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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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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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临。”薄暖蓦地抬起头来,目光如出鞘的寒刃,“我们去云州吧,你将仲隐调去那么远的地方,不就是为了今日?便如你说的,我们收拢叛军打过去,谁能解救天下人,谁就是王者!”

    顾渊微震,无言地与她对视。“可是……”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往后便再也不会有这样宁静的时刻了。”

    她的目光如烛火,微微飘动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他把自己的愿望给残忍地说出了口,却反而令她怯懦地退缩了。

    “你……你不必多想。”她轻声说,伸手抚摩他的手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还会像从前那样……”

    “从前那样?”顾渊冷淡地笑了笑,“我再也不想回到从前那样了。”

    薄暖咬着嘴唇,沉默。

    “我是不是很自私?”顾渊的目光凝注在她纤长的手指,他一根根不厌其烦地数着,“这段日子……我只觉得这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你的人生还有很长。”薄暖忍不住道,又补充了一句,“我的也是。”

    他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是轻声道:“我再也不想做那个皇帝了。”

    他鲜少这样温和地说话,声音像是漂浮在空气中一触即碎的泡沫。她凝视着他灯火下的侧脸,目光里隐隐露出了悲哀,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不要再跟我提天命了,阿暖。”他说,“天命是这世上最沉重的东西。”

    “那——长安城里——天下百姓——”薄暖心中是一团乱麻,“我们总是逃不开的……”

    “所以我来告诉你啊,”他微微一笑,侧首看她,“我们要去云州了。我不在意这个江山谁坐,可是我在意我的子民。”

    他说得很清淡、很平和,可是她知道,他很坚定。

    她想起了自己一个人站在承明殿上方时,那举世无援的孤独感。她忍不住往他的怀抱蹭了蹭,眼角酸涩得几欲落泪。

    他拥她入怀。

    “睡吧,阿暖。好好睡一觉。”他安静地道,“明日,你便不再是大靖朝的皇太后了。”

    *****

    大正五年十月旦,皇帝顾泽下诏,靖历中衰,朕德不昌,不可以为天子。安靖公薄昳临朝居摄,敦睦九族,有虞舜周公之德。今玺运已移,天命有在,宜时即尊号,为真皇帝。

    安靖公薄昳推让再三,终南面背斧扆而受禅。十月旦,昳率公侯卿士奉太皇太后玺黻,顺符命,去靖号,定国名为宸。

    公卿百官,无不称庆;宫掖内外,皆作新声。

    没有流血的战争,没有震悚的政变,绵延三百年的大靖朝,便这样在一道轻飘飘的诏书中、在三场虚情假意的推辞中、在群臣的功德赞颂声中,亡了。

    官道上忽然驰满了发往各地的驿马——改朝换代,受禅立宸,这样的大事,自然要遍告天下。只是百姓朝不保夕,四海丧乱无常,谁还顾得上长安龙庭里坐着的人姓顾姓薄?

    一个人立在官道之旁,不知已颠沛流离了多久,衣衫褴褛,足底的鞋履都被磨穿。他明亮的目光已蒙了尘埃,官差纵马从他身边驰过,惊起一片飞尘,而后,将一纸帛书钉在了古老的城墙上。

    大宸开国,大赦天下。

    那人盯着那帛书,许久,许久,终于,转过了身,慢慢地挪动着步子回到了那片收容了许多流民的野林子中。

    那里,有他的妻子在等他。

    他全身上下已破烂不堪,但他的妻子却还穿着干净的衣衫,长发盘作一丝不苟的高髻。他看见她,眸光微弱地一亮,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她已经备好了两炷香,插在稀薄的土壤中。他与她一同面朝长安帝陵的方向跪下,以手加额,俯身长跪,恭恭敬敬地行了九叩大礼。

    “陛下,”他将头沉重地叩在了土地上,“臣定不负所托。”

    那样一个承诺,好像是用生命在担保的。大礼行毕,他便仿佛虚脱了。他的妻子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去哪里?”她轻声问。

    他喉头一动,声音沙哑得可怕。

    “云州。”

112|新文已开链接见文案() 
王朝在兵不血刃中走完了一个世代,天下却平静得异常。

    妻离子散的依旧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永是家破人亡。江山的徽号毕竟只是一个空洞的名目,但百姓的苦难终究没有因朝代的更换而完结。

    当这个消息传到睢阳北城的那间小小青庐,来寻找顾渊和薄暖的,已经不是陈郡守了。

    而是薄昳新近亲信的,黄济。

    “菑阳侯好大的排场。”薄暖微微笑着,自院中端庄地走出。一个人,一身华贵翟衣,秋日的太阳仿佛将她的眸光割裂成了千万片刀刃射向眼前的小人。

    新近加封了菑阳侯的黄济确乎是前呼后拥而来,闻言眯眸轻笑:“皇太后说哪里话,微臣弄这些排场,不过是为了接皇太后风风光光地回宫去。”

    薄暖眸光一冷,“本宫是大靖的皇太后,可不是你们什么宸朝的皇太后,菑阳侯仔细着说话。”

    黄济一怔,立刻便反应过来,堆笑道:“是是是,太后是当今陛下的亲妹妹,陛下即真,特意命微臣接太后回宫领封呢。”

    “领封?”薄暖凝声,“本宫是前朝旧人,难道还有什么封赏可领?”

    黄济笑眯了眼,“您是前朝的皇后,可也是今朝的长公主呀!”

    薄暖呆了一呆,几乎立刻要抗声大笑出来。

    黄济观察着她的表情里的每一丝变化,绝不敢松懈。谁料薄暖突然一挥袖,“拿下!”

    两个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黄济还未反应过来,四周突然潮水般涌上无数的羽林卫!

    他认得为首的那个,忍不住道:“封蠡!你们这是做什么!”

    封蠡冷笑:“拿叛臣!”

    “叛臣?”黄济即刻声辩,“你们才是叛臣!来人,给我杀了他们,保护太后!”

    黄济带来的人马立刻与羽林卫厮杀成一团,黄济瑟瑟缩缩地四处张望着往后退,薄暖心中不屑,挽着垂髾径自往回走,三两下站上了小屋的屋顶,振臂大呼:“将士们!本宫是大靖皇太后薄氏,命你们杀尽叛臣,卫我江山!”

    黄济听得一惊,只是一刻极短暂的静寂——

    身边的人全都倒戈,山呼海啸:

    “杀尽叛臣,卫我江山!”

    大正五年十月三十,羽林中郎将封蠡叛于睢阳,劫杀使者菑阳侯黄济,奉薄皇太后号令,遥尊少帝顾泽。

    凛冽的刀锋沥风披雨向他袭来的一刻,黄济本能地闭上了眼。

    一生在庙堂功名上辗转,得罪了所有该得罪的人,也得罪了所有不该得罪的人。获得这样的下场,他并不惊讶,只是死亡当真欺近的瞬间,他仍旧会恐惧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双腿已抖如筛糠。

    身边忽然响起一声嗤笑。那嘲讽的笑声很轻,却如惊雷炸落黄济耳畔,逼得他骤然睁开了眼——

    一个青衫男子,翩翩立于战阵之中,微微俯身看着此刻穷途末路的自己。他的脸上戴了一副木制的面具,表情麻木不仁,但黄济分明感觉到那两道冷厉决断的目光射向了自己——

    那是一代君王才会有的目光。

    黄济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朝那个光芒中的男人跪下了,口唇微微翕动,低喃出声:

    “陛下……”

    陛下,臣背叛了您……

    可是这一声抱歉,落在万古山河之前,是那样地轻飘无力。

    手起刀落,身首异处。

    那个男子低头,仿佛还有些怜悯似地,盯着黄济死不瞑目的脸看了片刻,然后便转身,如一滴水般融入了叛军的海洋之中。

    ***

    未央宫,宣室殿。

    新朝建立,笙歌宴饮,七日七夜不绝。

    薄昳一身帝王冠冕,玄衣纁裳,九旒九章,凛凛然如神,翩翩然如仙。他斜倚着凭几,手中拈着玉酒卮,眼中流转着浅笑的波光。

    眼前这一片喝得七零八落面红耳赤的公卿百僚啊……便是他要与之共治天下的股肱之臣么?

    夜已深了,他不想再看他们,径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后殿走去。琼楼玉宇,空旷绝人,当寒风袭来的时候,都只有他自己一身当之。原来,这就是做皇帝的感觉?

    他笑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做皇帝的感觉。

    他走入宣室殿后的书阁,走过一排排森冷的书架,那一张郡国舆地图仍悬挂在墙上,他走上前,看见帛图上深深浅浅的剑痕,再往上,是聂少君风骨奇崛的书法。

    “大靖郡国坤舆图。大正三年,广川聂少君敬呈御览。”

    大靖、大靖。大靖已经亡了!薄昳心中忽然腾起恶狠狠的冷笑,伸手便去揭那地图。顾渊曾经信赖他,聂少君曾经认同他,他们君臣三个,曾经是大正改制最坚定的核心。——然而,他已经将这一切全都毁了!

    哗啦一声,巨大的帛图被撕扯下来,山河残破,星月无光。帛图往书案上倾倒,而案上堆满了全国各地送来的加急奏报——

    淮南、益州、扬州、荆州,全数反叛。他已屡次托太皇太后之名向云州守将仲隐发去急敕,命他发兵平叛,仲隐却只管装聋作哑。

    现在,睢阳兵变的消息传来,薄昳总算知道了仲隐为什么敢装聋作哑。

    “奉皇太后号令,遥尊靖少帝”?

    薄昳将玉酒卮往地上一扔,冷笑出声。

    竟然还将希望放在那个小孩子身上吗?他可真是小看了自家的阿妹!

    “——谁!”他突然厉喝。

    门边的那个小小的影子渐渐清晰了。顾泽穿着一身诸侯王的衣裳,胆战心惊地上前两步,又停住,怯怯地喊了一声:“夫子。”

    薄昳目光骤然一冷,“你叫我什么?”

    顾泽吓了一跳,连忙改口:“陛——陛下!”

    薄昳这才算满意了,轻轻哼了口气,“你来做什么?”顾泽禅位于他之后,便一直居于清合殿,无故不许出来。

    顾泽嗫嚅几声,“我,我想向陛下说一件事。”

    “说。”

    “那个,皇太后,”顾泽顿了顿,“她的事情,与我无关!有人说,她想让我继续当皇帝——我才不想!她杀了我的阿母!”

    薄昳侧首,望见顾泽站在月光的背面,稚嫩的身影被拉得老长,脸上的神情是不能自明的哀伤。他静了片刻,“是谁教你这样说话的?”

    顾泽全身一颤,“没有人,没有人教我!陛下——我是真心实意禅位给您,皇太后和封将军在外边做的事情,与我全不相干!”

    不过短短一年,这五岁大的小孩已经能说出这样机警的话,将自己与叛军的干系撇得一干二净。薄昳的眸光渐渐地缩紧了,这样聪明的孩子,这样冷酷的孩子,这样血统的孩子……

    他的眼中已露出了杀机,可怜顾泽全未发觉,还在恳切地哭诉自己的无辜。眼前这个怯弱无能的小孩影像忽然与他记忆里的另一个人重合了——

    那个恬淡安静、懦弱无为的女子,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了他,然后,义无反顾地为他而死了。

    他从来没有爱过她。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为她悲哀,也为自己悲哀。

    “滚。”他低低地道。

    “——呃?”顾泽抬起惊愕的眼,喋喋不休的哭诉卡在了喉咙里。

    薄昳突然伸脚一踢书案,案上的奏疏哗啦啦如玉山崩塌下来——

    “滚!”

    顾泽走后,薄昳犹自坐在书阁暗沉沉的阴影之中。

    月光照不进来,传说中普天而沐的皇恩,也从来没有惠及到他的身上过。

    黑暗令他感到安全。

    不知过了多久,他居然又站了起来。灿灿皇袍簌簌摩擦过地面,他走出宣室后殿,对辇舆边打盹的车仆冷冷道:“去长乐宫。”

    车轮辘辘,驰破无边无际的夜色。薄昳理好衣冠迈入长信殿,殿中已是灯火通明,太皇太后换上了一身最庄重的五采袆衣,端坐大殿正中,已经模糊不能辨物的双眸冷冷地睁着,仿佛一定要看清楚眼前这个弑君篡位的所谓大宸的皇帝。

    已入十月,天气凉透,殿门戛然而开,又隆隆闭合。

    薄昳停在了薄太后的面前。

    “太皇太后,”冷漠的唇角微微勾起,“朕是该叫你姑祖母好呢,还是叫你祖母好?”

    薄太后抓紧了凤头铜杖,声音嘶哑,一字字都似是用血凝出来的:“陛下有何贵干?”

    “朕想向您找一个人。”薄昳礼貌地一欠身。

    “老身耳聋目花,如何还能帮你找人?”

    “太皇太后何必诓骗朕。”薄昳笑了,“朕找那个人许久不见,最后才想明白,他就在太皇太后的宫中啊。”

    薄太后面容渐沉,“谁?”

    薄昳微微挑眉,“前朝那个弄权的阉竖,孙、小、言。”

    “他不在这里。”薄太后面色虽有微变,话音却仍是端得极稳。

    薄昳冷笑,一挥袖,三五个内官侍卫顿时出现,“搜搜看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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睢阳义军以羽林中郎将封蠡为首,一路以薄皇太后的名义收拢忠于靖室的将帅卒伍,势如破竹,三日后,睢阳全郡皆伏。十日后,周边四郡响应,封蠡麾下聚集兵力五万,临近长安的豫州腹地已如鼎沸。

    关中吏民之中开始流行起一个传闻——封蠡军中,有一位保佑天下的神君亲临,他不在意国号是靖是宸,他只在意百姓的痛苦,他说,当今宸帝倒行逆施,天必亡之。

    饥苦流民如聆纶音,纷纷前来投军,皆自号为“封将军兵”。

    颍川郡治阳翟城外,营帐千里,略无声息。

    薄暖所居的大帐中,仍是那几道清淡小菜。用过膳后不久,顾渊便掀帘而入。

    他如今是封蠡军师的身份,平素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走进大帐,他才松了口气般,揭下了面具。

    薄暖笑吟吟地看着他,“我觉得你还是戴着它好看。”

    顾渊表情一僵,“你嫌弃我?”话里带了三分嗔怒,玉面飞霞,倒更添俊朗。

    薄暖掩口而笑,“这面具不会皱眉头。”

    顾渊默了默,点头:“太后教训的是,我以后一定改。”

    薄暖也是玩笑,心疼他终日操劳,总没有个尽头。“今晚怎么这样早便歇息了?”

    顾渊闻言,眉头却又拧上了,“孙小言那边的线断了。”

    薄暖吃了一惊,走上前来,“断了几日?”

    顾渊伸出了三根手指。

    “这三日,只怕京中有变。”他冷静地道,“发出去的斥候全都有去无回。”

    薄暖没有做声。她的智慧并不足以应付格外严重的大场面,她早已知道了。当男人在商议这种非死即活的大事,她也只能安静地听着。

    “热水已经备好了。”她柔声,伸手为他除下外袍,“去洗洗吧,或许能振奋精神。”

    他的目光落在她幽丽的容颜,心头一动,握住她的手道:“谢谢你,阿暖。”

    她脸上一红,“谢我做什么。”

    他淡淡笑谑,“谢你给我备好了洗澡水,成不成?堂堂大靖皇太后给我吩咐了洗澡水,我哪里还敢不洗?”

    她羞恼,“浑话!”便伸手将他往床后推。

    军中一切从简,便是身份至为尊贵的前朝皇太后也尽量缩减用度,大帐之中,床榻之后,隔出一个窄小的单间,放了一只木桶,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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