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不远处那个小小村落,劳怋谦明白这段路程不到半刻钟,只是他的脚步却怎么也无法向前踏去,因为那是下江村,他曾生活了十六年的家乡
夜很深,风很静,可恍惚中,他却依稀听得见村中传出的打铁、笑闹、叫骂、奔跑声……
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再听见的,可每当午夜梦迥时,他依然会听见娘亲在村口的呼唤……“死小劳,还不快给老娘回家做饭,再不回来老娘废了你!”
下江村,一个聚集着赌徒、骗子、酒鬼的小小村落,而他的娘亲,就在这个龙蛇杂处的村落里,一生一世守着那间小小的、破落的酒肆。
当年,四周来往行人无人不知这间酒肆,只因它的主人“母夜叉”着实太豪爽,又着实太泼辣。
对一名以酒为奶、以酒肆为家的少年来说,热情、豪爽、擅赌、好斗,一点也不足为奇,因为整个下江村的少年家全是一个模样,甚至行骗、诈赌更是家常便饭。
而劳怋谦与这群下江村少年唯一的不同,便是有着这位号称“母夜叉”,但却以“骗,骗不得残老孤独,欺,欺不得老弱孩童”为口头禅的娘。
曾以为自己的一生,就如同所有的下江村少年一般平凡自在,只是那份平凡与自在,竟在一夜之间变了色、染了血……
不由自主地将眼光移向左手边那道断桥,劳怋谦的下颚缓缓紧绷。
犹然记得,当初,他便是在这样的时分,跨过了那条连结着上江村与下江村的白石小桥,悄悄闯入了上江村村长张豪家中。
闯空门的理由很简单,只因下江村少年中就属他身手好,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好友卖予张豪的红玉观音掉包,以便下一回再次高价出让。
一切,都是那样的顺利,他在大功告成后便至村口外的竹林里喝酒。
只喝了半晌酒,百无聊赖在一旁解手的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忘了好友托他“带”的那条丝帕了!
是的,丝帕,一条张豪长女张小珊常拿在手中的丝帕,而他正值青春的好友,欲借此丝帕一解暗恋之苦。
向来重义气的他顶着酒意、胡乱拎着裤头,毫不思索地再度回到张家,去到了张小珊房内,就着月光翻箱倒柜一番,取了丝帕准备走人。
就在他将丝帕塞入怀中之时,一声小女孩的尖叫蓦地晌起,而后,火光亮起!
灯火辉煌、夜风吹拂,张小珊的床上,静静地躺着两具尸体……
“是他、就是他,我看到了!”在公堂之上,因玩躲猫猫躲在床下而逃过一劫的小女孩这么哭叫着,“他一身酒气地先将娘勒死后,便欺负姊姊!”
“小劳,亏我一直当你是好朋友!”在公堂之上,好友疯狂地朝他咆哮着,“你喜欢小珊、想要小珊我都理解,可你为什么要拿我当挡箭牌,做出这种怋灭人性的事?”
“大人,因小女身子不适,内人便携二女提早回家,怎知会遇到这个丧心病狂的败类,竟在看到小女入浴后起了色心,犯下这奸污杀人的重罪……”
“报告大人,张豪家确实除了红玉观音外,一件贵重事物都没有短少,也没有遭外人入侵的迹象……”
“大人,根据作作勘尸,张夫人末遣凌辱便被勒身亡,但张家长女则是在遭人奸污后勒死……”
目击者指证历历,看似罪证确凿,令他这个出现在刑案现场、还欲抽剑反抗的现行犯,百口莫辩。
三日后,判决下来:犯行重大、奸诈狡辩,斩立决。
之所以速判速决,只因张豪是县老爷的金主,县老爷不得不在这风头上赶紧安抚民心。
虽然县老爷心中也非全无疑惑,但这疑惑却敌不过快速侦破重大刑案的虚名与实利。
永远忘不了,当他顶着一身被刑求的伤,被官差捉着游街示众时,四周那如海潮般袭来的唾骂声。
永远忘不了,当他被拖至下江村时,那聚集在村口处的一双双冷眼,以及那帮曾经的好友们往他身上丢掷的石头、砖块。
永远忘不了,在他出生长大的酒肆前。他母亲往他身下泼的那盆冷水,及那句“从此刻起,我没这个儿子”的决绝话语……
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甚至是他的娘亲。
不,其实还有人对案件存在某些疑虑,只是那路经此地作客的外地刑名师爷,却在尚未来得及提出问题症结时,便因急症撒手人寰……
绝望,彻底的绝望,绝望到他再不喝一口水、再不进一粒米,只为早一日离开这冷绝的人世间。
但一条包着一颗冷馒头的蓝色布巾,却让他不顾一切地逃离监狱、逃离下江村。
因为那颗馒头中夹着一张带泪纸片——
宁可此生再不相见,不愿吾充冤死狱中。
原来,他的娘亲不是不相信他。
原来,他的娘亲比任何人都无助、伤悲、绝望。
可再无助、再伤悲、再绝望,她都宁可一个人担下来,就算永生再无法相见,也要他继续呼吸着人世的空气……
并且,他的娘亲也让他明白,她这辈子绝不会走,她会一辈子守在下江村的酒肆之中,只为让无论走到哪里的他,Qī。shū。ωǎng。都不会找不到让他挂念的人……
于是他走了,他在心底立誓,待得沉冤昭雪的那一日,他必将一步一跪谢娘恩……
☆ ★ ☆ ★ ☆
然而,对于身在远方,得不到任何支持的他翻案更谈何容易?
所以他的娘亲,终究没等到那一天。
两年前,当他辗转得知娘亲病逝那夜,抱着娘亲当初包馒头给他的那块蓝布巾,他狂奔至西山竹林中痛哭、狂吼,声声震林……
那夜的痛、那夜的恸,他永难忘怀。
秋风乍起,一阵微微寒意令劳怋谦睁开酸涩的双眸,然后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天色已微亮,而下江村口,清晰出现在眼前;听闻娘亲的墓就在村口不远处,举起千斤重的双足,他一步一情愁。
只是当他直一正寻着之时,望着那座新修的庄重大坟,望着墓碑上的“下江村劳氏”,劳怋谦竟一时恍惚。
这是他娘的坟么?是淮竟如此慎重其事地将
它修得如此典雅、如此敬意?
轻抚着墓碑上的宇,劳怋谦再忍不住地挥泪,只为这八年来从未有一日忘却的思念……
“对了,村口外那座坟是谁的啊,怎么修得这么气派?”
这日午后,当劳怋谦静静地坐在位于他家酒肆对面、村中新兴的酒肆里喝酒时,突然听得有人这么问道。
“哦,客倌您说的肯定是劳大娘那座坟吧!”
店小二回答道。
“劳大娘?什么来头啊?”
“我们下江村最有名的母夜叉啊!想当年,只要有她在,没有一个人敢在我们下江村撒泼!”
“想当年?那敢情这位母夜叉死了很多年嘛,怎么会最近才修这坟?”
“谁知道?上个月不知打哪儿来了个美得像仙女的姑娘让人修的,而且还不只这样哪!”
一听到“美得像仙女”这个形容词,劳怋谦心中突然一动,但他不及细想,便听行小二继续说道一“原本咱们下江村啊,早没落啦,谁也不愿住,可那姑娘不仅修了那座,还把整个下江村都照以往的模样翻修了一遍!”
“可我听说那母夜叉的儿子是个杀人越狱犯哪,怎么还会有人帮这种恶徒的母亲修坟?”这时,另一位客人也搭上了话。
“哦,这位爷听过这事啊,那想必你老也是老上江村人了吧!”
“是啊,只是当初那事闹起来的时候,我恰好不在……”
“那想必您一定知道张豪的女儿张小柳了。”
“那丫头今年该十四了吧?”
“是十四了,只不过不是丫头了,”店小二耸了耸肩,“张家败落之后,给人卖进窑子里了!”
“你看这孽造的……”听到这话,那位老上江村人长叹口气。
“不过那丫头上个月给人赎身了,”未待客人将气叹完,店小二又说,“也是那天仙姑娘替她赎的。”
“哦?这天仙姑娘跟劳家到底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是替那杀人犯来赎罪的?”
“您老也别口口声声杀人犯,因为老实说,这事还真有点蹊跷……前几年,张小柳还在窑子里时,有回醉酒时说溜了嘴,说她当时根本就没看到杀人犯的脸,只是年纪小,一害怕就胡乱指认了!”
“有这事?”
“还不只这样呢!记得李小波吧?”
“该不会他也翻供了吧?”
“可不是,他当初死命指认那人后便离开了下江村,可有一次回来时,说他其实也撒了谎。那时,他气那兄弟欺了他心里头恋着的姑娘,wrshǚ。сōm所以就把气出在他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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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不成真冤了人了……若真是这样,那小子也太倒霉了……”
“冤也就只能冤了吧,谁让上江村与下江村一直势不两立,再加上那好大喜功的县老爷总得快些找个人顶罪结案,省得金主不乐意……”
洒里的话语此起彼落,听在劳怋谦的心中却是苦参半,令他再忍不住地大步走离。
这些话,当年若有人说,他何苦连娘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这些事,当年若有人提,他又何苦离乡背景
八年来无法回乡?
造化弄人啊……
他又何能与天斗?
倘若店小二口中那位天仙似的姑娘真是他心中所想之人,那他,根本就无以为报了……
其实他明白,除了苑凝心之外,这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想得如此周到,用如此温、执着的方式,还他一个他根本不需要她还的“恩情。”只是这样的女子却离他那般远,并且今生今世,再不会出现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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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小劳吧……”
正当劳恨谦低垂若头站在自己出生、成长的小院落,暗自神伤之时,突然,有人从身后叫住了他。
回过身去。望着那张苍老却陌生的面容,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劳恨谦,只能静默以对。
“别瞒我了,你那双眼,打小就没变过。”
老人坐在大石上抽着他那长长的烟杆,目光穿越烟雾,“你由第一县写信回来时,给你回信的就是我,这么多年来替你把东西转交给你娘的,也是我。”
“请问老丈您是……”愣了愣,劳怋谦连忙问道。
“我们没见过几回面,你不会记得我的。”
敲敲烟杆,老人淡淡的说着,“我只是要告诉你,你娘一直相信你,到死都相信。在她死前,她说,若我这辈子有机会见着你,要我一定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话?”劳怋谦沙哑着嗓音问道。
“死小子,给老娘买那么多东西做哈?浪费!真有钱有闲就赶紧给老娘抢个儿媳顺便生一堆死孩子,然后告诉他们老娘所有的丰功伟业,一件都不准落下!”
“是的,娘……”
泪眼模糊之中,劳怋谦抬头望天,轻轻笑了。
知道母亲一辈子都没离开过下江村,一生都眷恋这个有她与他爹回忆的地方,所以劳怋谦最终还是将她留在她最爱的家乡。
而他,却走了。
虽然下江村养育了他,也有他童年的回忆,但他知道,第一县才是他未来的家,在那里还有人等待着他……
带着一杯黄土,他回到了第一县,在远远望见城门上那“天下第一县”五个大字时,恍如隔世。
终究,是他的家啊,竟让他如此的近乡情怯。
呆立半晌后,劳恨谦轻吐一口气,拉起马缰正欲策马前行。突然,一匹骏马由城门方向朝他直奔而来——“劳壮士!”
“李军师?”望着马背上的那片紫,劳怋谦彻底愣住,因为他怎么也没想到回来第一县后,第一个见着的竟会是他以为永远不可能再见到的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兹事体大,不知劳壮士能否立即随我回衙?”就见李大同一脸凝重地低语着。
望着李大同眼底明显的紧张之色,纵使劳怋谦的心中有着天大的问号,但他也只是立即点头,然后快速地策马入城,直奔第一衙。
而他一抵衙前,还未及下马,一个黑影就由衙内冲出,一把将他由马背上扯下来——
“凝心呢?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你说什么?!”望着苑子文一脸狂怒与担忧,劳怋谦心中霎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苑凝心出事了么?
否则苑子文怎会丢下方志国的一切,再度出现在第一县!
“你究竟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果然,苑子文的低吼证实了他的猜测。
“她……真的不见了?”虽然心中早有预感。
只是当事实真的摆在眼前时,劳怋谦的身子还是整个僵硬了。
“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快把她交出!”一把揪住劳恨谦的前谍,苑子文的眼睛都气红了。
“你不是她的兄长吗?你不是方志国的大将军王吗?”未待苑子文吼完,心乱如麻的劳怋谦也忍不住揪紧他的衣领开始怒吼,“为什么没有好好保护她?你把她弄丢到哪里去了?你们方志国的护卫是干什么用的?为什么连一个人都保护不好?”
“这……”劳恨谦一个比一个凌厉的问题,令苑子文不仅一时语塞,脸上的神情更是担忧又无奈。
“苑大将军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最后,还是寒上钧出面将所有人请入衙中隐密的内室,一脸严肃地问道,“你先前一直不肯明说,现在怋谦回来了,你可以说了吧?”
“凝心她……”无助地握紧拳头,苑子文痛苦地说着,“半个月前失踪了……”
“失踪?”一把跳起来揪住苑子文的衣领,劳怋谦疯狂地大吼,“你开什么玩笑?你这个哥哥怎么当的?”
“我……真的没有开玩笑……”微低下头,苑子文也是一脸的懊恼与自责。
“怋谦。”寒上钧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平静下来,然后再度望向苑子文,“不知大将军王能否将前因后果告知我等,也好让我们共同拟策。”听到寒上钧的话,苑子文有片刻踯躅,但半晌后他还是牙一咬,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其实……很早以前,我国的三王子便与凝心订下了婚约,但因我国内乱不断,这事也就耽搁了……前阵子,当三王子得知我已寻得凝心后,便希望能早日完成婚事……”
婚姻?三王子?
原来,她竟已有婚约了……
当苑子文说及此事时,劳怋谦的脸色微微发白,但他什么也没说,依然静静地聆听着。
“不瞒你们,三王子与我苑家一直有着牵一发动全身的危险平衡,再加上方志国向来以信立国,因此这桩婚事势在必行……当我将其中的利害关系告诉凝心后,她同意了,却恳求我无论如何都要让她到下江村一趟,待她回来后,便会依约嫁与三王子为妻……”
“她……确实去了下江村……”听至此,劳怋谦再忍不住地喃喃说着。
“是的,”苑子文轻叹了一口气,“只是,在三王子迎娶途中,她却消失了……”
“不知大将军王为何会认为此事与怋谦有关?”寒上钧突然问道。
“这……”苑子文愣了下,“因为我后来听说……劳壮士也到了下江村,所以我……”
所以他自然以为他俩是约好在下江村见面的苑子文这句话虽未说出口,但所有人却都明白他心中所思。
“以凝心姑娘的为人,答应过的事自当不会食言,”寒上钧轻轻说道,“所以,不知在凝心姑娘由下江村回来后,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回国后,我虽将凝心照顾得无微不至,她却依然闷闷不乐……”苑子文望着寒上钧,“我知她是因被封印的记忆未曾恢复而不习惯方志国的一切,所以,在她前去下江村之时,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相婆的同门师妹,并打算在她回来后,便将她先前被封印的记忆唤回……”
“贵国女巫回来的时间,是否就在三王子迎娶之时?”眼眸一闪,寒上钧问道。
“是的。”
“所谓的记忆唤回,是否是将过去的记忆唤回,但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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