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凰的手紧紧地搂在熙祖的肩头,关节泛白,艰难地开口道:“这不是你留在人世的理由,阴魂不散却不归地府,终将灰飞烟灭的。”
“……不消此恨,怎能甘心?”熙祖闭上了眼眸,眉间的戾气却清晰可见,“还记得你那时骂我是个短命太子,我当时又急又气,恨不得打你一顿,怎成想你却是一眼便看出我命不久矣。”
紫凰轻声道:“熙祖,你虽心中恨意,却因你秉性良善,尚未化作厉鬼,你若信我,便去你该去的地方,莫要再执着什么。”
“停灵时我徘徊尸身附近不肯离去,我乃皇家子孙,有真龙之气护着,若执意不肯,那些鬼差根本近不了我的身,更没有办法拿我。”熙祖停了片刻又道,“那个寻你的小太监能看到我,他吓得半死却不敢张扬,我索性便让他给我办事……”
紫凰深吸了一口气:“贾后已虽害你至深,自会有业报,你何必不甘心,你乃凤子龙孙,今生所得所失均有天定,不会将业障加附你身,你将来不管去六道何处,断不会再受苦了,若一直执迷不悟,只会害了自己,莫说贾后一个,便是整个贾氏一族也不值你这般地不顾自己!”
熙祖骤然抬头看向紫凰,眸中祈盼隐隐可见,轻声道:“你可愿助我报仇吗?”
紫凰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沉声道:“我若此刻杀了她,人间的持续便会因我大乱,很多人的命运会因此改写,我要背的罪孽和恶果,不是你能想象的,我断不会为你如此付出。”
熙祖低低笑出了声音,阴沉地说道:“既然你不敢伸手,便不要同我说这些没用的大道理,生父、伯叔父尚指望不上,怎会指望你这萍水相逢的小妖,只可惜此时我新丧不久,魂魄尚未有实体,但凡有些神通,我也断断不会求助于人!我不求你,也不会连累你,但你若继续满口假仁假义阻拦我复仇,只会让我瞧不起你,会让我觉得你很恶心!”
紫凰却紧紧攥住了熙祖欲离去的手腕,墨玉般的眸子沉寂一片,咬着唇沉思许久许久,方开口说道:“是不是只有亲眼见贾氏灭门贾后身死,你便肯罢休,便心甘情愿地离去?”
熙祖挣脱不开,冷笑连连:“你莫要诓我!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动手杀她的!你若此时唤来鬼差,我便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不会让鬼差来抓你。”紫凰直视熙祖双眸,缓声道,“因其鬼界,所受之果报不同。你若不心甘情愿地离开,心满怀怨怼与仇恨的被抓走,便是到了地府也不会有好结果的,心有歹毒之念也决不能投胎转世,甚至会被打入阿鼻地狱!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游魂野鬼,若入地狱熬不住几次酷刑的,若是被别的恶鬼吞噬,便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断不会眼睁睁地看你如此。”
熙祖听到此话便也不再挣扎,若无其事地把玩着手中的小面人:“我与你已无话可说了,若想好聚好散,不如放我回宫。”
紫凰凝望着熙祖的侧脸,逐字逐句地说道:“我若让你亲眼看到贾后与贾氏一族的报应,你是不是便肯罢休?”
熙祖骤然回首与紫凰对视,两人各不相让,许久,熙祖嘴角微翘:“我若能亲眼看到她的报应,便会死心,到时任你处置便是!”
紫凰紧紧握住熙祖的手,抿着唇说道:“一言为定!”
熙祖反手握住紫凰的手四目相对,桀骜不羁地笑道:“承君一诺,绝不言悔。”
皓月当空,银色的辉光仿佛给大地披上一层朦胧的银纱。漫天星辰,如挂在墨蓝色的幕布上的点缀,闪烁着细细碎碎的微光。秋风摇曳枝桠,这一刻,宁静又祥和。紫凰的额心飘出一道幽蓝的波光,至熙祖头顶很快这道浅浅的光将他整个人包裹住,两人相视而笑,紫凰看到了熙祖眼底的忧色,她伸手紧紧的握住了熙祖的手,熙祖看了眼两人的手,脸上的笑意直达眼底,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紫凰揽住熙祖的腰身,二人借力直飞云霄,快速地穿过层层云雾。风卷起了云朵,形成一道道云海漩涡,看似细弱的风却如锋利的刀刃般一下下割痛了脸颊。星辰与圆月逐渐被抛在身后。当两人看到第一道光线时,熙祖心中又惧又怨,几乎是瞬间反手挡住了眼眸,片刻后却没有等来剧痛。熙祖缓缓放下手却对上了紫凰谐戏的眼眸,顿时有种被窥破内心的羞愧,张了张嘴却也不知如何解释。
紫凰虽是在笑,面色却急速地苍白着,额头隐隐可见细碎的汗滴,搂住熙祖的手不自主地轻颤着。当两人终于穿过阳光最炽烈的一面,天色再次漆黑一片,可天幕中的圆月与星辰再不复见。紫凰轻舒了一口气,两人逐渐从云层落下,在不见日月星辰的夜里,低空掠过洛阳城,此时早该宵禁的洛阳城却乱成一片,城内四角均可见火光,整队整队的马蹄声在青石板上飞驰而过,两人一起飞入宫中,落于西殿房顶。
空旷的皇宫廷院已围满了层层重兵,火把将所有的一切都照耀得如此明亮,贾后南风坐在庭院的中央抱着一具尸身悲恸嚎哭。熙祖认出了那具尸身,正是往日里不可一世,嚣张跋扈的贾后之弟——贾谧。
赵王司马伦一身银色盔甲,腰佩长剑,居高临下地站在台阶之上,满眸讽刺着注视着嚎哭不止的贾南风,讥笑道:“当初你诛杀太子太傅杨骏,废皇太后杨芷,将她活活饿死金镛城,血洗辅政老臣卫瓘祖孙七口,栽赃陷害楚王司马玮令被斩首,可怜我那侄儿愍怀太子,不但被废了太子之位,更是被囚禁金镛城一年之久,被你的人活活打死!你这蛇蝎毒妇早该想到今日不是?”
贾南风骤然抬眸望向司马伦,细长的眼中通红一片,恶狠狠地瞪向司马伦,嘶吼道:“尔等乱臣贼子,有何资格质问哀家!”
熙祖从那双丑陋的眼中看了不甘、怨毒、与滔天的恨意,这眼眸如此陌生,又如此地熟悉,让熙祖恍惚想起与紫凰对峙时的自己……
司马伦道:“天下谁人不知,贾氏妖妇才是乱政的根源,人人得而诛之的祸首!”
贾南风抖着手怒指司马伦,厉声道:“司马伦!你不要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净!哀家做下这些事并非一日两日,你与梁王、齐王却非要等到司马熙祖死后才来政变,你以为哀家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吗?你是看太子已死,皇上仁厚便想取而代之!你以为天下人是瞎的吗?司马伦!!哀家不管做了什么,总是先帝亲封的太子妃,禀了祖宗的皇后!你这乱臣贼子焉敢随意处置哀家!”
司马伦瞳孔微缩了缩,冷笑一声:“若先皇知道你虐杀太子,便是将你五马分屍都不足以泄恨!今日本王不但要处置你,更要处置你贾氏满门,皇后娘娘怕是不知,此时此刻你贾氏一门已全数被诛,听说你家还有几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儿,却要跟着遭罪,当真是可怜呢!”
贾南风哀声嚎叫,尖声骂道:“拴狗当拴颈,哀家错不该反倒拴其尾,才至今时今日连累族人!哀家好生后悔!只恨当年没先杀了你们这群老狗!天理循环,你们也不怕报应!”
司马伦勃然大怒:“好一个天理循环!本王不知自己有何报应!但!今时今日便是你贾氏一族的报应!来人!将这罪大恶极的妖妇压至金镛城,让她也尝一尝愍怀太子与杨太后当初的所受!”
贾南风被人钳制,拖拉着朝外走,此时的她整个人已是疯癫,拼命挣扎,撕心裂肺的尖声咒骂,本就丑陋的面容早已扭曲一片宛若鬼面,让人不敢直视。
不知过了多久,紫凰扯了扯熙祖的衣袖,熙祖身形晃了晃,木木地转头看向紫凰,过了许久,才张了张嘴,艰难地开口道:“我同你、同你说起那些不甘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她这般的癫狂?”
紫凰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心正坦荡虽有怨恨,却也遮不住全身的浩然之气,她心术不正,阴暗歹毒,手上有上万条冤魂,有真龙之气护身尚好,大势已去时,她这样的恶鬼,上天根本不给其机会游荡人世。”
熙祖的手颤了颤,低低笑了一声,半晌,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落下泪来,许久许久,他闭了闭眼,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了紫凰的手。天地逐渐变色,须臾间,场景变幻莫测,两人再次站在摘星台上,似乎从不曾离开过半步。熙祖抬首,明月当空,星辰万里,好一个寂静秀美的秋夜。两人便这样站着,不知过了多久,熙祖轻轻地松开了与紫凰紧握的手,回眸一笑,只见星眸的蔼蔼雾瘴已散去,有点点辉光细细流淌,如碧泉般透彻,如星空般浩瀚,如冰晶般洁净。
“人生在世,譬如朝露,譬如微尘,沧海一粟,浮游天地尔。”声朗而磊落。
熙祖并没有艳羡众生的容貌,可此时此刻这般宁静淡泊笑脸,却让紫凰的心久久震撼,不知是喜悦还是悲伤或两者都有,让紫凰有种落泪的冲动。这瞬间,紫凰的脑海里,闪过诸多画面,在太液池边,在窗口下,在满是花开的庭院,在琉璃宫灯下,任性的、笑着的、愤怒的、满是心计的、怨毒的,均化成眼前这个不染尘埃独立天地的人。
熙祖嘴角含笑,目光澄澈,将手中一直攥着面人分开,留下了一个黑袍童子,将另一个白袍公子递到了紫凰面前,轻声笑道:“儿时术士曾对祖父说,我命中有贵人相佑,不但可让我化险为夷更能助我平和安泰,祖父不但不信,还将人那术士赶出宫去,祖父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司马家更贵的贵人了,没成想临了临了,却让我遇上了你这个贵人。”
紫凰接过白衣面人,垂了垂眼,许久,再次抬眸,眼底的悲切已隐去,笑道:“愍怀太子连奉承的话都不会说,我可不是什么贵人,最多算是一条贵蛇。”
熙祖“哈哈”大笑,身形却已在夜幕中若隐若现:“本宫可没有世人的迂腐,管你是人是蛇,来世报你便是!”
紫凰忙双手抱胸,故作羞怒地说道:“莫不是来世,殿下要以身相许不成?”
“大王若是不弃,我便身心都许便是!”熙祖见紫凰满脸惊吓,笑得更是猖狂,骤然转身,背对着紫凰,一身广袖长袍在夜风中铮铮作响,许久许久,宛若叹息般说道:“我要走了。”
紫凰望着熙祖逐渐淡去的身形,高兴又难过,哑声道:“你、你很好,真的很好,这样的结局虽有些不公,但不管多久,天总是会偿你的。”
“苍天待我已是很好,我也不用任何偿还。”熙祖垂眸摸着手中的面人,轻声道,“跟着你走了这一遭,才知道以前的愚昧,便是贾后不动手,我那些叔伯也……都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那是来世的事,怎知天道轮回却来得那样快,根本不会等到来生,这辈子欠下的债,这辈子就会还清。”
紫凰笑着点头,眸中有泪:“你能想通是极好,下辈子定是个有福的。”
“人世已清,我要走了。今后、今后你独自行走世间,万要小心,真怕你这样的性情会被人害了,你更适合独自在深山修行,这人世本就不是你该来的,那……夙和道人也并非你眼见的那般良善,千万莫要被红尘迷了眼。”熙祖注视着手中的童子面人,却见那面人居然落下泪珠,熙祖指尖划过那水滴,眼中有悲恸流淌,却轻笑道,“生亦何哀,死亦何苦,喜乐悲愁,皆归尘土。你劝我不要执着,自己却执着起来。”
“今生如此便好,来世吧……”
若隐若现的影像,终彻底地消失不见,空气中隐隐飘来叹息般的轻吟。
紫凰不敢抬头黑色面人掉落地上,滚落紫凰脚边,她慢慢地蹲下身去,捡起了面人,隐忍许久的泪珠如断线般,一滴滴地跌落摔个粉碎,那种让人窒息的无奈,将一颗心撕扯的疼痛难忍,紫凰再忍不住哭出声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白色的靴子停在了紫凰模糊的视线内,她慢慢抬起脸,望着那张魂牵梦绕的脸,喃喃道:“夙和仙君……”
夙和拭去紫凰嘴角溢出的血丝,清澈的眸中映出了紫凰满是泪痕的脸,轻声道:“为了一具将要消散的魂魄,妄用禁法耗去三百年的法力,你觉得值吗?”
紫凰木木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时间不知要怎样回答,当她在承光殿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已在人世徘徊了七七四九日了,若过了今夜再不走,当第一道曙光初现时,便会灰飞烟灭,鬼差是怕真龙之气,因真龙之气可以不动声色地吞噬鬼魂,他是皇家子孙感受不到被吞噬的痛苦,却会直接消散,若袖手旁观,他便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我未曾想那么多,他是个好人,我不忍眼睁睁地看着他灰飞烟灭。”
夙和看了眼紫凰攥得面目全非的面人,敛了敛眼眸,轻声道:“天下大乱,有能者该为解救天下苍生为己任,你却为一己之执念,将法力耗费在这些小恩小惠上,实属不该。”
紫凰慢慢敛下了眼眸,虽听出来夙和话语中的责任,紫凰却不觉得有错:“你既救了他,为何还要放任贾后将他软禁金镛城去,给了贾后害他第二次的机会?”
夙和慢慢地蹲下身去,娓娓道:“贾后用计废太子后便立时要斩草除根,贾氏族运与太子命脉相连,救下太子便可让贾氏躲开此次灭门大祸,如此琼山便算偿了贾氏一族的大恩,后来之事虽是有心,却力有未逮。”
紫凰骤然抬眸紧紧地盯着夙和那双风轻云淡的眼眸,轻声道:“是力有未逮,还是恩德已还觉得事不关己,而根本就不想救?”
紫凰骤然抬眸紧紧地盯着夙和那双风轻云淡的眼眸,轻声道:“是力有未逮,还是恩德已还觉得事不关己,而根本就不想救?”
夙和微侧开眼眸许久,开口道:“修道之人本不该插手红尘之事,皇家每人的命运都连着国运,也非我能肆意撼动,为琼山报恩是不得不为之事,但他本就是福薄横死之像,我能救他一次,却不能为他改命,此种牵连太广。”
紫凰的杏眸满是凌厉之色,低低地笑出声,笑意却未达眼底:“你何必将事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你救他命时有的是机会将他送去深山,送去别人找不到,他也回不来的地方,明明有许多一劳永逸的办法,可你救下他后却偏偏选择将他留在贾后的手中,让他惶惶不安担惊受怕地多活了一年!”
紫凰骤然起身俯视着夙和,逐字逐句地说道:“你可知、可知这一年他有多生不如死?他所的怨恨和恶念都来自这一年战战兢兢的日子,若他被废之时便被毒死,根本不会想要复仇,更不会成为有了执念,不愿离开人世的孤魂,你说是救人,却不做到一劳永逸,还不如不救!”
“莫不是你做的就对吗?以你的修为,你明知道自己根本驾驭不了禁术,方才若有万一,你们便会一起烟消云散,你为一介孤魂,如此肆意妄为,可曾想过你的至亲好友,你做的便是对的吗?”夙和能清晰的感受紫凰满是怒火的目光,他平静的心升腾起压抑不住的怒火,却还是轻声道,“若一切真有你说得那么简单,我便不会犹豫,你需知道命由天定,半点不由人,我怎可逆天而行?”
紫凰高声喝道:“你为一己之私,不管不顾出手救他,一旦还清你琼山的业障,便就撒手不管,这便是你说的天道命定吗?你明知道贾后会再次派人杀他!你明知道他会害怕!你为何不再帮忙?他可以不死的,你甚至可以制造幻象,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可是你没有!你只是眼睁睁地看他被人残忍的打杀!”
夙和缓缓抬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