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纵然夺得了天下,也没有命去享受它。”胡巫字正腔圆地说,仿佛一种恶毒的诅咒,其实却不过是平静的预言。这种反差令那人忽然感到反胃:“你闭嘴!”
胡巫叹息了一声。
“大人,你求的太多了,终究是不能全部实现的。”
***
薄暖终于昏昏沉沉地在顾民极床边睡去。顾渊将她抱上了御床,盖好了被褥,而后缓步走了出去。
月色澄明,仿佛亘古不变冷漠的天颜。重重殿宇,森森魅影,纵有灯火照耀,他也看不清楚。
他便安步当车地走到了清合殿。
梅慈得了通报,自眠梦中惊醒过来,匆忙披戴一番便去接驾。初春的月辉冷冷然洒落庭中,帝王玄黑的衣袍映着积雪的光,目中是一种她不能理解的沉痛。
“臣妾……请陛下安。”
皇帝中夜到访,她实在惴惴不已。
顾渊上前一步,剑眉微压,低声道:“是不是你?”
梅慈愕然抬头,“陛下要问什么?”
顾渊突然伸手扣住她的下颌,将她整个人都狼狈地提了起来,目光如刀锋出鞘,呼啸过尖锐的风声,“连太医都不知道,阿暖用安眠的药物,是会杀死孩子的!”
梅慈呆住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辩解——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这样会杀死太子;第二反应是哭诉——她是真心为了太子好,只因为她也希望皇后能对阿泽好;然而,再停得半刻,她的心便凉透。
是啊,这世上,还有谁比她更适合做那杀害太子的凶手呢?
她是先帝的宠妃,她的孩子原本可以坐上承明殿里的御座,而这一切,却都被眼前的少年抢去了——不管是为了她的过去还是未来,她要下手杀死顾民极,都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她闭上了眼,眼前便浮现出一张言笑晏晏的面孔。他唤她阿慈,他给她温暖,他借了她的手,兵不血刃地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好毒辣的手段,好缜密的计划,好险恶的用心!
“朕有两件事情问你。”见她这样态度,顾渊的声音都是颤抖的,“你只需选择回答一件,朕便饶你。”
“陛下请讲。”梅慈平静地道。
“你要么告诉我,是谁指使了你。”顾渊咬着牙根,冷漠的月光将他的脸色洗成了惨痛的白,“要么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
梅慈目光微恸,抬头,顾渊的眼神里既有无边的痛切,也有无边的希冀。他一定是希望自己选择第二个问题的吧?
可是她却只能摇头。
她连此药可以杀人都并不知晓,又如何知晓救人的法子?
顾渊蓦地趔趄了一步,而后又立刻站直了。寒风侵来,中庭月寂,他悲哀地转过头去。
“你背后的人是谁,你也不肯说么?”他的声音哀沉。
梅慈一字一顿地道:“臣妾自迷心窍,万死不足以蔽妾之辜,请陛下赐妾死罪。”
“死?”顾渊突兀地笑了一下,“你们真是出息,一个个都知道拿死来威胁朕。朕难道不知,死是这世上最容易的事情?”
梅慈咬着唇克制泪水,不说话。
顾渊的冷笑仿佛中夜凄清的哭,“朕不会让你死的!——孙小言!”
“奴婢在!”
“将赵王太后下掖庭狱拷问。”顾渊冷冷地道,“朕就不信,逼不出那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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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四年六月丙辰,皇太子顾民极夭折。
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了,晶亮的水滴汇成了珠帘,敲击着沉沉的宫门和瓦檐。灰的染成了黑,红的染成了赭,蓝的染成了青。漫天缟素的影里,薄暖呆呆地跪在小床前,而被褥已冷,孩子已被人抱去,放入了更加冰冷的沉木棺椁之中。她有些难过,更多的却是惶惑和恐惧,她总是在想:真的吗?我的孩子真的走了吗?他真的再也不会哭、再也不会闹、再也不会叫阿父阿母了吗?
就算这个孩子从出生起就一直在生病,她也从没想过他真的会就这样离开自己。他大约只是被人抱去别的地方玩了吧。她想。兴许是去承明殿看他的父亲了。他的名字取自《周官》,他要做一个临民而治的圣君。他要懂得诗书礼乐,他要工于骑射,还要有热忱的心和宽广的胸襟。虽然现在他还只会哭闹,但是假以时日,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是大靖朝的好太子和好皇帝。
有一双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轻轻地揉压着,仿佛在宽慰她。她闭了眼,她知道他是谁,可是她现在不想动也不想说话。
她只想一直坐在这里,坐在民极曾经的小床边,一直到死。
秋雨连绵,天边有斜斜的雁行冒雨飞过,不知要跋涉多少山水才能回到遥远的南方,而她已经永远也回不去了。
南北逡巡的大雁,在那样高远的地方飞翔,是否能看见这整座江山在风雨中倾颓的模样?
“皇后,陛下遣奴婢来问您,皇太子的殡仪已备好了。”
“皇后,陛下遣奴婢来问您,皇太子要移宫北陵了。”
“皇后,陛下遣奴婢来问您……”
“你们都下去。”
平静得森冷的声音传来,寒儿微微一惊,揉了揉哭红的眼睛,带领众人告退了。顾渊穿着玄红二色的祭服,威仪肃穆的通天冠上珠旒微微摇晃,将视野笼得一片昏暗。他与薄暖不同,他已经处理了半个月的丧事,却丝毫不见疲态,好像唯有通过废寝忘食的公事来麻痹自己才能稍稍钝化亲子离世的痛苦。
而薄暖却只是呆呆地坐在这里,呆呆地坐了半个月。
他终于开口了:“你不去送送民极么?”
薄暖好像没有听见,根本不曾动弹一下。
“我自己还未起陵。”顾渊顿了顿,“只好下诏在北陵找了一块风土,先将民极葬过去。待你我百年之后,便也归葬于斯。你说,这样一片陵,叫什么名字好?”
这话有些可笑,他自己也觉得可笑。但薄暖自然不会笑,她只是终于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她终于开口了。
“找到了没有?”她说,“我要害死民极的人偿命。”
顾渊沉默。
“我知道你已经把梅慈抓起来了。”薄暖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嘶声,“是不是她?”
顾渊顿了顿,“是,又不是。问题便出在她供给你的药方上……”说到这里,他的面容一片惨然,“我竟不知道,怀娠的女人用药助眠,是会害死孩子的!”
薄暖全身剧震,颤抖地抬起眼,麻木地喃喃:“什么?”声音轻得如一片风吹即逝的羽毛,“这真是——真是聪明……谁能知道这药不会害我,而会害了民极?”
她扶着几案想站起来,却又踉跄,顾渊欲去扶她,却被她毫不留情地甩开。他的目光有一瞬的惊痛,心上仿佛搁了一把刀子,他很难受地忍耐,可她却不会在意。
原来他们只能分享彼此的快乐,却不能体会共同的痛苦么?
薄暖的脸色仿佛一张被雨水洗得发白的纸,一点血气都没有了。
原来,民极自在她的腹中生根时起,就已经注定了这一日。即使她生下的是公主,凶手也不会放过。
——为什么?
——难道仅仅因为他生在帝王之家?!
“她的儿子……枉我这样真诚待她,她还是要杀了民极,让你没有储君,顾泽才有机会!”薄暖大声,幽泉般的眼眸里渐渐涌出了泪,她许多日没有哭了,此刻泪水竟悬而不坠——“我要她偿命!”
“阿暖……你冷静一些。她背后有人。”顾渊打断了她,眉宇都痛苦地皱紧了,“我必须留着她的性命,逼出那个名字。”
“你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她哑声道,“对不对?”
沉默。
沉默许久之后,他却突兀地道:“方太医死了。”
薄暖目光一沉,而后,她终于明白过来,这阴谋的网罗之缜密庞大,远非她所能想象。
而民极,很有可能,只是个牺牲品罢了!
顾渊的声音苍凉,仿佛被雨水润湿了,再也不能轻盈起来,“此事……牵连甚大,关涉国体,你我都需小心。凶手害死了民极,看来只是因为他是我的孩子……方太医已被灭口,梅太夫人无论如何不能死了……”
她一瞬也不瞬地死死盯着他,似乎一定要从他那苍凉的衣影中找出那个凶手的蛛丝马迹来。可是他却那么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
关涉国体,什么叫关涉国体?
那个凶手的目的,难道是承明殿上的高高御座?!
薄暖的心弦微微一动,血液里似乎感受到,顾渊与她的心情是一模一样的,然而她可以崩溃,她可以在寝殿里枯坐半月不问世事,他却不能。
他是皇帝,他连为自己的儿子崩溃的资格都没有。
她想站起身,然而坐了太久的身子已委顿不堪,蹒跚了一下,旋即被他扶住。她抬手,撩起他的冕旒,直视他的眼睛。
“我们的孩子死了。”她说。
“我知道。”他定定地道。
“哗啦”一下,她的手一松,帝王的冕旒重又垂落下来,天颜再度成了遥远难测的模糊面目。她摇了摇头,“我不去扶灵了。”
他默了默,“也好,你好生休息,不要累垮了自己。”
她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挪动着步子回到了寝榻边。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悲伤的母亲而已。
顾渊似乎想说什么,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
秋雨绵绵,好像永无尽头。薄暖只觉自己的身心好像都要在这靡靡秋雨中潮湿腐烂了,金碧辉煌的壳子里,包裹着的是朽烂的形骸。
大约是太过疲乏了,她的头脑有些昏沉,隐隐约约地似乎看见那个鬼影又自雨幕中浮凸出来,却并不近前,只是停在半空,仿若哀伤地低头,凝注着她。
“你赢了。”薄暖牵扯出一个虚弱的笑,“你赢了,你满意了吧?”
鬼影摇了摇头,“不,还没有结束。这不是什么赌局,也没有输赢之分。”
薄暖秀眉微蹙,想撑着身子起来,却没有力气。旁边的人连忙上前,“你便躺着吧,不要起来了。”
她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讶然,“阿兄?”
确是薄昳。他似乎也悲伤过甚,眼角泛红,只神情还保留着理智,“陛下带皇太子去北陵了,让我来照顾你。”
薄暖只觉身心劳乏得如一片不能承重的竹简,轻轻一压就断裂了。“谢谢阿兄。”她喃喃。
薄昳恻然道:“我来的时候,正见黄廷尉带人在长乐宫那边查案。你莫再这样消磨自己了,陛下会给皇太子一个公道的。”
“长乐宫?”薄暖飘荡的神智好像忽然抓住了一个重点,“长乐宫……有什么?”
薄昳面色隐忍,“黄廷尉说,长秋殿的詹事在殿中发现了……巫蛊用的桐木人。”
薄暖眸光骤然一冷,身子陡地坐直了起来,一手抓紧了他的手腕,“——是她?!”
薄昳几乎有些不忍心看她这样的神色,“也不一定……这等大事,万一有人栽赃陷害呢?”
“是她。”薄暖却再不理他,一意孤行地道,“是她!”
“——陛下回来了。”外间寒儿的通报声响起,而后却是惊慌的呼喊:“陛下?陛下!”
薄暖与薄昳一同望去,便见寒儿与孙小言一同扶着皇帝进来。皇帝身形修长,此刻便如被风吹弯了腰的长竹,竟直直地要倒下去了。薄暖吃了一惊,撑着身子便要下床,被薄昳按住。
“朕无事。”顾渊冷冷发话,甩开了身边仆婢二人,站直了身。薄昳跪地行礼,起身的一瞬,两人目光交错,竟仿佛金铁交击,火光一闪。
顾渊淡淡地道:“朕回来了,你可以走了。”
他说话向来不留情面,登基之后尤其如此。薄昳也不着恼,只是点了点头,径自离去。
偌大的寝殿顿时空旷了下来。冷风穿堂而过,风里仿佛还沾着冰凉的雨滴。顾渊的冕服已湿了大半,没有靠近薄暖,只道:“我去沐浴。”便往后堂而去。
薄暖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重帘之后。天光忧悒得好像永远都不会再放晴了,打在瓦上的滴答雨声好像是打在她的床顶一般,震得她不能自安。她发了许久的呆,终是披衣下床,往浴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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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水汽氤氲,温热地模糊了视域中的一切物事。她看见顾渊倚着池沿,长发披散下来,竟是睡得熟了。
她叹了口气。他总是这样,在承明、宣室二殿处理政事好像永远都不知疲惫,真到了沐浴休息的时候,便不管不顾地睡着了。她在池边蹲下身,看见他眼角有淡淡的青影,下颌都冒出了青青的胡茬,她的心倏然一痛。
一向是仪容修饬的他,竟会潦草到这地步。
他不知在何时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她。
她将手探了探水温,身子俯低了,领口微敞,颈项间的肌肤莹白如玉。他伸手,似乎想碰碰她,却没有力气。
她拿过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颊。他的手指上有刀笔磨出的茧,粗糙,划过她的细腻肌肤时,带来一阵令人惶惧的颤抖。他倦然,竟还牵扯出了一个微淡如无的笑,“回来的路上淋了些雨。”
她低声问:“受寒了?”
他却没有回答,转过头去,声音滞涩:“民极落葬后,我陪了他一晚上。他在的时候我总是没有空闲,这时候我纵愿意天天都陪着他,他也已经不会再叫我了……”
薄暖伸手抱住了他的头。她的胸怀温暖而柔软,仿佛他记忆中的母亲。他在她的温暖和柔软中闭上了眼,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心口微湿,她不敢低头去看,只是抱紧了他。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她喃喃,“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
仿佛自这句话中汲取到了些微的安慰,他闷闷地点了点头,“阿暖。”
“嗯?”
“我现在,有点理解我母后了。”
薄暖的手臂一颤,“什么?”
“她曾经说,她愿意为我做任何事。”顾渊低声说,“我也愿意为民极做任何事,你知道么?”
“我知道……”薄暖抿了抿唇,正不知是否该将黄廷尉在长乐宫的发现告诉他,他却当先开口:“你怀疑她么?”
薄暖低头看着他的眼睛,许久,许久,她不知哪来的勇略,径自道:“不错,我怀疑她。”
她怀疑梅慈,怀疑文太后,怀疑一切人!
“只怕不是她。”顾渊叹了口气。
薄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声冷如冰:“她是母亲,我也是母亲!她——她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
“你说呢?”顾渊低垂眸看着她的手,“你说她为什么要害你——要害我们的孩子?她没有理由。反而是薄烟……她对我用的药香,才更似出自胡巫的手笔。”
薄暖一震,“薄烟?”
顾渊看她几近痴怔的模样,微微叹息,“你不要太牵动心神,反而蒙蔽了双眼。我的阿暖,可是我最聪明的内相啊。”
听到这句半是宠溺半是忧伤的喟叹,薄暖心头一动,掀眼,他的墨发柔顺地覆盖了她的双膝,俊丽容颜中疲倦渐去,而全是依赖的放松。她忽然间也心安了,她怕什么呢?她还有他啊。
“你要洗多久?”她低低地问。
他神色淡淡,支起身子来,水滴自他光洁柔韧的胸膛披离而下,愈加衬映出一双皎皎明眸,“你累不累?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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