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科给事中,七品,一个科长,能够与尚书(部长)、侍郎(副部长)平起平坐,这种制度是朱元璋创下的。贾母说王熙凤是她的“给事中”,就知道给事中有多厉害了,而且还是吏科给事中的老大,都给事中。
“老师和刘御史的会试座师是谁?”贾琮恭敬地平视。
“杨阁老。”
“这就够了。”贾琮解释道:“学生并非想闹事,有些事情是躲不过的。罗秀才有无数把柄可抓,一旦……那时可以痛打落水狗,罗郎中无法反驳,只能寻别的空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秦业点点头,他已经麻木了,对于学生的任何反常手段、思维、名词,都有了免疫力。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他身在局中,未必有贾琮看得清楚,况且他搞建设有两把刷子,搞政治便不行,要不然何至于进士出身、作风没问题,这个年纪怎么还待在厅级。
袁崇焕、曾国藩三甲同进士,都青史留名了,袁崇焕是被候方域(桃花扇主角)他爹,一个御史挑中的,这就是能力问题、主角光环了。
秦通为秦业穿戴、打扮,一身五品白鹇补服,补子宽大鲜亮。贾琮换了皂色衫、系腰带、缎靴,男要俏,一身皂,果然增添了几分公子风采。俩师生一前一后出门上车轿,秦可卿备了油伞送来,秦通驾车,轿夫还是养不起,仍旧坐马车出城。
秦家到底什么经济水平,红楼梦还是给出了数字,秦业死后,秦钟接着死,死前记挂秦业攒下的银子:三四千两。
万历年间一两银子值两石米(三百多斤),按现代一斤米市价两块,一两银子就是六百多块钱,三四千两,至少两百万人民币。之前秦业送秦钟上学,数十两还要东拼西凑,为什么富裕了?别忘了,因为原著剧情,那时秦可卿还在宁国府管家。也就是说,现在秦家是没有这么多的。
凡事就怕对比,贾府的应酬、送礼、排场,一个月几千两是最少的,相对于贾府,秦业就一穷人,相对于百姓,秦业是中产阶级。
顺朝的银子购买力有个直观的概念,探春治理大观园,宝姐姐说了:八百两银子,可以在京城买几间房、几亩地。不得不说,京城的房价,古往今来就很贵了。
车轱辘滚向固安城东门,市肆人烟,又与京师不同,市民比宛平还少些,道路平坦倒还好,一旦行到凹凸官道,便颠簸得人上下起伏,秦业不由一问:“你说的水泥配方,是从哪来的?”
“《大学》不是说格物致知吗,学生闲来无事,见老师司下之人治河,使用石灰、粘土。便拿了石灰石、粘土、铁矿、石膏胡乱捣鼓,学生想,以工部的运作,是能生产的。”贾琮道。
秦业揶揄道:“又是梦靥开启灵光?灵光保佑?不务正业。你知道魏忠贤为何祸国殃民?因为天启皇帝朱由校不务正业,专爱干木匠活,昏庸无能。杨镐无能、高第无用,孙承宗、袁崇焕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女真蛮子寇关……若不是我朝太祖英明神武,起兵江南,目今中原,又是异族天下,这就是玩物丧志。”
贾琮有理有据:“老师,圣人说了,格物致知诚心正意,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前提。”
秦业彻底无语了,掀开轿帘,问车外骑马的山子野:“水泥是否可行?”
“卑职与司下工官探讨、尝试过,贾公子真乃不世出之奇才,确实可行。郎中大人,不过有两点,其一铁矿这些是官府管理的,其二官窑有待改进,非工部做主,不能量产。这种水泥,附于砖石,粘性、坚韧,叹为观止,相比夯筑,耗费人力财力更小……郎中大人的学生,卑职等人佩服不已。”山子野躬身道。
贾琮笑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大言不惭!”秦业一乐:“回京我与上峰商议,给皇上递条陈,我就是伯乐。”
山子野忍住笑意,贾琮又与他谈话,顺朝的工官就是匠户出身,技艺极好的匠户才能被收为工官。户籍分得很严格,比如盐场制盐的,叫做灶户,还有民户、医户、军户,代代世袭。军户不会打战、医户不会救人怎么办呢?好吧,你自己倒霉,国家不管。
贾琮对这些人从无轻视、看不起的意思,这一点就让他们内心感动。说话就到了永定河沿岸,隔着河道数里搭起木屋,他们下榻,于成龙的倚仗最后到来。
秦业、李凤翔、刘东升先是并排,于成龙下轿,李凤翔踏出一步,赶紧收回来:“两位大人先请。”
刘东升冷冷瞥他一眼,又道:“秦郎中先请,你品职最高。”
“咳咳……”秦业排第一,刘东升、李凤翔按次序跟上,步伐匆匆,近前拜见:“恭迎督宪大人!”
于成龙仰头走来,回屋说几句,吩咐施工,那罗国奇赫然排在县衙办公人员中间,刘东升冷哼道:“幽燕第一状?好大的名气,李知县,这是你的幕僚么?”
“非也!非也!”李凤翔急促辩解:“巡按大人,罗生员非是下官幕僚,这个,这个……”
“堂堂府学生员,包揽词讼,祸害乡邻,置朝廷律法于不顾!你以为没人管得了你吗?本官代行学政,来人啊!撤掉他的方巾!剥掉他的儒衫!”刘东升起立呵斥,谁也没想到。于成龙也只是冷眼旁观,他虽总揽一省大权,府县学却不是专司。
贾琮是奉命过来,排在门外。罗国奇亦想不到刘东升这般大胆,一来就把矛头指向他,在他的消息渠道之中,可不知刘东升、贾琮的关系,他可不是锦衣卫,但精通律法,进来行礼道:“回禀巡按,学生并无过错,巡按大人要革除学生功名,可有真凭实据?”
“你要真凭实据?本官已整理好,这便行文府学,你的名字,即将划掉了!”刘东升冷笑:“我给你个机会,要不你与贾子礼赌一赌?他明年若中秀才,本官饶过你,若不中,仍旧革除你的功名,好好做个良民!”
“大人……”罗国奇怒不可遏,同时后怕不已,他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巡按?还冒出来莫名其妙的赌注?不好……刘东升一定和贾琮有关系!他这是要贾琮踩着自己扬名上位,而他罗国奇,就是那块最好的垫脚石!想到这里,罗国奇心里愈发怨毒,暗暗思量,与其马上革除,不如以退为进,嘴硬道:“学生敢赌,就怕贾琮不敢立契!”
“贾琮,进来画押。”刘东升忽而笑呵呵坐下,罗国奇几乎晕死过去:自己上当了,刘东升先前只是恐吓,如今骑虎难下,话说出了口,总督大人都在,还能反悔么?
贾琮进来画押完毕,一直沉默的于成龙打量他一阵,淡淡道:“刘御史礼贤下士,这回贾琮就算考不中秀才,也必然名扬顺天府。”
“就算下官不礼贤下士,贾琮也会扬名的。”刘御史笃定道。
“好!我等拭目以待。”于成龙笑出声:“既然你如此笃定,本督这儿有个治河难题,幕僚商议未定,本督命令他试试。”
罗国奇退在一边,真是比吃了苍蝇还难受:贾琮!又是贾琮!
虽然治河并非他专长,但他见到过贾琮在宛平使用的方法,不见得多高深莫测,他没有离开,就想看贾琮出丑。
第56章 深入基层()
罗秀才地方讼棍,远非刘东升这种官场老油条的对手,开门见山,轻飘飘一招,就使得罗国奇上当了。由于刘东升现在司掌秀才举人功名,罗国奇先入为主便有畏惧之感,劣势急转直下。
贾琮中县试的希望大,这个他信,但明年九岁就考中秀才,他嗤之以鼻,罗国奇亲身经历过科场,才不信贾琮九岁就到如此地步,他不是狂妄,贾琮以前做的破题、八股,他也搜查过,县试是有希望,院试远远不及,若时文不合格,刘东升包庇就是作死,所以,想来想去,他安慰自己,自己还是稳操胜券的。
只是,无论贾琮中不中,借着自己“幽燕第一状”的名声,贾琮的名声也打出去了,这个他真没办法。
学政可没那么好当,有位学政仅仅是批阅朱卷含糊一些,结果那位考生愤怒反击了,拿自己的墨卷、朱卷大肆宣扬,最终怎样?这位学政直接革职,而且名声大臭……
行出木屋,远眺河岸,罗国奇好声好气道:“祝贺子礼兄明年飞黄腾达了,意想不到,除了宛平县尊,巡按大人也对你青睐有加。”
“惭愧,惭愧。”贾琮和煦道:“科场艰难,行年八十尚称童的,大有人在,在下后学末进,不及大器师兄辗转五州十九县,雅量高致,乐善好施,还得向师兄多多学习才是。”
“呵呵……”虽是秋天,罗国奇仍然湘妃竹扇飘飘,要风度不要温度,仰慕道:“子礼师弟太客气了,秦姑娘安好?那日罗某一见,惊为天人,至今不忘,此等女子,岂是一介孩童、酒囊饭袋能庇佑的。”
“托师兄的福,都好。”两人彬彬有礼,你来我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亲兄弟呢。
双方家奴却有些剑拔弩张的气势,谈不拢,他们态度简单,不像虚伪的读书人。
这儿地处固安城东部,地势稍微向东南倾斜,他们在河道南岸。
令人惊心的是,即便下榻房屋搭造已经增高地势,河床却几乎与房屋本身平齐,当然隔着大段距离,不至于冲毁,但也可见这泥沙淤积的程度了。
贾琮目测,固安境内的河道宽度,大宛平两倍有余,其间可行船只,夏秋多雨季节,河工行走、搬运、做工极度不便,不止是天上的阴晴不定麻烦人,大雨滂沱,地上河岸也极为泥泞。
于成龙当先走出屋外,后边秦业等跟着,这位直隶省军政大权一把抓的大佬,昂首挺胸,迎风而上,眯眼躲避风沙,手指河水与缕堤之间的空地:“贾子礼,本督素闻汝聪慧多能,尔等看那里,缕堤与河道之间,下雨泥泞,搬运通行不便,计将安出?”
贾琮正审视那个地方呢,自个儿低头寻思,一个又一个想法在脑海闪逝。
见他皱眉沉思,不言不语,忽然扳断路边树枝,手执树枝在土地上写写画画:先是两点,然后连成一条线。
装神弄鬼,装模作样,在看他不顺眼之人的心里,无疑是如此腹诽,罗国奇大失所望地摇头不迭:“郎中大人、巡按大人恕罪,学生看来,贾琮亦是徒有虚名……”
“不论有没有法子,总比一味清谈误事的好,有些人,有权有势为祸地方,道路以目也就罢了,而对办事之人横加指责,隔岸观火,着实恶甚。”秦业不依不饶,在赶人了。
“罗大器,你太放肆了!”于成龙拂袖呵斥,罗国奇果然是人见人恨,做人做到这份上,也太失败了,盖因于成龙才说贾琮聪慧,罗大器予以否决,不是不给他总督大人面子吗?
“恕罪!学生告辞!”罗国奇作揖告退,因妒忌心作怪,他又丢尽脸面,在他看来,一切都是因为贾琮,自己并无过错,扬长而去,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一边的吏房书办汪大成似有所悟,不过哪有他说话的份儿?县太爷都在排队呢,秦业纳闷:“贾琮平日多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在总督大人面前如此不堪?放弃了为人赏识的好机会?还是被总督大人吓坏了?终究是孩子啊……”
刘东升也是失望。
正当于成龙不悦,要遣退贾琮的当口,李凤翔觉得机会来了,进言道:“督台,卑职认为,贾琮是在考虑搭架台。”
“正是。”贾琮不卑不亢道:“总督大人,在下认为唯有搭台一法。”
刘东升提醒道:“对面便是河道,这么远的距离,怎么搭?用什么搭?”意思是提醒他放弃,另寻别法。
“巡按大人,当年努尔哈赤、皇太极的女真军队,作战勇猛,大人可知女真人有一种木楯?”贾琮道。
博览群书的刘东升想想道:“你是说木板和牛皮?”
“然而两方的立柱点呢?”于成龙忍不住问。
“一方可在缕堤,另一方是用船。”贾琮点头道:“船可借水之浮力,抛锚固定,比缕堤还坚固,而用牛皮、木板串联之,非红衣大炮不能破,此法,在下谓之厢船。”
“然也。”于成龙登时喜笑颜开,即刻令李知县派人去办,他笑道:“治河乃本省要务,是以本督亲力亲为,贾琮于此可谓奇才,秦郎中、刘御史可谓伯乐也。昔日曹操有子曹冲,用船称象,贾琮可以比拟。”
秦业大喜,这回贾琮不想出名也难了,贾琮自然要谦虚几句,于成龙摆手道:“先这样,李知县下去监视,随时汇报于我。永清那边,自有董府台在。刘御史,风闻奏折可要细心一些,本督看来,治河非一日之功,你也该往霸州涿州转转了。”
其他地区的总督、巡抚有权管治知县、知府,唯独顺天府例外,顺天府尹掌银印,地位等同督抚。然而,顺天府、直隶的地域有重合的,这种情况怎么办?朝廷规制,府尹、总督共商处理,谁也管不了谁,因为,顺天府是京畿重地,牌匾都是皇帝御赐,挂在京城里面呢。
“下官理会得。”刘东升不置可否。
要说固安县衙办事的效率还真高,有三位大人监视着,想偷懒都偷不成,船只、木板、牛皮早有准备,是的,封建社会不允许平民私自杀牛,但是牛总会病死老死吧?对县衙来说完全不是事儿,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把老百姓的地皮刮掉三层,区区牛皮还在话下么。
当晚“厢船”便制作好了,有总督大人允许、巡按大人提携、郎中大人的学生,李知县、汪大成自是对他有说有笑,汪大成领着,贾琮踏上甲板,船只全无晃荡,他平视眼前的木板路,河工艰难来往而行,或扛花柳土木、或挖开泥沙,挥汗如雨,层层管制,有条不紊。
贾琮心道:“太不容易了,秦师姐说陈敬夫的男人苦,其实没有最苦,只有更苦,平民、灶户、军队、匠户、冶铁炼铜的,谁会管他们的苦,谁会管他们的死活……”
他所吸取的治河理论,来源众多。明朝潘季驯,刑部尚书(司法部部长),还是免不了政敌打击。清朝靳辅,被人攻击得险些没命,还有一个幕僚陈潢,没有陈潢,就没有靳辅保住黄河的辉煌,陈潢冤死狱中: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无论任何时代,国人都会有站出来为国为民的人,这是一段真实的历史,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人:陈潢,康熙年间浙江钱塘人,河道总督靳辅的幕僚,留有《河防述言》。
诚如于成龙所说,治河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无法一蹴而就,从大局上说,遥堤、减水坝还只是为了防范,根治莫过于建造水库、植树造林……但,这个更漫长,远水解不了近渴。贾琮亦不是要倾尽所有搭在上面,不过力所能及,主要任务还是学习制艺的,这时趁空得便,他上船亲身示范“束水攻沙”的做法,县衙胥吏、河工领事、里甲农民、工部匠户,皆有接触,这将成为他的入仕经验和宝贵资料。
夜幕,坝下柴火亮如明昼,总督大人自有行辕,汪大成很会来事,连连劝酒:“固安父老感念郎中大人与贾公子,来来来,公子再喝了这杯。”
贾琮推辞不过,喝得已是半醉半醒,摆手出来,就着河水洗了把脸,悄悄返回秦老师处,舱内,秦业郑重其事道:“刘御史和于总督起争执了。”
“什么原因?”
“抢功劳。”秦业告诫道:“刘东升是巡按御史,他先上了奏折,并不居功自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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