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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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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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是怕。”薄昳站起了身,双臂展开,当真是束手就擒的姿势,又仿佛是等她入怀,低头朝她微微一笑,“你向前也怕,向后也怕,便连一个名字,你都害怕。阿慈,你真是……”

    她咬着唇,眸色浅淡得仿佛没有了自己,他便这样静静地凝注着她,一片温柔宁静之中,他知道她已要沦陷了,于是他一把拉过了她的手。

    她猝然跌进了他的怀里,男子的气息浓雾一般包围了她,叫她再也看不清一切。他嘴角微勾。他是了解她的,一个脆弱的女人,一个怯懦而容易妥协的女人,她只会包庇他,而不会有告发他的勇气。

    “三郎。”她闭眼,轻声,“你,收手吧……你的家人都……”

    “家人?”薄昳眸光微凝。他知道广元侯府的人已全被下狱,薄安本人更是已然自戕,但他的表情却没有分毫的波澜,“那不是我的家人。”

    梅慈没有听懂,也不想再问。“你们兄妹真奇怪。”她微微叹息,“自家人遭了祸,却都不在意似的。”

    “她?”薄昳冷笑,“她除了顾子临,还在意过谁?”

    仿佛被刺了一下,梅慈自他怀里抬起了头,半晌,挣脱了他的怀抱,后退几步盯紧了他。

    “那我呢?”她颤声道,“我在你眼里,又算什么?一个只在意男人的傻子,是不是?你知不知道,陛下让黄廷尉来审我——”她惨笑一声,“黄廷尉的手段……”

    薄昳怔了一怔,眼前的女人好像突然把全身的刺都竖起来了,目光里犹带着晶亮的水迹,却已凝成了冰。他突然觉得一颗心很不舒服,这种被人怀疑和怨恨的感觉,很不舒服。

    “阿慈,”他平静了下来,许久才开口,声音放得极低、极温柔,轻轻地飘荡在空中,“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受苦了。”

    梅慈低低地道:“我没有说出你的名字。”

    “你在担心什么呢?”薄昳的声音轻柔,似一种诱哄,“你在我眼里,便是你自己。”

    梅慈眼里的泪突然就涌了出来,恍似冰晶一般,义无反顾地坠落。

    这句话是多么好听啊。

    她在先帝那里,做了一辈子的“阿慈”,而唯有在他这里,却能做回她自己。她之所以会与他走上这样不伦的道路,也就是为了他这一句而已吧?

    可是……可是薄三郎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她却只觉心里空荡荡的,好像被一块巨石砸出的洞,再也不能弥补完全了。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眼泪,他好像终于有些慌了神,想上前又不能,只有低声问她:“怎么哭了?我对你——我对你是真心的啊……”他的话音那么温和,正是翩翩君子的风仪,却又让她后退了一步。

    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事已至此……你以为你还能逃开么?你在掖庭狱里的罪,都是白受了?”

    她不说话了,脸色已是惨白。

    “好阿慈,”他柔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这一次若不能成事,你便……你便忘了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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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地一声,竹简摔落在地。

    皇帝的声音自上方冷冷传来,冷冰冰的两个字:“再找!”

    “是,是!”黄济连忙领命退下。

    一时间殿中只剩了那孤独站立的少年,天已冷透,他披一领玄黑鹤氅,愈加衬得面如冰玉,一双眸子湛亮出尘。内殿垂帘微动,薄暖走了出来,看见他的样子,低声:“还没有找到么?”

    顾渊咬牙,“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薄暖没有做声。她记忆里的阿兄总是温润如水的彬彬君子,如何能与那乱国贼子联系起来?然而一桩桩一件件地点检过去,她才真的凛然心惊——

    阿兄的心计之深,用意之远,几乎令人不能细想。

    他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好了。”薄暖轻轻开口,自后方环住了顾渊的腰,将头靠在他挺直的背脊上,“不要多想了。”

    顾渊低头,轻轻摩挲着她放在自己腰际的手,“阿暖。”

    “嗯?”

    “你的家人,与谋逆案无关的,都可宽赦。”

    薄暖微微一笑,“多谢陛下,只是妾早已没有家人了。”

    顾渊皱眉,“又说什么浑话。”

    “我与我母亲不同。”薄暖想了想,“我父亲抛弃了她,她却毫无怨言。我做不到。我只要想到父亲将我丢在睢阳北城,十三年不闻不问……”她的眸光微微黯淡,垂下了蝶翅般的眼睫,“死者已矣,父亲当年的选择也自有他的苦衷,可是我心里的难受不是假的。”

    顾渊静静地听着。她与他何其相似,多情又无情的父亲,痴情又断情的母亲。他这几日来反反复复地想,父皇当年对孝愍皇后罔顾天下物议的宠爱,怎么最后却换来孝愍皇后自投莲池的悲剧呢?原来说到底,父皇才是最可怜的人啊。

    陆氏姊妹,艳冠长安,却没有一个当真爱他,反而都是为广元侯前赴后继地去了。

    感情这事,真是幽微玄冥,难以计算的。

    他默默地握着她的手,不自知地用力。“你害怕么?”

    “怕什么?”她惘然。

    “你也怕我会丢下你吧?”他的声音沙哑,“我是皇帝,天下一身,不是都说帝王薄幸?你怕不怕?”

    她稍稍抬眉,似乎感到几分有趣,抿了抿唇,却又感到些微的苦涩。她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了。

    怕么?自然是有些怕。

    可是,难道因为害怕,就可以回头,就可以不爱了么?

    因噎废食,那又是多么愚蠢啊。

    她渺渺然笑了。

    他问:“笑什么?”

    “你要让我不害怕,便加把力气。”她笑说,耳根微红,娇羞的声音似细碎的蚂蚁爬得他脊椎一阵酥麻,“待到你丢下了我,我还可以陪儿子。”

    他的眉毛都拧在了一起,“你这是怪我不够花力气了?”

    她将脸埋在他宽大的鹤氅里,笑而不言。

    “真是放肆。”他低低地骂了一句,倏然转身,捧起她的脸,便重重吻了下去。

    ***

    十月旦,因在国丧,免朝贺,薄太皇太后颁下懿旨,宣布皇帝年岁已长,足可亲政,此后一应事务,都不需再奏白长乐宫,望皇帝勤修祖业,善勉庶务云云。

    承明殿上首的那一道垂帘终于撤去了。顾渊站在丹陛之上,望向泱泱臣僚,身后再没了那两道犀利的目光,竟然也觉出了几分寂寞。亲政之后,他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让仲隐抽调云州兵力,往益州平叛。

    天下叛乱蜂起,他不断下旨赈灾、抚兵、安民,然而内库竟竭,新任的大司农连领旨都不肯了,赈济灾民、抚恤士卒、调拨粮饷,处处是钱,处处无钱。顾渊拆了东墙补西墙,顾此失彼,不遑宁处,大正四年的冬天,竟是要在一片哀鸿中度过了。

    薄暖轻轻挑了挑灯芯,回头,书案上的奏简永远堆叠得高如小山,而那个人奋笔疾书时紧皱的眉头,好像永远都不会松开。

    她没有别的话可以安慰他,只能在这样的深夜里一次次握紧了他的手,给他按揉着疲倦的肩。他抬眸,眼中的光影依旧冷亮,并未因国事疲敝而磨损了丝毫的锋芒。

    “苦了你了。”他轻声,“我若成了亡国之君,只怕你真要做倾国祸水。”

    “史笔曲直,哪里是我们能管得到的?”她顿了顿,“我只知道我的男人是千古一帝,不是亡国之君。”

    他眸光一颤,仿佛风中之烛倏忽变灭,寒风拂过,殿宇萧瑟,他将她的手捧起,放在心口细细地煨着,“你相信我吗,阿暖?”

    这个问题他问了太多次,惶恐地,忧悒地,静默地,她并不觉得这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然而她还是安静地回答了:“我相信你。”

    他回过头,将竹简轻轻抖了一下,墨汁微颤,“我要下一道罪己诏。”

    她闭了闭眼,“这些不是你的错。”

    “这些自然是我的错。”他微微一笑,“如今我既已揽了所有的权力,便也要揽下所有的罪过。阿暖,帝王之道,便是如此。”

    *****

    仲隐出征之前,最后一次来见顾渊,是在长安城北,孝怀皇帝的陵庙里。

    大正五年正月,天子下罪己诏,痛陈己过,天下无言。正月的一切朝贺都免去了,年轻的皇帝带着宗室勋戚,径往长安城外郊祀,并祭祖庙。

    巍巍山陵,纵目望去,本朝高祖、太宗、孝安、孝桓、孝恭、孝钦、孝怀诸帝的陵寝一一整齐环列,封土比天而高,仿佛无声的威压。天色阴沉,不过片刻便落下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这片天下最高贵的坟场所掩盖。

    帝后的御辇迎着风雪迢迢行过,黄旄旗帜静默收卷,沉闷得逼人窒息。顾渊偶尔往车外望去,祖宗山川沉默得如一个个巨大的黑影,上一回来时,还是给民极落葬。

    这样的时候,他总忍不住想,自己百年之后,便会在这里长眠吗?

    冰冷的身体,在名贵的七重漆雕棺木中,在数不尽的珍宝环绕中,在华丽的金缕玉衣中,慢慢地腐烂。没有人可以陪伴他,没有人可以与他共享这一份山河无垠的孤独。

    手指忽然被温热的掌心握住了。他回过头来,看见薄暖沉静的眸子。

    如果说他的性情明亮似火,那么她便是温柔的水;如果说他的性情冷锐如星,那么她便是从容的月。

    她静静地凝注着他,“在想什么?”

    他低头,右手将她的手整个包裹住,五指渐渐扣入她的指缝间,这是最牢的禁锢,她便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在想,”他说,“我要与你合葬。”

    她笑了。

    他紧紧盯着她,似乎怕她不理解,又补充了一句:“同穴而葬。”

    这一回,她的笑容微微一滞。

    大靖帝后合葬,往往同茔异穴,不扰先死之棺。故文太后虽与孝怀皇帝合葬,实际是在思陵冢茔下另开墓穴安置文太后的棺椁,这也是比较合情理的合葬方式。

    然而顾渊眸亮如火,却是一意孤行:“我一定比你先死。我先下去探探地形,待你死了,你把羡道打开,我便来接你——”

    “胡扯完了没有?”她狠狠地皱眉,“鬼话连篇!”

    他朗然一笑,眼中光影浮动,“可不就是鬼话。”

    然而这笑声过后却是静寂。她抿了抿唇,往他怀中靠去,他伸臂揽住了她。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她才感到自己纷乱的心情略略安定了些。

    他闭上眼,鼻尖在她柔软发丝上轻蹭,声音沙哑地飘散在风雪声中:“毂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我信。”

    她轻声回答。

    薄暖随着顾渊一个个陵庙地拜祭过来,终于来到先帝的思陵时,已是黄昏时分,大雪将晚霞的光焰都盖去了,天地间只剩下簌簌的寂寥的雪声。

    绵延的山陵一言不发,拜祭过了先帝,顾渊屏退众人,独留下仲隐。

    薄暖也欲出门去,被顾渊叫住。薄暖回头,顾渊修长的身影后是幽幽的灯火和沉木的灵牌,陵庙空旷,云幕相萦,冷铜制成的仕女托着燃灯的银盘,火光映得她们的眼角盈盈恍如坠泪。顾渊背手而立,玄色绀缯深衣上文绣日月星辰十二章,肃肃冕冠垂下十二旒白玉珠,煌煌灯火之中,宛如不可向迩的凛冽神君。

    薄暖后退一步,静静地看着这个容颜苍白、目光冷锐的少年。天地宗庙之前,江山社稷之前,这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君王。

    “车骑将军仲隐。”顾渊很少这样唤他,此刻,他的声线冷定,冷定得令仲隐不得不跪直了身子:“末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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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命你往云州去后,便在当地招募兵勇,筹措武备,加紧训习。”他缓慢地说,仲隐凛然细听,这竟是口谕,一个字也荒忽不得,“按兵不动,以俟圣旨。”

    仲隐大惊,“可是,益州民变——”

    “按兵不动,以俟圣旨。”顾渊又重复了一遍,容色冷得没有了分毫的感情。

    仲隐静了一静,此刻的顾渊比往日更为不近人情,但他仍忍不住道:“可是益州的事情十万火急……陛下,今日只有云州兵可用,为何不用去戡乱?”

    “你只知道益州。”顾渊静静地看着灵牌前冷漠跳跃的烛火,“你知不知道,荆州、扬州、乃至右扶风,都有民变?你知不知道,淮南境内已自立君长,叛军增至数十万?”

    仲隐呆住了。

    他不知道。

    满朝文武公卿,都不知道。

    这些奏报一定是十万火急驿送而来,由内官直接送入天子眼底,而后又被天子按下不提了吧?

    “淮南……”脑海中倏忽掠过一道电光,“那梅氏呢?!”

    顾渊的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却没有正面回答他。“云州的兵力,便平一个益州都是困难,更不要提平定天下。”

    仲隐只觉手脚冰冷,陵寝地底的绝望气息自石砖地面缓缓攀上了他的身躯,“那……那怎么办?”他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口。

    “你是朕最后的一把剑了。”顾渊看了他一眼,旋而垂下了眼帘,声音在空荡荡的陵庙中飘荡,“你,可千万不能折断了。——把仲相也带去,如果可以,把兰台的书都带过去。”

    仲隐几乎要笑出来:这样国破家亡的时候,他还惦记着那些书?顾渊似乎感觉到他的嘲讽,微微一哂,“尔我性命,都不过悬在刀笔之间罢了。”他走过去,拍了拍仲隐的肩膀,便与他擦肩而过,“彦休,书名竹帛,才是真正的千秋事业啊。”

    他走了。始终一言不发的薄暖此刻也默默地跟随了上去,踏着他的影子。仲隐反应了一瞬才往外奔去,室外雪光陡然射入眼中,一片茫然的洁白。

    他抬手略挡了挡光,放下手时,帝后二人却已不见。他忙问一旁的孙小言:“陛下呢?”

    孙小言躬身道:“陛下、皇后往思陵碑上去了,吩咐不让跟着。”

    仲隐沉默了。他开始回忆咀嚼起顾渊方才的话,不祥的预感如藤蔓爬入了心腔,攥紧了他的心。他抬头,大雪纷飞,天色晦暗,静默之中全是混乱和疯狂,便如这万里江山,不知还会不会再有太平的时候。

    顾渊一直走,一直走,呼啸的风雪浸没了他赤红的衣影和如墨的长发,茫茫一片苍白天地之中,他的身形是那样地瘦而孤冷。薄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未能顾及路径,只是盲目地跟随着他。她觉得这样也很好,这样,她的心是安定的。

    他始终都是她的方向。

    他走到了思陵封土的正南,长长的司马神道蜿蜒无尽,站在神道的上方,面对那一块冷硬的石碑。

    石碑上唯有二字,“思陵”。

    顾渊立在碑前,雪花飘落在他的肩膀。“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初说了什么话?”

    薄暖安静地凝注着他,“我说,当今陛下是一代明君,大靖国祚绵长,百姓安康。”

    顾渊不再做声了。风雪愈加张狂,覆在碑首的蟠龙上,仿佛一种讽刺。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度开口:“我在等薄三动手。”

    她轻轻“嗯”了一声。

    “他若还有几分血气,这时候便该动手了。”顾渊抬起头来,雪光将他的脸庞折射出炫目的光华,好像山巅冰雪之中的凛冽神君,“他若还有几分血气,便该直接来找我。”

    薄暖想了想,“那些民变兵变,会不会出自他的手笔?”

    “不会。”顾渊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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