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病也养好了,再复杂的心绪也平定下来,出门时跟孙福打了招呼,来到正房大厅,他见到了,北墙立轴下,一对养尊处优的老夫妻并排坐着。
贾琮一进来,贾赦的丫头秋桐拿了垫子过来铺下,贾琮略微提起袍服,跪下来:“孩儿给老爷、太太请安,前几天染病,不能晨省昏定,实属不孝,还请恕罪。”
“起来吧!”邢夫人点头,很敷衍,根本不拿正眼看他,这贾琮平日极为顽劣不堪,有何可看的?
贾琮便记起红楼某一回,贾宝玉来见邢夫人,贾琮进来,邢夫人对宝玉很好,却骂贾琮。眼前,她的反应,全在意料之中。
贾赦却不然,私底下孙福来回禀过小儿子这几天的情况,琮爷忽然收了性子读书,孙福也奇怪,怕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急于撇清干系,好在儿子的这种转变,贾赦并不讨厌,甚至心存期待与欣喜。
拈了拈胡子,贾赦眯起眼睛,便发现儿子的眼神不再那么躲躲闪闪,话也说得心平气和,莫非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昨天晚上只顾着让小妾换各种体位伺候……眼睛确实花了。
戴上眼镜,这年头已经可以生产眼镜、玻璃了,但不普及,是奢侈品,贾赦抹胡子:“琮儿,病好了吗?我听说你读起了四书?未免太急了,我来考考你……”
“嗯,多亏大太太请郎中开了方子,孩儿已经痊愈了,做了一个噩梦之后,醒来便觉得脑子好使了些,老爷尽管考。”
贾琮站起来,才有闲暇打量二人,这对老夫老妻的体型都比较胖,养尊处优嘛,衣着也很华丽,但他没心思去想那些服饰是什么质地、哪里出产了。
邢夫人拿茶杯的手微微停滞,贾琮不仅对她的克扣只字不提,还提了一句郎中……她猜疑不定起来,目光开始正视。
贾赦不像贾政那般附庸风雅,假装道学,但贾府一向自诩“诗礼簪缨之族”,军功起家之后,便也修习诗书,出过一个秀才贾珠、一个进士贾敬,他亦是识字的:“《千字文》,开头背下来。”
又是启蒙读物,自忖日后要拜师、求学、县试、府试、院试……少不了这位败家老爹相助的,贾琮眼神闪烁,心里有了定计,那些《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增广贤文》、《朱子家训》等等,前世十几岁就已倒背如流,微微停顿,他张口:“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金生丽水,日出昆岗,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乐殊贵贱,礼别尊卑,上和下睦,夫唱妇随……”
背到这里,贾赦抬手虚空一按,示意他停止,可以了,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心中却有一股亢奋,说来也奇怪,古人讲究抱孙不抱子,一般都是不夸儿子的,一味严辞厉色。
顽劣孩子,因为受到挫折或者打击,一朝醒悟,发奋读书,这种事情并不稀奇,贾赦以为是这般,便释然了:“今天元宵节,琮儿你和我一起过去老太太那里吃饭,夫人叫人备轿了么?”
贾琮答道:“父亲,孩儿病才刚好,担心忌三房,省得老太太和兄弟姐妹那里尴尬。”
忌三房,就是忌讳病房、产房、灵房,红楼之中王熙凤曾以此为由,不去送尤二姐的灵柩,大户人家规矩多、讲究多、礼法繁琐,暗地里利益纷争不断,宗法家族,亲情便尤其淡薄。
贾赦摇头表示无妨,琮儿病好后,如此细心,且蒙学对答如流,知道自个儿研习四书,若能高中,我这不受宠的大房岂不扬眉吐气,母亲也忒偏心……他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敛,询问的眼神看向邢夫人。
原来邢夫人早在旁边听呆了,从呆滞中回神,目光从贾琮身上收回来,露出一个笑容,很勉强,讨好似的:“就是老爷不说,我也早叫王善保备好了,簇新的轿子、胭脂马。”
“唉!你呀!你呀!”贾赦冷哼一声,拂袖起立,边走边埋怨,出了大门,吩咐贾琮跟他坐一顶轿子。
出门前,邢夫人见到贾琮嘴角微露笑意,那牵强的笑容便收了下来,眼神闪烁:“这孩子平日比贾环还不成体统,如今看来,竟是装的?他讨了老爷欢心,我若持续克扣吝啬,便不讨好了……”
……
贾赦院到贾母院,坐轿子都要一段时间,难以想象荣国府何等庞大,轿子里,贾赦又考较了贾琮几本蒙学,居然还是背得一气呵成,贾赦不禁大是欢喜。
红楼里贾赦讲过一个偏心的故事,贾琮自然知晓他的“心病”,荣国府嫡系两房,大房并不受宠,贾母更喜欢二房的贾政、王夫人,明里是王熙凤过去当家,实则掌舵人是王夫人,而王熙凤是贾赦邢夫人的儿媳妇,又是王夫人的内侄女,所以过去那边管家……关系够乱,但是脉络与利害,一点便透。
“我的目的很明确,在这封建时代,想要得到功名利禄、名门千金,想要改变自身处境、平步青云,我这样的身份,唯有科举一途……”贾琮拿折扇轻轻挑开缀珠的轿帘,前方,就能见到传说中的林妹妹和宝姐姐?这情景令他想起了《诗经》的几句话: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第3章 元宵节、南柯梦()
既然要选择科举,不再像原贾琮那般浑浑噩噩地度日、坐以待毙。在封建社会获得一块入仕的敲门砖,原主人的身份是必须加以利用的,科考亦不是人人都能参加,首先不能是贱民,其次要家世清白,最后,还要看脸!
看脸的潮流,并非现代专利,古已有之。
容貌不过关的人,在古代科考是非常危险的,极有可能被刷掉,因为古代做官还讲究“威严”,要有“官威”,国字脸就是最合适的。
所以,原主人的身份、条件,怎能丢弃?
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如此,在贾氏宗族中也不宜四面树敌,这是贾琮暂时的想法,虽说计划没有变化快,但那一世的成长使得他习惯了计划、目标,人若是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呢?
……
荣国府的建筑布局,分为左、中、右三路,中路是大门、外仪门、向南大厅、内仪门、荣禧堂,左路是垂花门、穿堂、花厅、贾母上房、倒厅、凤姐院,右路的黑油大门是贾赦院,正房在三层仪门之内,小巧别致。在荣禧堂东耳房以东,是东跨院,乃贾政、王夫人的院落。
从格局、规模上看,荣国府十分接近清代的王公府邸,这时代的很多东西类似清朝,却不是清朝,没有“剃发易俗”。
贾母花厅建在一片小花园之旁,周围点缀湖石,是供人饮宴、看剧的休闲场所,落轿、入席,贾琮找了个偏僻的角落,与贾环、贾兰等共坐一桌。
元宵佳节,对面的戏台在唱戏,是一出《满床笏》,但换成了豫剧,不是秦腔,贾母在首席看得正乐呵,她极喜欢热闹、喜庆的场合,以及热闹、喜庆的戏剧,这出戏正合胃口,没注意到贾琮。
“琮弟,你怎么来了?”旁坐的贾环贼眉鼠眼,看人的角度也是斜着的。
歪戴帽子斜穿衣,一定不是好东西。
贾琮道:“是大老爷叫我过来的,环哥不是也过来了吗?”
贾琮的年龄比贾兰大、比贾环小,根据那点记忆,他实际上和贾环同龄,小了几个月。
贾环没接口,囫囵吞枣地吃东西,看不出多少“大家公子”的涵养,贾环跟宝钗丫头莺儿玩骨牌,都要耍赖哭闹。贾兰从小死了父亲贾珠,性格比较内向,只叫了一句“琮叔”,便安安静静地看戏。
这就是贾琮最好的两个玩伴,贾迎春除外。
“侄儿媳妇敬琮叔一杯。”同席的正对面,安然坐着一男一女,男的英俊,女的美极,那美妇优雅地拾起紫砂壶,倒了一杯酒在檀木杯中,再起身双手递过来。
云髻峨峨,修眉连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娴。
听她自称“侄儿媳妇”,观她容貌气质,贾琮便知她是秦可卿了,也站起来接过,微笑着一饮而尽,酒的度数不高,另一个英俊少年贾蓉也给他斟了一杯。
贾氏宗族的辈分,从高到低是水字辈、代字辈、文字辈、玉字辈、草字辈,贾蓉是草字辈的,贾琮是玉字辈的,贾蓉秦可卿都要喊他叔叔,在大家族中,年龄小、辈分高的情况很常见。
贾琮大略浏览几眼,往上的几桌宴席,贾赦、邢夫人、贾政、王夫人、贾珍、尤氏、贾琏、王熙凤、李纨、林黛玉、薛宝钗、三春、贾宝玉都在,好热闹,没人大声说话,说话也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王熙凤过来拉秦可卿过去,说老祖宗要她伺候,秦可卿讨得贾府上下欢心,她便过去了,末尾这一桌只剩下几个不起眼的男人,宴席也就变成了男的各自同席、女的各自同席。
贾琮留心观察,见好几个人动筷了,自己才动筷子,小小年纪,这里饭菜又是最上等,赶紧补充营养。
戏台上的《满床笏》,讲的是唐朝郭子仪军功起家、儿孙满堂,后代高官林立的故事,其中有一后辈还娶了公主为妻,显赫无比,滇剧、豫剧、晋剧、川剧、河北梆子的《打金枝》,就是从《满床笏》脱化而来。
贾琮想:“这出戏和贾家的现状何其相似啊?但这些人恐怕没有几个,能预想到贾家的败落不远了。”
……
几出戏唱完,贾母喜笑颜开,乐呵呵地合不拢嘴,她头戴镶嵌玉石的齐眉抹额,身体发福,靠在一把脑搭交椅上,她的大丫头鸳鸯细心地给椅子铺垫了引枕,贾母一手搂林黛玉、一手搂贾宝玉。
王熙凤不时在旁边插科打诨,贾探春、秦可卿等也极会迎合,贾母每每发笑,看着儿孙满堂,骨肉团聚,她开心极了。
贾母环视一圈,见到末席的几人,点头道:“环儿、琮儿、兰儿、蓉儿,都来了?好!好!这才热闹!”
贾蓉偷瞄父亲贾珍、嫡母尤氏一眼,赶忙站起来,给同桌几人使眼色,却发现贾琮早已第一个走过去了,贾蓉愣了一下,跟着过去,贾环撇了撇嘴,贾兰则是安安静静的。
鸳鸯、琥珀捧垫子过来铺下,四人齐齐下跪:“给老祖宗请安。”
贾母的笑容从嘴角蔓延到眯成一条缝的眼睛,虽是老人家,但早年从史家侯门嫁过来,从重孙媳妇做起,过到了自己也有重孙媳妇,有几十年的豪门阅历,晚年享福,那笑脸上的皱纹也不是很多,牙齿还洁白,叫他们起来。
贾赦道:“母亲,趁着热闹,不妨考考孙辈们的蒙学,不然上学也是白上,儿子也帮着他们,向母亲讨个彩头。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贾琮,近来倒是上进。”
他言语落下,贾母一瞅贾琮、贾环几个,再看看怀中的贾宝玉,皱了皱眉。
贾琮、贾环等年轻的几个,未曾娶妻的,都在族学念书,由贾代儒教书,只是现在是正月里,放年学,所以闲居家中,贾宝玉不同,贾母宠爱,他去不去都行,由此还有一条规矩,闺阁女子在正月不能做针线。封建社会的规矩,也是够了。
一言落下,四周之人有看过来的,也有毫不关心,找人说话的,贾母摇头,问:“你那儿子怎么就上进了?又来哄我!成日家我看着,可不是这样。”
“该是天降机缘,宝玉生来有一块‘通灵宝玉’,琮儿也有他的福气,病了一场,梦醒之后,才思大进,儿子准备给他请一名老师。”贾赦解释。
他这样郑重其事,旁边讨好贾母的王熙凤,丹凤眼陡然含着意味深长的味道,第一次正视她的小叔子。
贾政、王夫人也向贾琮投来审视的目光,人群此时安静了下来,贾琮成了焦点。
贾母的表情变得好奇,问贾琮:“什么梦?你来说。”
贾赦看了过来,贾琮站立,答道:“南柯梦。”
贾母怀中的林黛玉,举起粉帕抿嘴一笑,贾宝玉悄悄问她笑什么,林黛玉哼道:“不笑什么,只是看到琮弟的模样儿,少年老成,有人年纪比他大,却白长了。”
别人听不到,贾母却听到了,心里愈发不悦,道:“是汤显祖的《南柯梦》么?这梦不吉利!”
贾母精通戏曲,谈及《玉簪记》的《听琴》、《续琵琶》,薛姨妈都说没听过的,这是人家的阅历。
“老祖宗说的是,但琮儿另有一番想法。孙儿病了之后,进入梦中,梦见自己变成了淳于棼,任南柯太守,因军功官拜左相,娶公主为妻,显赫当朝,却又因为骄奢淫逸、挥霍无度,不懂得当家,家中有人仗势欺人、恃强凌弱,犯下了许多案子,最终引发内忧外患,家破人亡,却是大梦一场。”
贾琮想到曾一世经历,内心亦不禁感慨,斟酌道:“孙儿认为,这梦虽荒诞不经,又不吉利,却有警醒世人之用。因是孙儿亲身梦见,那等经历非言辞能表,直入人心,所以,醒来后,我便认为发奋读书才是正理,不能步淳于棼的后尘,这才会有父亲的那段话。”
贾母板起脸,一句话也不说了。
贾珍很不喜欢贾琮的这些话,尤氏对他笑道:“好聪明的孩子。”
秦可卿也沉吟不语,贾探春也是这般,薛宝钗心想:“这贾琮有意还是无意?他这年龄,应该是无意的。”转念一想,恃强凌弱?仗势欺人?薛蟠在金陵为了丫头香菱,打死冯渊,一件人命案子,屁事没有,这是说她哥哥薛蟠吗?
贾赦大悦,儿子说得好啊,浑然不觉得他自己和淳于棼的后代有相同之处,人都是这样,对于无关自身的事情,还能公正判断,一旦涉及自身,就未必了。
贾政接口道:“母亲,儿子也认同琮儿,他的话是有几分道理的。”
贾政,字存周,这位贾存周虽然办事能力不强,但能从黛玉的灯谜,感触到危机。
贾琮想道:“贾宝玉生来就有通灵宝玉,这时代是迷信的,王熙凤看似不信神鬼,女儿病了,她还叫彩明看《玉匣记》、送花神,我这番话比起来,实在小巫见大巫,完全说得过去,看样子,他们也没有多少怀疑。在外要读书应考,那么在家族中,必须要站住脚,取得贾赦信任还在其次,关键是这位门儿清的老人家哪!”
贾母看似有所感慨,并不责骂,贾政便提议由他提问,贾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贾政清正儒雅地一捋胡子,好像一个道学先生,道:“琮儿,大哥说你才思大进,想必蒙学已读通,《论语》读通了么?”
贾惜春年纪最小,她看到二姐姐贾迎春有点紧张,咯咯娇笑起来。
王熙凤虽然认得几个字,但才情、文化素养远远不及黛、钗、三春,对于喜欢出风头、摆威风的她来说,这个小叔子的突然变化,是她不希望看到的,但她脸色也一般的春光明媚,心中所想,并不写在脸上。这时王熙凤想道:“环儿、琮儿都是奴几辈生的,庶出儿子,上不了高台盘!”
读通和读懂、背下来不是一回事,不仅要记牢,还要灵活运用,八股文的题目,极度苛刻刁钻,尤其是截搭题,姑且不说五经,四书是必须滚瓜烂熟的,不然你“破题”都破不了。
贾琮前世不过兴趣使然,记得一些,读通、精通,还要花费时间,他应答道:“读通不敢,略微记得一些,二叔请问吧。”
第4章 虾须镯、妇人心()
贾政没参加过科考,举人、秀才、童生,通通都不是,他原本是想科甲出身的,不料父亲贾代善临终遗本一上,皇帝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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