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平民也认为,战败和占领将很快带来根本的、彻底的改革。大规模制度变革似乎已经近在眼前。
1月13日,学习院教员、GHQ民间情报教育局非正式顾问的雷金纳得·布莱思写信给裕仁的侍从长藤田尚德。他认为食物配给制度很快就会崩溃,建议天皇对这个严重问题采取措施:
只有天皇有能力……为粮食不流入黑市得到适当的分配,提供一种感召力。天皇应该巡回日本,访问煤矿和农村,倾听人们的诉说,与他们谈话,向他们了解情况。归来后,他应当针对如食品囤积、现在正是需要与战时同样的牺牲精神等问题,发表一份声明。他应该以情动人,呼吁日本民众互相分享存粮。①裕仁为改善岌岌可危的现状开始了他的“巡幸”,这一举动得到了麦克阿瑟和GHQ公共关系顾问的积极支持,他们希望他表现出“真正关心国民”的姿态来。②最初与民众见面时,裕仁一方是窘迫至极,民众一方则是震惊和半信半疑。
3月26日,记者马克·盖恩在群马县高崎市一家治疗战争负伤者的医院见到了巡幸中的天皇。时值裕仁刚刚走下神坛,并希望推动这个过程的初始阶段,盖恩留下了这样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描述:
我得以仔细地观察天皇,我们亦叫他“查理”。他是一个小个子男人,大约五英尺两英寸那么高,穿着一件剪裁糟糕的灰色条文套装,裤子短了两英寸。他有很明显的面部痉挛,而且右肩不停地抖动。走路时,右腿稍微向外撇,似乎控制不了它。他显得很兴奋和不安,拿不准该如何摆布他的手脚。
起初,他拖步走过伤患者,偶尔停下来阅读病历。之后,显然觉得此时有必要说点什么。他问了几个问题,但似乎问得都很不适合。最后他固定在一个简单的问题上,“你是哪儿的人?”。他走向一个又一个患者,问着他的问题,当病人作出回答时,他就会说,“哦,是吗!”听起来似乎他对患者们来自秋田和歌山或北海道感到很惊讶。他尖锐的声音,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细更高。
现在,不敬的美国人都在等着他那声不像人声的“哦,是吗” ,然后,互相轻推着、笑着并模仿他的声音。但是慢慢地,玩笑的心情消失了。我们看到了本来面目的天皇:一个疲惫的、令人同情的矮个子男人,被迫做着自己讨厌的工作,他绝望地试图控制自己不听话的声音和肢体。很热也很安静,除了天皇尖尖的说话声和他的陪护人员重重的呼吸声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③然而,国民很快就习惯于看到穿着“民主的”、 不合体的西装,作着机械式的应答,有时甚至会微笑——一种现人神不应有的身体动作——巡回中的天皇。由忠实的官僚作“托”,在GHQ和新闻检查下的日本新闻界的协助下,巡幸的意义被不断夸大,公众的狂热也在逐渐高涨。这一年,一方面是宫内省发放了(得到麦克阿瑟的批准)金钱、土地、房屋和木材用于公共目的,以此寻求与国民的沟通。而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层次上,在这个已经把名字从强硬的“大日本帝国”改为柔和的“日本国”的国家里,新的君主制正在诞生中。④策划了巡幸的宫廷官员——宫内次官大金益次郎和宫内省参事官加藤进——强调说巡幸是“陛下的主意”,并举出明治天皇1872年到1885年的大巡幸作为先例。然而,这个类比却是不恰当的。明治天皇是在一个以暴力动乱和政治争斗为特征,新兴君主制处于危机的时期进行巡幸的。他的巡幸是让民众认识到他的存在,属于树立其实权者权威这样一个更大过程的一部分,简而言之,是为了构建具有他的统治特色的天皇与臣民之间强硬的、非个人的关系。
与此相反,裕仁本人形容他的意图在于治疗。他希望“安慰正处于苦难中的国民”,并“鼓励他们为复兴而努力”。他认为(见1946年3月31日木下日记)一年之内他能快速走遍全国,完成任务。他希望通过扭转和缓和以前天皇制与国民之间的僵硬关系,使君主制更大众化和“民主化”,以预防共和主义情绪。当然,在比较裕仁和明治巡幸异同的时候,还有一个不该忘记的要素是,没有麦克阿瑟的强有力支持,就不会有任何巡幸。
4月30日,GHQ命令天皇停止参拜或代拜靖国神社、禁止纪念战争亡灵的国家仪式,天皇最初的巡幸就是在这时开始的。随着巡幸逐渐占据了公众的心理,裕仁及其身边人员抓住机会,不仅证明了他在国民中的声望,借此向总司令部和远东委员会表示了裕仁的有用之处,而且还恢复了一些裕仁已经失去的权威。在每天要为食物和住所而艰难挣扎的城市地区,对天皇的反应普遍比较冷淡。但是在各阶层民众中,许多人对天皇仍然怀着旧有的敬畏和信赖感,同时对输掉战争、现在需要麦克阿瑟庇护的天皇也充满着怜悯和同情,这使他们对天皇的情感变得复杂。⑤另外,被否定了神格的裕仁,在相对自由的言论条件下,被暴露在民主主义的光照中,这种情况下,无论是裕仁还是近臣都无法轻易地阻止裕仁与国民日益增加的接触。
1946年10月初,裕仁与麦克阿瑟进行了第3次经过精心准备的会面。他首先感谢将军在5月份提供的大量的食品援助,然后指出与GHQ内的友好情感相比,美国国内的对日情感“还很不好”。麦克阿瑟回答说,经过“再教育”,美国的舆论会好转的。他微笑着补充说:“我一直对美国的访问者说,天皇是(这个国家)最讲民主的人,但是谁也不相信我。”麦克阿瑟提到了新的和平宪法。裕仁则援引动乱的国际形势,表达了对可能危及日本的担心。麦克阿瑟预言说,终有一天新宪法会获得世界的称赞,一个世纪内日本将会成为“世界的道德领袖”。随后,裕仁谈到了对工人运动的忧虑。他声称,作为国民,日本人的教养水平还很低,“缺乏宗教心” 。麦克阿瑟告诉他不要担心:“通过对你从来没变的尊重和热爱中,日本人的健全性得到了体现。”会面结束时,麦克阿瑟鼓励裕仁继续巡幸。⑥在这次及1946年的其他会见中,裕仁都向麦克阿瑟吐露说日本国民就像小孩子一样,“缺乏镇静”,“符合雷同” ,总是想模仿外国的样子。另外,他对为他编辑战争秘录的稻田和木下也说过同样的话。他私下里又补充说,由于有了修正后的宪法,“虽说这是战败的结果,但从宪法得到修改的现状来看,对我国民来说,与其胜利后走向极端的军国主义,还不如说现在这样更幸福。”⑦裕仁热切地想给战败点燃希望之火,他反复地告诉国家领导人他们早已知道的事实:如果他们能与敌人合作推进稳健的改革,战败就会带来积极的后果。投降1周年时,他在叶山的夏季住所告诫阁僚们说,记住,“这不是日本第一次战败。很久以前(7世纪)出兵朝鲜,因为白村江一战一败涂地,结果从半岛撤兵。从那以后,我们进行了许多改革,而这些改革构成了日本文化发展的大转折。”⑧
冲绳口信
在发展裕仁作为“人间”天皇,与人民共患难的“民主”天皇的新形象过程中,1947年是至关重要的第二阶段。这一年,文部省编辑出版了一本影响极大的教科书辅助读物《新宪法的故事》,它一方面强调了民主主义、国际主义、国民主权、放弃战争的理想,同时又对天皇使用了最高敬语。⑨日本的大众传媒也就涉及天皇时使用最高敬语的规则与政府达成了一致。与此同时,宫廷方面恢复了战前荣誉授予的惯例。天皇通过首席检察官约瑟夫·B·基南,曾致函杜鲁门总统。1月2日在皇宫的二重桥,他接受了国民的新年参贺。
1947年,裕仁巡幸再开,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狂热的群众活动,远远超出了计划者的预想。巡幸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府县和市区,与每天出现的战争犯罪审判和逐步恶化的美苏关系报道形成对抗。1947年3月12日,杜鲁门声明(Truman Doctrine)的发表,标志着欧洲冷战的正式开始。随着冷战的深化,美日政策逐渐保守化,政策的重点也从改革和自上而下的民主化转为重建和发展经济,以及恢复经营者特权上面。⑩美国的赔偿政策出现了软化的征兆:3月17日,麦克阿瑟对外国记者团说,美国没有摧毁日本工业力量的意图。他在写给吉田首相的信中,指示吉田准备一份全面重新启动经济的计划。1947年4月25日举行的战后第二次大选之前,GHQ向日本政府提出了一个新指标:日本必须在经济上实现自给自足,才能在美国领导下的世界秩序重建中占据一席之地。
在裕仁看来,这些进展似乎预示着GHQ正在放松控制,暗示着他可以独立行事的可能性——这是从前不被认可的。1947年5月6日,新宪法颁布的3天后,裕仁再次与麦克阿瑟会面。与民主主义的深化相比,他更关心安全保障问题。据前外交官松井明所述,天皇向最高司令官问道:“美国离开日本后,谁来保护日本呢?”对日本的国家独立漫不经心的麦克阿瑟回答道:“就像保护加利福尼亚一样,我们会保护日本的,”然后进一步强调了联合国的理想。裕仁几乎没有得到什么承诺。但是6月,在会见美国记者时,麦克阿瑟宣称:“我想日本人将不会反对美国保有冲绳,因为冲绳人不是日本人。”其实,麦克阿瑟早已想到,宪法上“永远放弃作为国家主权发动的战争”的日本,可以通过将冲绳转化为巨大永久的美国军事基地而得到保护。
1947年夏,裕仁又开始了巡幸。御用列车和汽车行列变得更加庞大。每一次出行都更加精心策划、更加耗资巨大,也更加受到大众的欢迎。保守派议员和地方政治家们判断,与天皇关系紧密将有利于提高自己在选民中的声望,于是纷纷赶来参加皇室巡幸的行列。6月初天皇到达大阪时,本来是以巡视战后灾区为目的的巡幸变成了壮丽的胜利凯旋。被禁止的太阳旗飘扬在房顶上,在数千名欢呼着万岁的迎接者手中挥舞。不了解情况的人看到这种景象,还以为全体国民正在为得取最终胜利的天皇祝福呢。
同年6月1日,在新宪法下,由议会指名的片山哲组成了联合内阁。被排除在选任首相程序之外的裕仁尽管很不快,也只能说“感觉片山好像有些弱啊”来表达他的不满。之后,他在京都的御所坚持要求新首相向他作正式汇报。7月22日,他要求片山内阁的外相芦田均继续就对外政策事宜向他报告。即使是非常忠诚的大臣芦田也感到天皇的要求违犯了新宪法的规定和精神。他勉强遵照天皇的指示,此后定期地向裕仁作简短汇报,尤其是关于最终签订的和平条约的准备工作,和日本未来的安全保障问题。
如今裕仁违犯新宪法,再次在国家事务中扮演了积极的角色。1947年6月5日,芦田外相对国外记者团发表评论说日本国民希望将冲绳归还日本。3个星期后的27日,麦克阿瑟将军对此做出了回答。在对一群美国编辑和发行人发表的,并被广泛引用的评论中,他宣称“琉球群岛是我们的天然国境”,没有日本人反对美国保留冲绳,因为“冲绳人不是日本人”。况且,冲绳的美国空军基地对于日本自身的安全也是非常重要的。关于这一点——在芦田和麦克阿瑟都公开地谈到了冲绳,但美国国务院和五角大楼还没有确定对这个战略岛屿的政策之前——裕仁介入进来,发表了违反宪法的政治声明,在关于日本主权的问题上,支持了日本君主制的保护人麦克阿瑟的观点。
1947年9月20日,裕仁向麦克阿瑟的政治顾问威廉·J·西博尔德传达了他关于冲绳的未来的立场。通过他的翻译、经常与GHQ官员沟通的联络员寺崎,天皇请求美国考虑美苏间不断激化的对抗局势,长期延续对冲绳及其他琉球岛屿的军事占领。天皇在作出这个提议时,已经知道了麦克阿瑟关于冲绳地位的最新观点。天皇关于冲绳的想法也完全与日本主流保守政治精英的殖民地心理一致,就像大多数日本国民一样,决不接受非殖民化。早在1945年12月,第89次帝国议会就把冲绳人的选举权,同前日本殖民地台湾人、朝鲜人的一起废除了。因此,当1946年第90次帝国议会开会采纳新“和平”宪法时,没有一个冲绳代表在场。
裕仁的“冲绳口信”证明,他仍继续在国内外政策中秘密起着作用,而这些与宪法规定他应扮演的礼仪性角色没有任何关系。不过这也暗示了他对“(日本)右左两翼集团抬头”的强烈忧虑,因为苏联很有可能利用他们引发的事件。与外务省同样,裕仁也希望和平条约签署之后,日本内外继续保留美国军队。同时,或许他也感到在东京审判期间,有必要更加靠近美国以寻求庇护。但最重要的是,他的口信显示了新的象征天皇制、新宪法第9条与美国在冲绳的军事化之间的关联性。
暗杀天皇的谣传
1947年10月10日,正当裕仁在新潟县长冈市巡幸时,首席检察官约瑟夫·B·基南宣布天皇和产业界都没有战争责任。前一年,基南曾在美国披露“最高政治圈”决定反对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早在几个月前,即1946年3月,裕仁就已经非正式地得知他不会被起诉,现在,基南在日本公开宣布了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对于即将成为新君主制主要的经济支持者的日本财界领袖们来说,基南的宣告也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消息,但是麦克阿瑟对解散日本巨大的产业复合体以及对一定的经济民主化所表示的不衰热情,部分地抵消了他们的喜悦。
与此同时,要求天皇退位和进一步进行宫廷改革的压力仍然存在。1947年10月14日,GHQ再次削减了有皇族地位的宫家数目。对于裕仁及其支持者来说,更加难以接受的消息接踵而至。外相芦田在日记中记录了与原陆军少将田中隆吉的一次会面,田中与首席检察官基南关系密切。田中告诉芦田,基南拒绝把对木户、东乡和东条的交互讯问委托给他人,而是由他本人亲自办理,但是他担心如果天皇、皇后和皇太子在全国巡幸时,行动“太惹人注意”,那么他们的苦心就可能是徒劳。基南打算在审判后拜访天皇,讨论“退位等问题”。田中还说:“麦克阿瑟确信,为了日本国内的安定,为了抑制共产党,君主制也是必要的。”一个月后,1947年11月14日,裕仁第5次会见了麦克阿瑟司令官。他们90分钟的谈话内容无人知晓,不过很有可能与从前的会面一样,谈论的是具体的政治问题。26日,裕仁出发前往本州西南部的中国地区,进行他本年度最后一次巡幸。
1947年12月7日——袭击珍珠港6年以后,战争结束28个月以后——裕仁及其一行来到了遭原子弹爆炸的广岛。因为天皇的到来,街道被特别地清扫过。天皇头戴深灰色卷边毡帽身着同样颜色的服装,据一澳大利亚人的观察,似乎“是故意选择这样的穿着以免显得太衣冠楚楚”。他看起来“象征着目前日本的逆境,以及坚持下去的决心。”数千名成人和儿童排列等候在长长的、经过审慎计划过的车队进入市区的道路两旁。在最初停车的地方,身穿黑色衣服的战争遗孤跪坐着等候他的到来:
站在他们身旁的是几位母亲,她们的脸上布满疤痕,怀里抱着的孩子程度不同都处于伤残状态。在照相机发出快门声并转动方向拍摄时,人群变得越来越兴奋,天皇手拿着帽子,倾听着这群人简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