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个不可一世的豪杰逼得西行万里,渡过大沙漠,追寻新天地,是一件何等凄凉的事
啊!
何况,这个人又是他义结金兰的大哥。
张出尘也早已经泪如滚珠,哭得呜咽出声了。
不错,虬髯客是败在了袁紫烟的手下。
但逼他放弃逐鹿中原霸业的,却是他李靖。不管措词如何的委婉,态度如何的诚恳,但
还是把人撵走了。
所以,李靖心中除了别离的伤感之外,还多了一份愧疚。
卧室外面是一个精巧的客厅,两个女婢早已站在厅中,见三人步入客厅中,立刻奉上面
巾、香茗,端上细点。
虬髯客拉开靠在红漆桌子上太师椅,道:“坐,坐!”
这是张不太大的方桌,四张太师椅占满了四面的位置。
李靖选了虬髯客对面的位置坐下。
张出尘就只好坐在大哥的身旁了。
虬髯客由怀中取出锦囊,道:
“三妹收起来,这是给你的一份礼物,你和二弟都很需要它,唉,只恐会便宜了李世
民。”
张出尘犹豫了一下,擦干了一脸泪痕,接入手中,道:“大哥,这是什么?好像很名贵
的!”
虬髯客道:
“不是名贵,但却是一份很重的礼物。小兄在江湖上经营了二十年,在长安和中原各
地……”
突然住口,挥手令二位女婢退出客厅,才接道:
“伏藏了十万甲兵,积存了千万饷银,尽在这锦囊之中。里面有各大钱庄存款的帐号,
也有黄金、白银埋藏的位置。
这些人虽然是藏伏在各地民间,但锦囊兵册上记有详细的地址、姓名,他们都是千夫
长,一共有一百二十八人,你若要找他们,他们能在三天内集齐所属,集中候命。”
张出尘听得神往了。
她吁了口气,道:
“真是千古至今最重的一份礼物,前无古人,恐怕也后无来者了。”
“大哥!”李靖道:
“为什么不多选一些勇武健者,带往西疆呢?”
虬髯客道:
“如果世上有着和我鏖战数十合的人,带再多的人也无法开辟西疆。我要以天神临凡的
威势,使他们臣伏我的手下。”
“大哥是有这个能力。”李靖道:
“就地取才,用而治之,反易生根了。”
虬髯客道:
“所以这些财富、兵马我已没有用了,我和他们相约以十年为期,过了这个限期,这些
代兵就自动解散,不再受约束。
不过,你们要早通知他们,还可以延长三年。再不动用,他们已年花渐老,不算是精锐
之师了。
你们掌握了这些财富、人马,可以和天下任何诸侯抗礼,李世民也没有二弟、三妹的实
力雄厚。”
李靖道:
“大哥这些准备确是眼下竟取霸业的强势兵力,一旦动员,一呼百应,放眼天下无人能
及,不过……”
虬髯客一挥手,不让李靖再说下去。
他又接着道:
“这份赠送你和三妹的礼物已为你们所有,你们如何运用,就不关我的事了,我不想知
道,也不愿多管。倒是有一件私事,我要对二弟说明白……”
李靖淡淡一笑,道:
“大哥请说,小弟这厢洗耳恭听了!”
虬髯客道:
“日久情生,古人诚不欺我。为传三妹的剑法,我和她太过接近了……”
他稍顿,转眼望去,只见李靖笑容满面,全无不豫之色。
他才又接下去道:
“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动了情怀。”
李靖笑道:
“出尘美丽绝世,娇媚可人,如果有人和她常日相处,不动情怀,那个人即是泥塑、木
雕的了。”
虬髯客道:
“最可恶的是七绝道人从中挑拨,不让人称三妹为李夫人,这些事我虽有所闻,却未追
究,所以人人都称她张姑娘。”
“也无法追究啊!”李靖笑道:
“喊出尘张姑娘,没有错呀!她本来就姓张。”
“二弟!”虬髯客道:
“这些事,你真的不放心上吗?”
李靖道:
“我听到传言,但我没有问过出尘,我们是金兰兄妹,大哥关心三妹,我很高兴,有什
么事要我放在心上呢?”
两个谈话的人神情如常,但听两人谈话的张出尘却是差红满脸,红到耳朵后边去了。
她虽然羞不可仰,但羞中无愧。
“说的是!”虬髯客道:
“也许我心有所思,但却绝无侵犯过三妹的行动,虽然如此,也够我这个作大哥的惭愧
了。”
李靖道:
“大哥,以出尘之美,天下有几人能不动心,何况你们日久相处,指导剑法,传授内
功,难免有肌肤相触之处。情怀虽动,但却发之于情,止乎于礼。这一点,小弟恐怕就不如
大哥多矣!”
虬髯客哈哈一笑,道:
“好兄弟,你能信任大哥,也无枉我们结义一场,小兄西行,如有所成,定会派人通知
你们。
如有需要大哥,不管它山水遥隔,千里冰封,黄沙漫天,烈日炙人;只要我得到讯息,
一定兼程。”
“大哥英雄盖世,天下无敌。”李靖道:
“冲锋陷阵,无人能挡。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方面还望多加小心。破天剑黄
云诚厚谨慎,可寄重任。
钟木魁只是一员战将,却不是统兵之帅,大哥最好把他留在身边,遇上强敌,可以借
重。因为他心中只有大哥一人,别人就很难指挥他了。”
虬髯客点点头,道:
“多谢二弟赠言,现在我们再无块垒,可以放怀畅饮好好喝一杯了。”
李靖笑道:
“小弟奉陪,不醉不休。”
张出尘道:
“慢来,慢来!我还有事请教大哥,然后再陪你喝个痛快,我还要拔剑起舞,放声高
歌,珍惜这一次兄妹会聚……”
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别哭!别哭!”虬髯客道:
“你不是有事要问我吗?是什么事?”
张出尘擦拭着泪痕,道:
“没出息呀!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女人家就是不如你们男人啦!”
李靖笑道:
“男女之间,如没有一点分别,这世上就少了很多人情味道了。”
虬髯客道:
“说吧!究竟是什么事?我急着要吩咐他们摆酒啊!”
张出尘道:
“这锦囊中的名单,一百二十八个千夫长,都是大哥的人,他们如何肯听小妹和李靖的
话呢?”
“我忘了一件事!”虬髯客道:
“锦囊中有一面竹牌令符,任何人拿着那面竹牌,他们就唯命是从,好好收存,不要遗
失了。”
“小妹记下了。”张出尘道:
“我会一直带在身上,要取竹牌,先取我命。”
虬髯客道:
“密而不宣,谁会知道呢?三妹只管放心。”
“大哥!”李靖道:
“这锦囊之事,除大哥之外,真的再无别人知道吗?”
虬髯客沉吟了一阵,道:
“江森、燕可也许知道这一些,但也不是全部,至于埋藏金银的人,先被蒙上眼睛,训
练了三个月,让他们习惯于蒙眼作事,才带他们去掩藏金银,一共有五处地方,我也留下了
不知情高手看守。
如何取出,也记载于锦囊中一本记事簿中,还有连络的暗语,你们若是说错了,他们还
会阻拦你们。
我无法肯定他们的忠实程度,至少要打走他们才行。三妹,所有的事情都记在一本记事
中,不过名册是由白绢制成的册子,并计两本,名册记人,薄子记事。你仔细看一遍,就知
道如何处置了。”
张出尘道:
“多谢大哥!”
谢着谢着,又流下了眼泪。
心中感动啊!
李靖也不自禁的取出绢帕拭泪。
这是多么大的恩情!
十万甲兵,千万藏金。
虬髯客二十年的心血,一下子就送人了。
虬髯客却哈哈大笑着。
笑声中高声叫道:
“摆酒!”
两个女婢当先入厅,片刻之后酒菜齐上。
这里不是客栈,但一切似都准备妥当。一声传呼,很快就到。
说已没有块垒,其实三人心中都有感慨,离情别绪充塞心头。
虬髯客英雄盖世,但仍被张出尘一缕温柔缚紧了英雄肝胆。
想到今日一别,此后很难再见那美丽的音容笑貌,心中痛苦极了。痛苦归痛苦,还不能
流露出来让李靖发觉,只好大碗大碗的喝酒。
酒入愁肠愁更愁,酒也就越喝越多了。
虬髯客酒量好,千杯不醉,但一千、一百杯呢?何况心中有一把火,闷声让它烧,又不
能说出来呀!
所以,虬髯客醉了,醉得不省人事。
张出尘也醉了。
她也在想心事,想到以后要自己摸索着练剑,少了虬髯客这个尽心传授的人,要更上一
层楼也就要花费更多更长的时间。
再想到虬髯客送了二十年聚集而成的重礼,真想抱紧他大哭一场.就算让张大哥抱着亲
亲,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不脱光衣服上床,也该算对得起李靖啊!
三个人义结兄妹,一般的情深义重,为什么我作了李靖的妻子之后,就要和大哥拉远距
离呢?
这件事很缠夹,越想越苦,越理越乱。
想归想,张姑娘还是不敢做出来。
她按下一腔情愁,喝闷酒,不醉更何待?
因此,张姑娘醉得伏案睡着了。
李靖也醉了……
他虽然大度雍容,并未把大哥和妻子的事看得很重,那得要滴酒不沾,完全清醒才行。
喝多了酒,就胡思乱想了。
他想该不该让虬髯客把出尘带去西域?真的提出来了,虬髯客会不会答应呢?出尘会有
些什么反应?
虬髯客那份厚礼不给二弟,给三妹,我李靖要不要接受呢?
不接受,就应当面说出来。不说,就是承受了。说出来,是什么后果呢?不说又窝在心
里难受。
我李靖熟读兵法,精晓韬略。不用千万赠金和十万甲兵,一样能帮助李世民打出天下
来。
想来想去,无法说出口,只有闷在心里了。
主要是舍不得张出尘啊!
这样的心情,喝酒不宜多,一多就大醉了。
李靖喝酒前就说过不醉不休。
果然是三人全醉了。
以三人精深的内功,都不该醉,只因心中多了一个愁字,酒入愁肠易化相思泪,也容易
喝一个酩酊大醉。
如此一来,忙坏了两个丫头。
抬起了三人放床上,再帮他们解松衣裳。张姑娘很轻巧,抬起来也就不费力。李靖也还
能抬起。
但虬髯客就抬不动了。
两个丫头用尽全身气力,虬髯客分毫不移。
没法子,只好招来了两个大男人,四人合力,才算把虬髯客抬上床,也顾不得这位大英
雄的酒后醉态被人看了。
第二天——
李靖醒过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李靖叫醒了张出尘,一同去看虬髯客。
两个丫头却说虬髯客天一亮就离此而去了。
他内功精深,醉得深,醒得也快。
昨夜一醉.兄弟们就此分手了。
张出尘摸摸怀中的锦囊,道:
“李靖,要不要把十万甲兵和千万饷银交给李世民?”
李靖道:
“再过几年,武士老矣,金银更是身外物,除了军饷之外,我们两个人哪能用得许多?
留之何用?”
张出尘道:“你可以自己闯啊!有钱有人,再加上你用兵的才能,看这十万里锦绣山河
该是谁家天下?”
李靖听得心头一跳,忖道:她竟有如此想法,真是巾帼志向胜须眉……
想的深思,就忘记答话了。
“李靖,是不是我说错活了?”张出尘道:
“夫唱妇随啊!但仍要你决定的才算,我说了一百次也不算数。小妇人不知天下事,夫
婿可别怪我!”
李靖笑一笑,道:
“出尘,千万藏金十万甲兵,这是笔雄厚的本钱,谁都会启动争霸天下之心,不过办不
到啊!”
张出尘正色道:
“你不生气,也不怪我,我倒想和你争论一番,此地没有外人,说完就算,应该如何?
还是由你拿主意了。”
李靖道:“不说个青红皂白,你也不会服气。出尘,尽你的才能争论,不过……一定要
讲理呀……”
张出尘点点头,接道:“你自认不如李世民吗?”
“论气度风范、民胞物与的亲和力,我不如李世民。但行兵布阵,运筹帷幄,李世民就
不如我了。”
张出尘微微一笑,道:“打天下,抢江山,可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风范气度有何用
呢?你用兵才能胜过他,为什么不自已争取帝位黄袍加身。李靖,当仁不让啊!”
说完话,一脸得意之色,似是这番论辨已掌握智珠,赢定了。
“我是一员上将.将兵之能多多益善。”李靖道:
“李世民却是将将的奇才,李淳风、袁天罡都是飘然出尘的世外高人,但却甘为世民所
用。秦琼、敬德、程知节等数十位高傲不驯的虎将,也都能够甘愿投其麾下,听候所命。出
尘,他生具先天下之忧的博大胸怀,是人中之龙。
我是万难及得,虬髯客也不如他;袁宝儿姿色之美,当得是人中之最,为了天下万民,
他舍了。
如果要我舍了你,我只怕什么事也无法做了。终日以酒浇愁,以汨洗面了,只此一
桩……”
张出尘嘤咛一声,投入李靖怀中,道:
“不用再说下去了,你赢了。没有李世民华阴行宫中一席话,我哪里能知晓夫君一番苦
心?爱妾之深,情比天高。没有二公子一番开导,哪还有今日夫妇的和睦?我想到哪里去
了,钻入了牛角尖中。
只想你在外面拥美自娱,哪还会想得到我?一旦回不过头,只有一死了之。夫君啊!那
可是含恨九泉的悲剧。
那等大恩未报点滴,我竟萌生了贪婪之心。走,到太原去,我把人、钱交出,再当面向
他请罪,我该死啊!”
李靖呆了一呆,忖道:女人善变,果然不错。六月天变得快呀!快得让人来不及适应。
李靖想到夫妻误会冰释,确是李世民的功德,心中亦很感动。
他拍拍张出尘的玉肩,笑道:
“贤妻何须如此,你说过,此地没有外人。到太原交出名册、财单就是,我们夫妻这点
秘密就让它永埋你我心中。
你什么也没说过,我什么也没听到,如你向李世民当面请罪,你罪在哪里?岂不是划蛇
添足,多此一举。”
“说的是啊!”张出尘笑一笑,道:
“夫妻间只是说说闲话,我也没有做错什么事啊!何罪之有?
看来女人只能想一件事情,才能想得丝丝入扣,点滴不漏。事一多,就乱了,不知该先
想哪样?想来想去,一样都想不对了。”
李靖一手拉住张出尘,笑道:
“想想又何妨呢?走!我们到太原见李世民去,你送给他这份厚礼,足以惊天动地
了……”
张出尘接着道:
“还有我的夫君要为他亲冒矢石,转战天下。为妻的也只有马前鞍后的追随效命了,走
吧!”
李靖仰天大笑!
欢迎李靖到太原,二公子亲率了李淳风、袁天罡、秦琼、程知节等文、武官,数十人迎
于城外。
隆重的不像是迎接一位故旧、名士了。
李靖心中明白,故作不知。
滚鞍下马,拜伏于地。
但人还没有拜下去,已为李世民扶住。
李世民道:
“兄弟!不用多礼,接风宴席早已摆好,恭候兄弟入席。”
抬头看看天色,午时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