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别夜》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江山别夜- 第1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你在这里等我?”他的嘴角不自禁上扬,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等多久了?”

    “殿下。”她没有回答他,却轻声说,“怎么不撑伞呢?”

    她明明记得他最是好洁,平素衣角都不肯沾地的人物,怎么自她离开之后,翻墙不论,淋雨不论,竟这样不修边幅了呢?

    他没有做声,只伸手接过了她的伞,与她一同往前走。

    这是在建章宫中,路上宫婢见到梁王一列列地跪了下去,她有些难堪,每每要侧身避礼。他却按住了她的肩膀。

    “你是广元侯的嫡女。”他沉声道,“她们跪你是应该的。”

    她沉默。她只能感觉到他的手压在她削瘦的肩上,热度便自那个地方火一般直直烧到了五脏六腑,她极力与这一团火作斗争,根本再无暇去顾及其他了。

    他终于收回了手。

    火焰刹那被雨水浇熄了。

    他们走到了太液池边,看着雨水一滴滴打入池中,溅起一圈圈涟漪,好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因着主人心情的烦躁而不住地揉着布料。他望向那三座仙山,静静地道:“阿暖为何来此?”

    这句话终究是要问的。她静静回答:“阿暖是来向殿下道谢的。”

    “道谢?”

    “殿下上回让仲将军帮护阿暖,这回又给阿暖送来名贵大玉。”她说,遽然话锋一转,“今日天降大雨,想来阿暖的道谢是不错的。”

    他失笑,“这有什么关系?”

    她看着他的眼睛,端端正正地道:“殿下心系朝堂,长星乃现;心存百姓,甘霖乃降。去冬雪灾,今冬大旱,此刻却普降甘霖,皇天共沐,阿暖恭喜殿下,天命所归!”

    末句掷地有声,他凝视着她的容颜,他想——

    就是这样的女子。

    就是这样的女子,狡黠善变,心思深晦,每一步棋、每一句话都出他意料之外。

    就是这样的女子,才能让他记住,死死地记住!

    他剑眉冷挑,冷锐地开口。

    “你求的是什么?”

    这大约是他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吧?

    “我……”她却半晌没有答话。

    她……她为什么要来道谢,为什么要来示好?她对他说她已经明了了他的野心,她对他说她期待他能成为一代伟大的帝王——可是,她求的是什么呢?

    他的心中缓慢地浮起某种渴望。这渴望有些自私无耻,但却正因了那自私无耻而令他全身血液都振奋了起来——

    她如果想入宫,她如果想嫁给他,她如果想……

    他紧紧地盯着她在雨中微显苍白的面容,好像能从那上面找到他要的答案一般。

    终于,她慢慢地说:“如果阿暖能帮到殿下……阿暖只想求殿下一件事情。”

    “你说。”他紧张地控制着自己的声线。

    “阿暖求殿下,彻查当年陆氏谋反案。”

    她的容颜、她的声音、她的一切,就在这句话说出的一刹那,离他远去了。

    陆氏……陆皇后……孝愍太子……小陆夫人……广元侯……

    母亲方才欢悦的带笑的面容忽然在雨中浮现了,她只是奉命搬回了未央宫,便能开怀若此,好像全不在乎十年前她是如何被人设计冤枉……

    陆氏族灭后不久,皇帝便一口咬定是文婕妤阴谋嫁祸,定要将她和顾渊赶出宫去,乃至下掖庭狱论罪。而如今薄暖旧事重提,难道是要再将他和他母亲彻查一遍吗?!

    她压抑着呼吸等待他的反应,而他竟没有发怒。

    眸光中的失望和痛苦被泼天漫地的雨水所覆盖,他沉默地转过了身去,袖中的手掌已紧握成拳。

    “——殿下!殿下!”

第23章 自我致寇() 
雨声中陡然破空响起尖叫声,顾渊回身一望,竟是孙小言在几名侍卫和宦官的挟持下远远而来,朝他大声哭喊着。

    顾渊冷冷地道:“诸位何人,敢在建章宫拿人?”

    “回殿下,”领头的那个内侍虚行一礼,不卑不亢地道,“奴婢是昭阳殿的从人,今日三皇子突然染病,梅婕妤命奴婢查探,却见这位小内官在昭阳殿后厨鬼鬼祟祟。一问得知他是殿下的谒者,婕妤命奴婢先来知会殿下一声,再将他拿去掖庭狱审问。”

    一听“掖庭狱”三字,孙小言哭得更厉害了,“殿下,殿下小的是冤枉的啊!小的本来一直在增成殿门口等候殿下,后来看要落雨,便想去偏殿借伞,小的根本连昭阳殿的门都摸不着啊!”

    “三皇子病了?”顾渊却根本不拿正眼看他,“孤去看看。”言罢便往外走,内侍连忙给他撑起明黄大伞。

    孙小言突然叫道:“阿暖!阿暖救救我!”

    薄暖心中着急,就算孙小言是冤枉的,他这样大呼小叫,也是弄巧成拙。她抢上前几步:“殿下!殿下请慎行!”

    “哦?”他回过头来,语带嘲讽,“女郎又有何说道?”

    “阿暖以为殿下当带几名建章宫的太医过去。”她低声道,“此外……派人去趟增成殿。”

    他笑了,双目一时灿灿若星辉,“你就这么相信孤?”

    她一怔。

    难道皇三子染病真的与他有关系?

    她确实是一开始就认定了有人嫁祸于他,才……

    忽然明白了他在笑些什么,她的脸在冷风急雨中冻得通红。他复笑道:“孤反问一句,你便又不信孤了,是不是?”

    “奴婢不敢!”她忙道。

    一时情急,“奴婢”二字又脱了口。他哈哈大笑,似乎心情十分愉悦,拂袖离去。

    昭阳殿里已乱成一团。与昭阳殿相距较近的数殿妃嫔都遣人来问候打探,一时间前殿里衣香鬓影扰攘不绝。顾渊皱了皱眉,正欲入而不入,有内侍自侧殿绕来延请道:“殿下,陛下和婕妤请您移玉后殿,并请孙谒者一同过去。”

    昭阳殿后殿不同前殿,此时气氛凝重,只有寥寥数人。皇三子顾泽小小的身子蜷在梁帷之后的金丝小床上,顾渊看不清晰。梅婕妤站在床边低低哀泣,两名太医丞在里间请脉,皇帝则在隔间之外伛偻着身子焦躁地踱着步,看见顾渊走入,眉头重重一拧:“你来了。”

    顾渊点点头,忽发觉皇帝比上次见面时老了许多,鬓边竟有白发飘萧。他转过头去,关切地问:“泽弟情况如何?儿臣特带了建章宫的几名娴熟太医——”

    皇帝咳嗽两声,便截断了他所有想说的话。“孙谒者!”

    孙小言吓了一跳,抖抖索索地上前来,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陛下!”

    皇帝威严地伸起手,指了指旁边的几名宫婢,“她们都说在昭阳殿后厨见到你动了皇三子的午粥,你有何解释?”

    “小的没有动过啊!”孙小言涕泪横流,赌咒发誓,“小的此刻还是第一回来昭阳殿,后厨在哪边小的都不知道啊!小的分明一直在增成殿等候梁王殿下——”

    “你胡说!”一名宫婢柳眉倒竖,挺身而出,“分明就是在后厨抓到你的,你还抵赖!”

    “而况你若一直在等候梁王殿下,怎的梁王都回建章宫了,你还没有回去?”另一人接口道。

    顾渊眸光一凛,强奴欺主,竟将他也骂了进去。他道:“父皇,儿臣倒有一个办法。”

    皇帝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

    “孙谒者既说他在增成殿,那不妨叫上增成殿的人来,看有没有冤枉了他。”顾渊冷冰冰地道。

    皇帝揉了揉太阳穴,“增成殿的人,难道不会互相串联?”

    顾渊神色一沉,几乎要对着父君发怒的当口,一个曼妙人影施施然提着裙裾走入,身后还跟着数名随从——

    薄烟的目光在顾渊脸上从容地滑过一圈,掩唇轻笑道:“臣女薄烟,原在增成殿游憩,文婕妤听闻皇三子有恙,恰好我学过一些岐黄之术,婕妤便让我来相助一二。”说罢不明就里地睁目环视一周,“现下皇三子情况如何了?”

    里间的梅婕妤忽然惊急地叫了起来:“阿泽!阿泽!赵太医,阿泽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表情耸动,立刻迈步直入。薄烟亦随了进去。

    刹那间,偌大的后殿里,除却那些泥塑木雕般的侍卫,便只剩了顾渊和孙小言主仆两个。

    孙小言懵懵懂懂地看着他,话音糯糯,还是孩童的声气:“殿下,小的真是冤枉的。”

    顾渊瞥了他一眼,“孤知道。”

    孙小言朝他走了几步,又怯怯地停住了。

    “殿下,小的不想去掖庭狱。”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好像这样就不会让顾渊听见了一样。

    顾渊道:“你去过掖庭狱吗?”

    孙小言害怕地摇了摇头,“没有。但小的听说掖庭狱是很可怕的……”

    “是的。”顾渊点了点头,重复道,“掖庭狱是很可怕的。”

    金钩褰卷的帷幄之后,皇帝、婕妤、宫人、女郎,细碎的声音混成一片,而在这一片嘈杂之中,他却仿佛能听见那个幼弱的孩子危浅的呼吸。

    这个阿弟于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自顾泽出生到现在,他约莫没见过五次。

    他只知道,顾泽自从出生起,就有父亲的呵护和母亲的疼爱,有满宫人围着他打转,有漂亮的衣衫和精致的食物,有隔三差五心血来潮的大宴和赏赐……便连他这个亲兄长,也只能隔着人山人海,远远地望一眼被簇拥着的阿弟。

    他自己出生的时候,是什么也没有的。

    他何尝不知十六岁的自己去与一个襁褓中的婴孩争夺父亲的宠爱是很可笑的事情?

    然而……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啊!因为什么也没有,所以当他此时此刻站在这骤然空旷下去的殿宇中,他觉得很冷。

    蓦然有人声响在他的耳畔:“殿下?殿下!”

    他怔然回神,薄烟的双眸盈盈弯起如月牙儿,“皇三子已无碍了,殿下不妨去看看。”

    他往那帷幄走了两步,便听见里面梅婕妤欢呼的声音:“阿泽醒了!陛下您看,他醒了!”

    而后便是皇帝温柔的沙哑的声音:“醒了便好。真是吓坏你阿父阿母了,你知不知道?”

    顾渊呆住了。

    他从来不知冷面冷心的父亲还会有这样的一面。父慈母爱,宛如普通民间最简单和乐的三口之家。

    这一瞬间,他简直想拔足而逃。

    皇帝出来了。

    他看了看孙谒者,随口道:“城阳君女救治皇三子有功,且去少府领赏吧。”

    薄烟不急不忙地谢了赏,又道:“不知梁王殿下为何在此?”

    大约是因为方才顾泽的病情确实险恶,皇帝对这位薄氏远支的女郎颇是和颜悦色,“朕还需彻查阿泽生病是何人动的手脚。”

    薄烟有些惊讶,“动手脚?从皇三子的脉象看,只是普通的气血不调,一时窒塞。”

    皇帝一顿,“赵太医!”

    那赵太医立刻慌张回应:“回陛下,皇三子确是误食毒物,就是那碗粥的问题!”

    皇帝冷哼一声,又对薄烟道:“这碗粥,便是被这个小谒者动了手脚!”

    薄烟仔细看了看孙小言的面目,款款地笑了,“陛下说笑了,这位小谒者我是见过的,就在两个时辰前,殿下去增成殿请安,身边带的就是他呢。”

    再度走出未央宫时,夜雨已小了许多,斜斜如飞,无孔不入,即便撑了伞也溅湿衣摆。顾渊走到轺车边,对车仆吩咐了几句,回身对薄烟道:“请女郎上车。”

    薄烟受宠若惊地道:“不劳殿下相送……”

    “孤有话对女郎说。”顾渊斩钉截铁地道。

    薄烟静了。而后,乖顺地就着车仆的搀扶上了车。

    顾渊跽坐其侧,衣角相擦,薄烟玉一样的脸颊在微淡的夜色里不可见地红了一下。车仆执鞭起行,马蹄嘚嘚声中,顾渊始终目视前方,话音冷冽:“女郎今次为何要帮孤这个大忙?”

    薄烟微笑道:“我已说了,是文婕妤收到殿下的通报,恰知道我略通医术,便让我去效劳一二的。”

    顾渊道:“所以女郎与孤的母亲已经说好了么?许的是什么,皇后?王后?”

    薄烟脸颊一白,旋即泛起大片的绯红,“我并没有……”

    “城阳君薄定。”顾渊慢慢地道,话音在夜中如带着金属的冷感,“不过是薄氏微不足道的远房一支吧?孤还听闻你是城阳君的独女?依孤看,城阳君这注,押得有些险了。”

    薄烟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前的少年傲慢而语带讥诮,冷漠而眉目峻刻,深沉夜色削出他干净利落的侧脸,她意识到自己面临的是一个强大的对手,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从头到脚都看穿了。

    “薄烟只知道,梁王殿下明经通礼,人品高赡。”她斟酌着措辞,“薄烟能力微薄,亦知殿下不是忘恩负义之徒。”

    他笑了,笑容是冰冷的,“你错了,孤正是天底下第一个忘恩负义之徒。”

第24章 飞燕结裾() 
薄烟的身形微微一晃,忽然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眸中若含秋水,“殿下,我是真心……”

    “——停车!”顾渊却毫不留情地截断了她的话。

    车轮辘辘而止,城阳君的府邸已到。薄烟慢慢下车,才发觉自己手心已被冷汗黏住,而胸腔里的那颗心仿佛已经不再跳动。

    梁王乖戾,铁石心肠,她过去不信,今日大雨之中,终于领会个透。

    她终于是敛衽行了个恭恭敬敬的礼。

    “多谢殿下。”

    顾渊没有应声,轺车萧萧,径自远去了。

    建章宫的凤阙下,他竟又见到了那个娇小的人影,心跳蓦地滞了一拍。

    这一整天的仓皇奔走、心力交瘁,好像突然就找到了出口,都堵在心头呼啸着要奔流出去。他跳下轺车,三两步抢上前,又在距她两步开外停住了。

    “怎么还在这里?”

    她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去,“我也该走了……”

    “等等!”错肩的一刻,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惊怔回头,夜风恰拂起了她的长发,露出那一张幽梦般的面容。

    他手上一用力便将她拉进了怀里,根本不管她的挣扎,一手扣住她的腰,另一手托起她的脸颊,双目明亮,宛如夜空中被雨水洗过的星,愈加璀璨出尘。

    “阿暖,孤若能查清陆氏大案,你便嫁孤可好?”

    她的面色有一瞬的绯红,又有一瞬的苍白。她的目光摇烁不定,他便知道她又在做别的思考了。他不禁烦躁起来:他不要她那样聪明行不行?他实在恼恨这夜色,竟不能让他看清楚她的表情——

    她到底是高兴还是悲伤?到底是惊喜还是恐慌?

    她忽然开口了:“殿下但能彻查陆氏一案,阿暖可向殿下保证,广元侯府,乃至薄氏一门,尽可为殿下驱使。”

    他的第一反应是冷笑。

    好大的口气!

    她不过是个刚刚归宗的少女,广元侯在薄氏五侯中地位亦最末,她凭什么这样保证?

    她的目光还那样坚定,语气还那样冷淡,他将她削瘦的躯体死死地扣在自己怀中,好像这样就能从她身上找出些许温度。

    些许与权谋无关,与党争无关,与朝局无关的,人的温度。

    他剑眉斜飞,冷冷一笑:“你以为孤要的是这个?”

    她一怔,难道不是么?她都做了这样的保证,他难道还真的要娶她?与薄氏结姻,对于野心颇大的他来说只能是一时权宜之计,他终归要嫌薄氏掣肘的。

    可是她却感觉到他的心跳,滚烫,伴着斜飞的小雨的鼓点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