了一遭的他,右手扬鞭,用鞭子指着佛寺地基,“大哥看那石碑上的野鸽子,谁打下来,一只鸽子我赏一两。”
大顺的西山,野生资源保管不错,单是皇庄圈养的猪,也有数十种,各种野生动物种类数量繁多。就在先前俞禄瞧见的石碑上,便有五六只大胆的野鸽子歇脚。
贾珍寻思一计不成,当下索性放下了暗杀贾琮的计划,瞧瞧贾琮那副人畜无害、九岁之人纯洁无暇的笑容、示之以弱的少爷公子不乏颐指气使的脾气,贾珍有一种错觉:“莫非当初琮弟没卖了咱们?”
想想又不可能,根据贾琮西府斗王熙凤、宛平固安传回来的种种事情,贾琮绝非善类,这不是错觉,这是他的伪装!
“也罢,我这关整不死你,凤丫头更厉害,等你参加乡试,有你好受的,就等着看你那时死去活来!”贾珍暗暗咬牙切齿,俞禄喜儿失去先机,贾琮必有警觉了,看看孙福三人寸步不离身地前后左右护卫,他不得不打消暗杀计划。
想想去年民围宁府的灰头土脸、御史弹劾的恐惧沮丧,一代族长丢尽爵位、丢尽脸面,成为满京城的笑话,市井的“贾将军”故事,弄得他出门都无颜见人!脸上火辣辣的!而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幕后黑手是这个九岁族弟之时,贾珍就忍不住怒火滔天!恨意满满!想当初老子连宁国府都翻了过来,何时吃过这种大亏!
“好好好!”贾珍“义愤填膺”,斜向上地弯弓搭箭,怒火、不甘,使他失去了理智,往年进出皇庄都没什么,那种肆无忌惮、胡作非为的脾性,轻易改不了的,这小小一个施工的无名、无主之地,珍大爷怎会放在眼里?他借此发泄怒火,拿出铁木真弯弓射大雕的气势,一箭又一箭地连续射过去,也不管不看施工之人的躲避、咒骂。
俞禄、贾蓉、鲍二本想劝说的,无奈贾珍箭在弦上,已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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