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钟紧张地从前座回望过来,贾琮报以和煦温暖的微笑,秦钟便也开始充饥、磨墨、思索。
贾琮不急,考试时间有几个时辰呢,他有打腹稿的习惯,边喝水,边暗自琢磨,将近一年来,他可谓经历了八股文式的“三年高考五年模拟”,这种简单的题目,当然做过,但他有博取名次的雄心,不会照搬照抄:按照樊知县的文章脾胃,此人不喜欢华丽的铺陈、词藻,所以他准备在炼字、论证上下功夫。
“咳咳……肃静!”马典史双手背后,不近人情道:“县尊大人说话了,科考乃国家抡才大典,选拔能人异士,胆敢携带夹带、舞弊者,枷号示众、免除三年考试资格!绝不轻饶!需要出恭者,提前与衙门差役说……一应规矩,才刚县尊已说过了。”
马典史也不敢与贾琮打招呼,颇为严肃地出去,贾琮正想着“点,尔何如”,出自《论语》,是孔子问曾子的志向,啃烂四书的必要性出来了:曾子的回答必须知道,否则无从下手。而曾子在此的回答是很飘渺的,不是为国,也不是为民,而像是隐士了。
旁边一位十几岁的仁兄,忽然拔掉笔尖,从里面抽出一张卷起来的小纸,对照纸上文章,忙忙抄起来,笑道:“贾神童,宽容宽容则个。”
贾琮无语:惩罚再严厉,也不缺作弊的啊,乡试会试都有人作弊,更何况县试这种最低级的考试了。
他就当看不见,片刻,几个皂服的衙役如狼似虎地冲进来,“你!出去!枷号示众!”
有这么多人巡逻,如何看不到,这位仁兄如丧考妣,嚎啕大哭,立马被衙役套上枷锁,马典史写了一张纸贴上,纸上是:“此人舞弊!枷号示众!以儆效尤!”
拉去给考棚的人参观一圈,丢尽脸面,不少考生面色大变,也有幸灾乐祸的。
大约一刻钟,贾琮已经想好如何提出论点、再论证了,这时樊知县进来巡查,走到他桌旁,但见稿纸上没有只言片语,樊知县不满地敲敲桌子:“赶快写!”
贾琮点点头,樊知县不解地走往批阅房:“题目不难,怎么好像难住贾琮了呢?”
匡六合这人他看不到,倒是“幽燕第六子”祁佳,奋笔如飞,文思泉涌,刷刷刷写完草稿,再刷刷刷腾过来,不到一个时辰,就去交卷了。
祁佳走时傲然地俯视全场,虽然他才七岁,身高俯视不了,但心理上就是俯视全场,幽燕第六子不是白叫的。
很多考生羡慕嫉妒恨,没法,抓耳挠腮,继续想,继续写。
贾琮却心无旁骛,在稿纸上破题道:“随所遇而志在焉,圣人之所与也!”
“夫点志何异乎?春风沂水之间有化机焉,子故用叹夫点耶……”
“……勋业者,君相之遇合也,禹、皋、伊、旦当时若无此遭遇,岂遂淹没以终老……”
“……景物者,达士之功名也,黄、农、虞、夏今日岂异此风期,安见熙昊之难再……”
洋洋洒洒写完,再看五言八韵诗,这就不值得说了,为何?试帖诗就是歌功颂德的,中规中矩、不犯错误便可,贾琮敷衍一首,还过得去,再检查检查,确定不犯皇家庙号、本朝历代皇帝姓名等,才重新誊写,一手楷书清秀、沉稳、有力。等县衙监考人员糊名、交卷。
一切,就等几天之后的放榜了。
……
临时腾出来的考官房,积案如山,五天,五场考试,这需要好几天的批阅,纯属脑力的工作。
樊知县吃饱喝足,挺胸叠肚,大肚皮耷拉在椅子上,他身材壮实,做官几年,搜刮民脂民膏,人也吃胖了,一般椅子还容不下他屁股,拂拂青色的六品鹭丝补服,手执朱笔,碰到文章犯忌讳、卷面污秽的,直接被县令大人丢进垃圾桶了。
几个书办还要去捡回来,万一考生闹事,他们才好说话。
“文章是好,然破题、四比不明确,铺陈华丽、华而不实!这卷子……只能判第二了。”樊知县一个念头,神童祁佳屈居宛平癸酉年县试第二名。
祁佳这篇文章文采飞扬,他极喜欢华丽的铺陈、词藻,仿照汉唐诗赋、宋代名家,极力赞扬曾子的人生观、价值观,然而,樊知县就不喜欢华丽,考官心理,有时候很重要。
“好!”翻了几份,樊林拍案叫绝!这份卷子不仅论点巧妙、史料翔实、毫无破绽,拿去府试院试都绰绰有余,最最重要,太对他胃口了:语言凝练、中心明确。
樊知县陶醉地念出承题:“尝思人生俯仰甚宽,而恒郁郁焉忧志之不遂者,何为乎?异日之经纶,虽实亦虚,何也?以其有待也;当前之寄托,虽虚亦实,何也?以其无待也!”
卷子已经糊名,这篇会是贾琮的么?字迹也给人好感,试帖诗也无差错,樊林又想起去年贾琮、罗国奇登高作诗,同样语言凝练,诡谲一笑,登时把这一份卷子定为案首,几天后批阅完,再吩咐人出去按名次张榜公布。
第62章 贾案首()
聚宝轩一楼分为一间一间的小店,自打工部营缮司郎中秦业入住之后,此店在宛平声名大震,连朝廷司官都觉得这儿好,殷实的小民、客商自然也要来看看瞧瞧、吃吃住住。其中一间,贾琮、秦钟、匡六合、王应麟四人围坐。
因王应麟帮他两人作保,贾琮设宴感谢,王应麟已是秀才功名,而且是一等的廪膳生,风度翩翩:“子礼此科必然高中,我猜必在前十。”
匡六合笑道:“王兄还是坚信祁佳为案首?看来我和鲸卿前途未卜了。”
“祁佳不是浪得虚名,王某不才,忝为幽燕第四子,他在我之后,虽有夸大之嫌,然而好事者这么排,自有原因。”王应麟有条有理:“兼达有望上榜,你是大孝子,孝者,必忠。这位鲸卿嘛,我就不了解了……”
贾琮接口道:“今年不成,来年再战,皇天不负有心人的,五场已经过去几日,不如我们去县衙门口看看?王兄,这回是在下承你之情了。”
“无妨无妨。”王应麟在作保之时,不收半分金银,盖因他洞若观火,料定贾琮的傲气不在表面,而是在心里、骨子里,断不会当场作弊,此时打量几人,心里评价:“秦鲸卿,浑浑噩噩的官家公子,难成大器……匡兼达,可为忠臣……贾子礼,虽为庶子,家世却不凡,要么为贼为奸,要么,为阁部辅臣!”
几人各带奴仆往县衙而来,王应麟作辞回私宅,到了县衙门口右首照壁,今天果然放榜了,考生、家长、路人围了几层,密不透风,孙福、龙傲天根本挤不进去。贾琮若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但还镇定,秦钟随便抓住一人便问:“案首是谁?案首是谁?”
“听说才有三十人上榜,我也瞧不到,哎呀呀,你别扯我。”
这种事情,是报行人赚钱的好机会,古代报行,是一个民间组织,第一手消息必是他们最先知晓,因为这些人往往与县衙胥吏有关系,他们早先探不到主人住处,此时听门子指点,有两个报子登时撒脚过来讨赏钱:“捷报!捷报!雍乐十年,宛平癸酉县试案首,京师荣国府,贾琮!”
声音喊得小,就几人听见,报子为防同行抢生意。
“啥?你说子礼是案首?”秦钟抓住他衣领不放,欢天喜地,盘问道:“那记得秦钟、匡六合吗?”
“等等等等……我瞧瞧。”那报子往兜里掏出纸张扫一眼:“秦钟,第二十九名,匡六合,第十一名。”
“中了!全中了!”对于秦钟来说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儿,都忘了打赏,孙福、秦通忙给了赏钱。
那报子道:“还要到京城的贵府报一报。”
荣国府那里肯定有几两赏钱,骑马走点路值得,报行要的就是快速,因为不止一家报行,县试案首的消息,好几家都得到了。
贾琮也没阻止,因为阻止不了:说不定其他报行的人早已到荣国府门前了。
县试案首,不啻于一份荣膺。当下,他们也听到有人喊出来了:“案首是贾琮!贾神童!”
“祁佳屈居第二了,看来幽燕第六子的名头,不久要放到贾琮头上了。”
“再大也大不过幽燕第一人,第五的罗讼棍可是秀才功名呢,超过第五,也得举人才行,唉,乡试也是今年了啊。”
“听说了没?贾琮与罗秀才打赌,若是贾神童九岁中秀才,罗讼棍宁愿革掉秀才功名,要是有九岁的秀才,岂不快破顺天府的记录了?”
“也不一定,本朝最年轻的秀才,是当年赵北斗创下的十一岁……”
“考卷是要发还的,待会我们去观摩观摩贾神童的文章,没准明年就中了。真是的,公府之后,年纪轻轻,就抢了案首,还让不让人活了?有本事贾神童把府试院试拿下来,来个小三元,我就服他!”
“对呀!”不少人羡慕嫉妒。
贾琮正欲离开,人群中看榜的一位老头,忽然倒地发抖,口吐白沫,他孙子扶住了他,有人感叹:“城北的杨大伯啊,考了五十年,硬是过不了县试……”
“唉,科举之难,难于上青天!”
“应该是科举之弊端、之荼毒,不亚于秦始皇之焚书坑儒,先秦之人怎能想到,儒道害人不浅。”匡六合轻声道:“子礼兄,在下先走一步,家母孤苦一人,我实在不放心,若有空,欢迎子礼兄来做客。”
“请便。”贾琮刚说完,那门子迎下来,神态恭敬许多:“贾案首,县尊大人有请。”
哗!人群顿时哗啦啦看过来,无数双眼睛盯在贾琮身上。
……
永昌门东的家宅,罗国奇沉着脸问:“贾琮果真中了案首?”
“是的,二月初考的县试,一场一天,十八日就张榜公布了。”罗文小心翼翼地躲避,硬着头皮说:“今儿全城皆知了,连祁佳都屈居第二。”
“混账!”罗国奇把书本劈头盖脸地扔过来,罗文赶紧溜之大吉,罗国奇暗暗揣测:“不妙!县试案首,必取秀才,此乃不成文的规矩。李凤翔敬酒不吃吃罚酒,不顾罗某的威胁,贾琮怎么可能有如此制艺?照这般下去,府试在西路厅,是同知沈镐主考,院试又是可恶的刘东升……不行!我不会让你得逞!”
“罗文!滚进来!”罗国奇呵斥。
门外的罗文半个头伸出:“爷有何吩咐?”
“先磨墨,我要打通几个人的关系,还有,贾琮的文章有没有传抄出来?”
“有。”罗文递进来,罗国奇看完这篇毫无破绽的八股,平心而论,府试院试都能过,他脸色难看:“怎么可能?!”
……
京师西城,荣国府,春风拂荡街边店家的幌子,几个报子从宁荣街走马下来,敲锣打鼓,径直走上正门台阶:“捷报捷报!贵府公子中了宛平县试案首!”
“谁?去去去!”赖大率领几个奴才挥手:“我家公子中了案首?可没听过谁去参加县试的。”
赖大是赖嬷嬷的儿子,西府男性大管家,赖家几代为奴,家中花园虽比不上大观园,豪奢却超越贾府非嫡系族人不知几倍。赖大儿子赖尚荣,直接赦免奴籍,放出去,没过几年,便要外放知州了。但这知州不是考来的,是贾政帮忙疏通关系。
如此豪奴,宝玉有次外出见面,都要行礼问候,包括林之孝、周瑞也是。故此,等闲人,赖大是不会放在眼中的,虽也听说大老爷一房的琮爷求学去了,却没听见去参加县试呀?因而赖大认为这些报子是来胡闹讨赏钱的。
“没错,就是荣国府!宛平县衙的亲供写得明明白白,我们有凭证。”那报子也不敢放肆,拿出一份帖子道:“贵府大房公子,姓贾讳琮,可是么?”
赖大本来还不耐烦,此时却吹胡子瞪眼,不可置信地惊呼道:“县试案首?是琮爷?!”
第63章 回归贾府()
宛平县衙花厅,樊知县邀请了贾琮、祁佳等几位头名的童生,从此以后,贾琮等人有了“童生”的称谓,三道童试没有考过关,活一百岁也是童生。从此以后,樊林成为了他们的第一位座师,在官场中有了师生之谊。
县府院第一名称案首,合称小三元,乡会殿第一名分别是解元、会元、状元,合称大三元,连中小三元、大三元的,人称六首,明朝有一位商六首。当然,这是一个非常有难度的、地狱模式的游戏。
花厅之中不免推杯换盏、吟诗作对、行酒令一番,这其中祁佳对于结果是很意外的,他自幼出名,滋生傲气,也有骄傲的资本,但他并不生出怨气,贾琮的县试闱墨,他也瞧过,无破绽可寻。
待曲终人散,樊知县唯独留下贾琮一人,摒退左右,厅房刹那清净,贾琮问:“樊老师是否前途隐忧?今年考课,学生尝闻办事不力、老迈、贪污者,会降级、免职,学生非是恶意揣测,恐罗国奇借考功司之手……”
每逢子、午、卯、酉之年,就是朝廷举行乡试之年(省级考试),对于官员来说,同时也是考课之年,所谓考课,便是评定官员的政绩,多少地方官都会战战兢兢、送礼求人,因为,这决定了他们的前途。
“本官有治河功绩垫底,又有你这么个学生……”樊林沉吟道:“你道本县为何不担心?因为,本县已经打通了总督大人……”
于成龙,直隶总督,兼吏部侍郎,是考功司郎中的顶头上司。
难怪樊林不担心,原来底在这里,但于成龙和刘东升关系不好,这张关系网,让贾琮觉得有些混乱:官场,真是乱糟糟的。
贾琮之所以点破,一是两人合作过,二是樊林不算清官,但至少会办事,三是师生之谊,是朝廷潜规则,推也推不掉。而樊林的角度,其一是这个门生未来可以守望相助,其二,是贾琮背后的四大家族势力……
“是学生多虑了,老师是否看过近期邸报?吏科都给事中有没有动本弹劾秦老师?”贾琮冷静道。
“看过了,吏科弹劾了秦郎中,说他‘老迈昏溃,力不从心,难堪再用’,据闻秦郎中上了自辩折,请求告老还乡,上面尚未批下来,本县不得而知……”樊林满意地看着这个门生。
贾琮仰头喝酒,看不出内心波动,嘴角却有点冷意,樊林告诫道:“四月府试,六月院试,八月乡试,这一年你可以连连再战!平步青云!切忌不可分心,一旦进入翰林清要,你还怕没有说话的地方吗?”
县府院三级考试,每年都会举行,乡会殿后三级,乡试子午卯酉,会试辰戌丑未,每三年举行一次,遇到新皇登基、万寿才会加恩科。
也就是说,贾琮今年至多能够考到乡试,明年才能参加会试、殿试,而且前提是连连过关。
府试一般由知府主考,顺天府则是例外,包括其他直隶州、厅也是一样,西路厅由厅同知主考,今年四月府试,主考官是顺天府西路厅的同知沈镐。
院试由学政主考,可以这么说:三道童试的真正主宰,其实是朝廷派出的学政。学政职责如下:第一巡查本省所有府学、县学,巡视学风、生员是否举止不端等。即便你是秀才,学政也有权力剥掉你的功名。第二举行科考、院试,提拔生员,第三举行乡试之前的岁考、录科、录遗,过了岁考科考,才能正式参加乡试。
科举这条路,朝廷的规定,是十分严密的,任重而道远。
“老师说的是,学生远游日久,家中那边催得紧,这就辞行了。”贾琮恭敬地点头,商议一阵,出了县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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