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师兄。”贾琮深有同感,不容易啊,被人理解,真不容易。二人回驿丞安排的东房小屋,贾琮便见到一个熟悉的人从隔壁走出来,过去前方马厩,叫驿卒好生照料他的马。
那人不是谁,正是见过两回的锦衣卫百户余彪,贾琮凛然想道:“锦衣卫……对了,顺朝的驿站驿丞很可能都是锦衣卫!”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贾琮为秦老师捏了把汗:万幸秦业不是大贪官,性格软些,不然哪里瞒得住,雍乐皇帝在实行新政,耳濡目染,他是知道的。
此时余彪回转过来,看见贾琮,没有愣神,目光仍是对待生命的漠视、冷冽,抱拳道:“贾公子,你我真是有缘,是跟秦郎中来的固安?方便说话么?”
“百户大人请。”贾琮毫无犹豫,迎进房间,杀气,是锦衣卫常有的气势,这帮侩子手,个个都是狠角色,贾琮不知此人找他做什么,自是小心应对。
“贾公子和宛平罗国奇有过节?”余彪坐在陈旧、不上漆、有裂痕的木椅,看似随意一问。
这是审他么?贾琮先不答,欲行大礼,锦衣卫问你,没有理由,且余彪是皇差,必须行礼,余彪托住:“私室里面,不用如此。只是,这个罗国奇与我手下校尉有点过节。”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贾琮坦荡地往对面一坐,神色平静,无惶恐不安。余彪露出赞赏之色:很少有人面对他们不害怕的。
“百户大人都解决不了的,定然是他朝中有人,但,管得了秀才功名的,除了学政,还有巡按……”贾琮接过孙福递上来的茶,再递给余彪。
“听说刘御史称赞过贾公子?”余彪轻啜一杯,点到为止,告辞出去。
贾琮倒不奇怪,锦衣卫最可怕的除了动刑手段,还有刺探情报,不用质疑,秦业的老底,在他们那里都有存档,作为秦业学生,他们知道自己这些,很正常,但是,这种感觉是很不舒服的。一个人,私生活都被别人知道了,他能舒服吗?
“琮爷,秦老爷问可有什么事?”孙福出去又进来,秦业那边担心了。
“没什么事。”贾琮镇静如旧,不舒服也没法,至少情况不糟糕,又可以拉个盟友,外面龙傲天又挠挠头进来:“琮爷,驿卒传来的,说是西府一等将军大人的信。”
是贾赦,贾琮拆开一看:离家日久未归,若不考取功名回来,老子打死你!
贾琮捏捏宣纸,字迹完全比不上他的,还学张旭的狂草,看着好笑,其实在封建社会一点不好笑,贾赦真做得出来,毕竟前期宣宣扬扬……无论是身后糟糕到了极致的大家庭,还是科举的压力、眼前百姓的危难,这些都使得贾琮心情沉重起来。
……
隔壁间的驿房,褚校尉摸索手中明晃晃的铁钩,“大哥,这口气兄弟绝对咽不下去!兄弟何时吃过这种哑巴亏!是,那陈敬夫与我有染,可她不是有夫之妇,不宣扬开来,我们还能结成一段姻缘……可恨那罗秀才,一纸文书就逼死了她……兄弟一定要他尝尝锦衣卫动刑的滋味!”
“兄弟,我明白。”余彪强有力的大手按在褚校尉宽大的肩膀:“可他不是寻常秀才,无论地方、朝廷,都有说话的人,咱们不是江湖草莽,你能动他?”
褚校尉气愤道:“大哥!咱们奉的是皇差!怎么审不了他?他的罪名不够么?为何要畏首畏尾?”
“愚蠢!”余彪低沉的呵斥,狰狞道:“你以为我不想?你以为大哥好受?秀帘还在教坊司呢!刑部的关节,我费了多少心思才打通?罗国奇背后,是吏部考功司的罗敏,是吏部!你清醒一点好吗?他掌管多少官员的考核、推荐、任免,几年下来,有多少亲信你知道吗?”
褚校尉不甘地嘲讽:“枉你是个武举人,达官显贵,死在我们手下的还少吗?”
余彪闭上眼睛,轻声道:“这不同,他们之死,我们是奉命而为,我们只是工具而已!皇上身边一群听话的狗。这个世道,百战军功,不及一篇锦绣文章,你明白吗,哪怕我是武进士,也无可奈何。既然有更好的人去背黑锅,你为什么要去呢?”
褚校尉傻傻地愣在原地。
……
固安知县李凤翔比宛平知县樊林更会来事,一收到文书,立即在城东租赁一座大院子,给秦业下榻,并且声称,是他自己掏腰包,这举动使得秦业大悦,你说他好歹一个正厅级干部,怎能不要点排场面子呢?在宛平那里的冷意,全被固安知县的“热情”冲刷干净了。
安排好这事,李凤翔又为罗国奇的状纸忙活一阵,接下来又有一个县衙九级地震的消息:直隶总督于成龙、京畿道巡按御史刘东升的仪仗即将到达,要过来巡查河道。
仿佛五雷轰顶,你说来一个建设部的厅长,没有决策权,好应付,现在可不得了!来的是省长大人兼省委书记、还有一个中央纪检委!谁敢怠慢?好吧,戴好乌纱帽,李凤翔再一次人模狗样地出城迎接。
第54章 愤怒()
碰上个滑头的县官,一行人终于过上了腐败的封建官僚生活,说腐败是难听点,得,说成潜规则吧,李知县还派了一个吏房书办来打理,秦业不喜铺张浪费,将就下榻。秦钟像头嗜睡的小猪,次日凌晨还睡着,瑞珠、宝珠分到好房间,也比较喜悦,贾琮、秦可卿起居有规律,没自鸣钟,也有生物钟唤醒,这对师姐弟又男装出行,领略固安的民风民俗。
且说那吏房书办汪大成,本想陪伴秦郎中到县衙共商河道治理的,秦业严词拒绝,汪大成便偷懒,不想回县衙办公,是以成了贾琮、秦可卿的本地导游。李知县此举是否多此一举?非也,这是知县大人的办公性格:谁也不得罪,不留隐患,滑头,虽说秦业七老八十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七八十岁还升官的也有。
漫步城东市集,得了小费打赏,汪大成这个导游愈发尽心尽力,宛平城、固安城都比不上京师的西城大,他们走着走着,便步入柳翠坊,坊间的陈敬夫柴门前,小道围满过往的市民,里三层外三层,指指点点。
秦可卿步履优雅,原想踮起脚尖,又想不合自家规矩,便问:“坊间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多人围观。”
“不算事,两位公子,是一个妇人殉节了。”因他俩皆穿同款袍服、皆面白如玉,汪大成自以为他们是师兄弟了,不是眼瞎,秦可卿的胸束起来,又是天足,精心打扮男装,不看喉结,这时代是不好分辨的,说句夸张的,富家子弟就有领男宠招摇过市的,秦可卿这装扮就有点像人家的男宠……汪大成似乎认为殉节正常不过:“陈敬夫是个寡妇,从未改嫁,坚守妇道三年了,今年殉节而死,固安父老自是要称赞的……”
秦可卿感到愤怒!为什么?女人守节就守节,犯得着殉节吗?她见识比寻常女子高,没那种殉道者的觉悟,压下怒火,仍是柔和道:“为何……三年前不殉节,反而是今年?”
贾琮还是第一次看到秦师姐愤怒,她就是一闪而逝的愤怒,也不使人厌恶,蛾眉轻颦,优雅动人。
作为县衙吏房办公的狡猾角色,记载本县官吏的升迁任免,汪大成察觉到了她的怒气,细看之下,汪大成终于断定了她是女扮男装,没准是秦郎中的女儿……他换了小心的口气:“秦公子,贾公子,是这么回事,陈敬夫的相公,原本是位秀才,体弱多病,考中不久便一命呜呼……”
“也是可怜人。”秦可卿叹道。
“呃……”这还叫可怜?不愧是京城来的啊,更可怜的你没见过,汪大成如小鸡啄米般点头:“是啊,是啊,很可怜……嗯,那个,陈敬夫娘家是经商的,贩盐,在本县也是有名的富户,陈家就是看准了功名才出嫁……”
“后来我也不知怎么回事,陈家一位管家奴才,状告主家虐待、苛刻,本来没事,因为……写状纸的人是幽燕第一状,顺天府五州十九县,都要给个面子,本县也不例外……陈家无人撑腰,管家奴才打赢了官司,一查,陈家还犯了别的事,告一次,打点县衙一次,一次又一次,这就倾家荡产了……”
官场太极拳!“拖”字诀!这一手,可以把人玩得倾家荡产!
这在固安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汪大成能说:“那陈敬夫,或许受了娘家刺激……或许是别的也说不定,横竖我不是断案的,个中缘由不甚清楚……”
他不是不清楚,之所以讳莫如深,是站在县衙立场,不能说出去,贾琮、秦可卿对视一眼,以两人之精明,一想就通透:又是罗国奇,必然是罗国奇觊觎陈敬夫而不得,使用了合法又合理的手段害人。
实际上就是这样,罗国奇本想更进一步,写文宣扬陈敬夫的不洁、不守妇道、守寡期间与人有染,只是他想不到,陈敬夫来得干脆,直接上吊自杀了……或许在她看来,与其那样,不如这样,死了还能落个好名声……
市民们在交口称赞:“陈家小娘子真是刚烈不屈!听说县太爷上表请立贞节牌坊。”
“这事儿定能批下来的,有了贞节牌坊,咱们固安也风光一回了。”
在封建社会,贞节牌坊是很风光的,从前有一位妇人要殉节,全村敲锣打鼓、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地看那女人去死,没人会可怜她,只会为她高兴,比喜事婚事都热闹,整个地方都要出名一把:这是代表他们地方风气好、知礼守礼。
秦可卿看得心里憋气,一言不发,冷冷地往回走,瞧着汪大成、孙福、龙傲天落后了,贾琮小声安慰:“师姐,不要动怒,伤了自身不好,我答应你,罗国奇逍遥不了几天。”
“师弟……”秦可卿眸光柔柔地射过来,怔忡着说不出话,打从有记忆开始,她没吃过什么苦、遭过什么罪,在宁国府原本也很好,上下得心,后来有了致命威胁,却只有师弟这么一个人为她东奔西走。前几天的慌乱还没消化呢……她嗔道:“你不要把自个儿陷进去。”
万种风情一荡漾出来,贾琮只觉得心里一酥,可这风情尚未持久,东城门又热闹起来,比陈敬夫殉节还热闹,衙役开道,旗子、轿子,总督大人和巡按大人的仪仗过来了,他们只好随着行人一起让道。
……
固安县衙花厅,吏部侍郎兼直隶总督于成龙居中、京畿道巡按御史刘东升右下首陪坐、工部营缮司郎中秦业左下首陪坐、固安知县李凤翔只能蹲在最后面了。
官腔打了一通,刘东升字正腔圆:“督宪,下官提议修建减水坝和遥堤,宁可少些,但要好些。此案由贾琮实地勘察提出,此子可谓治河干才。”
秦业附和:“下官附议。”
于成龙也是国字脸,看不出喜怒哀乐,唯有一身二品锦鸡补服甚是威严,否决道:“方案本督瞧过,秦郎中、刘御史、李知县,治河时日漫长,我朝国库亏空,修不起。除了这两条,还有河兵制、离任责任制都不行,本督也派人实地看过了,其他可行。尔等不必再说,明日本督会亲临河道,秦郎中,把那贾子礼也带过来瞧一瞧,本督要好生看看。”
秦业、刘东升无可奈何,两句话:政见不合,外加政府穷。
李知县唯唯诺诺,说话的份儿都没有,唯有执行命令,安排好两尊活佛,罗国奇在书房请见,好笑道:“朝廷批示下来了?陈敬夫真要立牌坊?县尊,她可是与褚校尉上过床,虽然知道的寥寥无几……”
“快马加鞭,一天送到,礼法大事,朝廷一概通过的,这也是本县教化好的体现……那事儿褚校尉自己敢说?谁都不说,黑就是白,白就是黑,当了表子,还要立牌坊,从古至今,多少人不是这样?”李知县郁郁寡欢地啃鸡腿:“本官命苦啊,忙上忙下,一句话插不进去,你也别想捞了,捞够了就未雨绸缪,来了两尊活佛啊……”
罗国奇嗤之以鼻,不屑一笑。
他的倚仗,就是吏部考功司郎中罗敏,他的族兄。
吏部作为六部之首,分为文选司、考功司、验封司、稽勋司,其中文选司、考功司非常吃香、非常强大。
东林党创始人顾宪成,免职之前,就在考功司、文选司混过,然后他以布衣之身,操控朝政,内阁首辅在他眼里是木偶、婴儿,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毫无疑问:顾宪成依靠这两个清吏司,笼络了不少官员,最后东林党赵南星、邹元标等人成功上位,灭掉三党,玩死你没商量。
说起顾宪成,他有一对非常出名的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所以文选司、考功司很牛,很强大。
同样是郎中,同样是正厅级干部,吏部考功司和工部营缮司,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是罗国奇有恃无恐、地方官趋之若鹜的根本原因。
虽然说他也探清贾琮是公府之后,但他的目的不是玩死贾琮,而是通过吏部考功司郎中罗敏,让贾琮不能中县试、秦业罢官,自己再乘虚而入、抱得美人归而已。政治斗争分为好多种,有私人恩怨、见解不合、党派、公愤等等,一般情况都是留有余地的,不会一来就整死你。
罗国奇扇一扇湘妃竹扇,温声细语道:“县尊,明儿我也跟去瞧瞧,看看他贾子礼的法子,是大放异彩,还是贻笑大方!”
……
贾琮倒不愤怒,他大可以像曹孟德丢下一句“庶子不足与谋”而一走了之,说穿了,他一个献策的,高官采用是给他面子,不采用,他又有什么损失?他不过想做点事情而已,然这一回亲身体会,更让他迫切地想得到权力:唯有政权,才是硬道理。
大院子书房,秦可卿却为他欣慰:“人家总督大人想见你,便是师弟的福气了,你还劝我不要动气呢,你风光出头,师姐与有荣焉。”
“我哪有动气,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贾琮平静道:“我会尽力,尽力不让你们失望。”
第55章 罗秀才的赌约()
一早起床,天还是阴的,秋天的龙王爷,最是反复无常,刚刚万里无云,一会儿给你来阵暴雨,农民收工准备去休息,它又晴了,民间有“秋雨不过河”之说。且入秋越深,天儿越冷,北方不用煤炭,捱不住,权贵人家还用硬红木做碳,据说大兴、宛平、涿州有产。
牙膏、牙刷,并非现代人的专利,粗糙一点的,牙刷用柳枝、牙膏用青盐。好一点,牙刷有猪鬃毛做的,牙膏就奢侈了,什么沉香、苏合香、麝香、蜜……总之一般人用不起,青盐是可以,但对牙龈不好,凑合用了。
饭后,茶水漱口、洗手,贾琮原本没这么讲究的,适应了贾府的腐败奢侈生活,做起来便也自然而然,秦业剔牙道:“刘东升暂代学政,前任被革职了。”
巡按御史代行学政权力,这是有先例的,不奇怪。
是个好消息,贾琮道:“六月院试必是刘御史主考,他真是有门路,再有全省乡试主考资历,没准又要升了……老师,罗秀才不能留。”
“这是个马蜂窝。”秦业低头看袍下靴子:“捅了他,又捅了一个吏部考功司,对你仕途不好,考功司罗郎中,刘御史未必参得下来。都察院六科十三道,吏科都给事中与罗敏有交情……他有封驳之权。”
六科给事中,七品,一个科长,能够与尚书(部长)、侍郎(副部长)平起平坐,这种制度是朱元璋创下的。贾母说王熙凤是她的“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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