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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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忘记-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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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小山一样的行李,一笑叹了口气,决定暂且不理它们,先去泡个澡,洗洗风尘。

(三) 莲子青青心独苦

卫生间进门是一面硕大的穿衣镜。
一笑冷不丁迎面看到自己,不由一怔。
只见镜中女子一头及腰长发,如黑缎般散在肩头,左右耳侧扭了两根细细的发辫,白色亚麻衬衫,袖子高高卷起,露出健康的小麦色肌肤,一袭艳丽的大摆拼布棉裙,长及脚踝。
怪不得柳妈妈要说像个野姑娘。
因为离开得匆忙,她还一直穿着在吉普赛营地时的衣裙。
事实上,就在三天以前,她自己都不相信有一天会回到宜园,而且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还以为会一直那样毫无目标地游荡下去,直到――也许――直到她学会忘记。
……
她是在一个多月前遇到Nana奶奶的车队的,在一个开满雏菊的荷兰小镇。
本来,她已经在德国的一家小酒馆赚足了找到下一个落脚地之前的旅费,然后在法兰克福车站买了最近一班出发的火车车票,票上写着,终点――阿姆斯特丹。
总有些事情让人感觉就像命中注定。
在阿姆斯特丹街头一家旧物店的橱窗里,她在上百件零零杂杂的摆件里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骰子项坠。
她一眨不眨地盯住它,它也盯着她。
终于,店老板走了出来,温和的说:“美丽的小姐,如果你真的喜爱它,我以标价的一半卖给你,可好?”
“好。”她飞快地回答,像是不假思索,又像是思索了很久。
从店里出来,脖颈里多了根红绳,口袋里只剩下钢镚。
虽然流浪生活一直居无定所,食无粗细,但她还从未试过如此困窘。
思索后,她用所有剩下的钱买了一张开往郊区的巴士车票。
根据一贯的经验,小镇比大城市更容易比较快地找些零工,只要能坚持三五天,Judy那里最近的一笔摄影稿费应该也能寄来了。
不幸的是,她一份活计都没找到,幸运的是,她遇到了Nana奶奶和她的车队。
其实开始她只是想碰碰运气,打算讨几个面包,没准还可以借宿一晚,同是天涯流浪人,想来会比较好商量。
没想到,她不仅得到了面包,还有香甜的华夫饼、美味的奶酪、浓浓的豌豆汤和上好的鸡蛋威士忌,大快朵颐之余,更有歌舞助兴,宾主尽欢。
Nana奶奶是营地里年纪最大的长者,她与一笑十分投缘,她叫她“China Kid”,中国小孩。
刚好奶奶的孙女去阿姆斯特丹读大学了,她便“鹊巢鸠占”,住了下来。
那是一段难得的快乐日子。
男人们常常摆些小摊,卖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女人们载歌载舞,吸引游客。
房车里各种现代化设施应有尽有,车身上还刷着五彩斑斓的商业广告,能顺便赚些外快。
一笑则跟着Nana奶奶,操持吉普赛人的古老营生――占卜。
虽然她那临时学来的三脚猫功夫顶多只能打打下手,但一张小巧精致的东方脸孔配着吉普赛服饰,还是引来很多路人好奇的关注。
日子像阿姆斯特丹河水一样悄悄流过,平静无波。
直到三天前的晚上,她一时兴起,嚷着要Nana奶奶为她占卜。
奶奶拿起那副已经旧得卷边的塔罗牌,却没有任何动作。
她笑眯眯地看着一笑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
“我的孩子,你该回家了。”
这话没头没脑,乍一听象是逐客令。
可一笑知道不是,她听得懂。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眸,低声说:
“我没有家。”
“不,孩子,每个人都有家。我们罗姆人都有家(吉普赛人常以罗姆人自称,他们认为吉普赛人是个带有歧视的称呼),虽然我们没有房子,可我们有家,有父母亲人兄弟姐妹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有牵挂就有家。”
“你的眼睛对我说,你渴望回到那个你牵挂的地方,而你却在压抑这种渴望。”
“可怜的孩子,你看,你背了太多的东西在路上,哦,我不是说那些看起来比你还重的行李。”奶奶孩子气的眨了眨眼睛,“背着它们你是走不远的,无视它们并不代表它们就不在那里,如果不放下它们,你迟早会被压垮的。”
“奶奶把这副塔罗牌送给你,如果无法做出决定,你可以自己为自己占卜,记住,秘诀是,重要的不是你翻出的是什么牌,而是在牌翻开的刹那,你在心底希望它是什么牌。”
“这就是占卜的秘密,听从心的方向。”
岁月风霜在老人脸上刻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她的笑容沧桑而神秘。
一夜无眠。
清晨,天还未亮,一笑一骨碌爬起床,为所有人做好早餐,然后宣布:
“我要回家了。”
Nana奶奶了然的笑,其他人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太多伤感,罗姆人不惧怕离别。
接下来是一阵风似的订机票、收拾行李、办理手续、并接收大伙陆续送来的各种纪念品,直到坐上飞机,一笑让自己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彷佛一停下来心头积攒起来的那团勇气便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
现在,站在这里,一笑望着镜中人,仍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罗姆人相信,如果一个人经常经常照同一面镜子,时间久了,镜子就会记住他/她的模样。
镜子,镜子,你是否记得我十八岁的样子?
一笑伸出手指,描划着镜中六年后的自己。
两弯浓眉,不够纤巧,圆圆的双目,笑的时候弯弯的,可不够妩媚,唇算生的好,不点自朱,带着自然的光泽,可还不够娇俏,额上有道若有若无的伤疤,是儿时那场车祸留下的印迹,本来白皙的皮肤经过几年的风吹日晒,已变成浅浅的麦色,只有这一把长发,蓄了六年,乌如垂缎,勉强有些象她……
不,你不象!
一点都不象!
云泥之别,何以相比?(小说下载网|。。)
痛楚毫无预警,从心底深处汹涌而出,一笑无力地用掌覆住镜中悲伤的脸庞。
看不到泪。

(四) 望远愁多休纵目

悠悠醒转,看清眼前陈设,一笑以为又是一次午夜梦回,片刻才醒觉这次是真的回来了。
看看表,晚上十一点。睡得还真久,看来是累坏了。肚子有些饿,她随手披了件外套,蹑手蹑脚走到楼下厨房。
不出所料,柳妈妈果然在桌子上给她留了吃的,还特意装在微波盘里,好让她转过再吃。
很久没有试过柳妈妈的手艺了,一笑胃口大开,好一阵风卷残云。
吃饱喝足,更精神了,看来这后半夜的觉是不用睡了。索性泡了杯咖啡,边喝边在屋里逡巡。
今天是十五还是十六?月亮真好,一室莹白。
宜园内外都变化不大。
厨房、餐厅永远都是窗明几净,对于柳妈妈来说,每天都是大扫除。
客厅仍是简洁做派,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和摆设,颜昊天喜欢简单考究,稳重实用,讨厌繁琐罗唆。
唯一显得突兀的是客厅中间一整套红木沙发茶几旁边的天鹅绒贵妃榻,乍一看,颇有些不伦不类。
看着那个鸡立鹤群的贵妃榻,一笑不禁莞尔。想起那时她一直抱怨红木沙发又冷又硬,趴在上面看书,不一会就硌得腰疼,吵着要换,颜昊天斥她懒骨头,还说小小年纪长的什么腰,可说归说,没几天还是搬了这么个贵妃榻回来,舒服得坐下去便不想起来。
一笑倚在榻上,浅浅地啜了口咖啡,眼睛盯着杯中的泡沫,像是盯着什么很值得研究的东西。
终于,目光飘向客厅对面那扇黑橡木门。
那是颜昊天的书房。
老话常说,人一辈子享多少福,受多少苦都是一定的,或早或晚而已。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笑不知道这算不算后福。
一场车祸,夺走了她八年的记忆,但从那以后,她日渐显露出过目不忘的天赋,无论是读过的书、见过的人、抑或说过的话,无论何时想起,都历历在目。似乎八岁以后,她唯一遗忘的,便是如何去忘记。
读书的时候,这项异禀人人艳羡,可其中的苦处,无法与外人道。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有时回忆就像伤痕,遗忘是贴良药,是人类亿万年来为求自保进化出来的本领。
可对一笑来说,忘记只是个姿态,除了时时提醒她忘不了这个事实之外无任何意义。
于是她早已放弃在忘与不忘中挣扎,对于伤痕,她选择埋葬,埋在心底最深最深的深处,不去触碰。
当然伤痕并不会好,但至少不那么痛。
可显然,这在宜园并不管用。
眼前种种如磁石,吸引着那些心底的回忆。
无法抵抗。
……
她是从什么时候爱上颜昊天的?
她不知道。是的,不是不记得,而是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是何年何月何时爱上一个人?
没人能知道。
她只知道,他待她象亲生父亲一样好,甚至比许多亲生父亲还要好。她不是没见过有些父亲当着众人对子女冷言冷语,甚至拳脚相加,只是因为考试没考好,或不小心打破东西。
不,颜昊天温文有礼,从不失态,他对她永远宠爱。
他并不因为收养她就以高高在上的父亲自居,他认为那是一种僭越。
他明白地告诉她:“你的父亲是周传如,你的母亲是周陈秋华。我?我是颜昊天。”
他从未把她当作无知孩童,待她一如一个平等的朋友,坦诚、开明。
八岁时,他告诉她什么是死亡,他对她说人人都怕死亡,但正因为人人都会死亡,才不能把活着的时间都浪费在害怕上。
十三岁,她在外面听得风言风语,回家问他:“颜昊天,我是不是你的私生女?”
他并无恼怒,只是约来唐律师,坐下来给她讲当年一个三十四岁的单身男子收养一个八岁女童需要费多少周折花多少代价。最后说道:“一一,如果你是我的亲生女儿,只要一纸DNA鉴定就能省却这所有麻烦,何苦舍近求远?而且你可相信我无胆承认亲生女儿?”见一笑摇头,他接道,“好,那别人说什么,全不必理会。”
十五岁,颜家有女初长成,越来越多的男孩子打电话来询问习题,借练习册,或借各种理由送小礼物,颜昊天说,有喜欢的男孩可以一起出去玩,只是不得晚归,对不喜欢的男孩要说“不”,因为好女孩绝不处处留情。
那些男孩或青涩,或热情,可她都不喜欢。
为什么这家伙如此聒噪?颜昊天懂得什么是高贵的沉默。
为什么这家伙总是手舞足蹈?颜昊天举止得体,进退有度。
为什么这家伙如此喜欢装酷?颜昊天就算泰山崩于顶都会面带笑容。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是颜昊天?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开始用女人的眼睛去关注颜昊天。
然后,她发现了别的女人,颜昊天的女人,或者说,女人们。
其实颜昊天从不带暧昧的女人进出宜园,他甚至很少夜不归宿。
但她还是发现了,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哪怕只是惊鸿一瞥,她也知道谁是他的女伴。
别问她为什么,这是女人的天赋和本能。
起初,这样的发现让她震惊,她惊慌失措,惶惶不可终日。
她不再作乖乖女,开始逃课,不交作业,故意考砸,并且染头发,穿耳环,和一群别人眼中的小阿飞们混在一起。只为吸引颜昊天更多的注意。
显然,颜昊天不喜欢这样,可也并不过多苛责,也许他只把这当作少女青春期的叛逆表现。
渐渐的,她发现正在她抓住一切时机刺探颜昊天身边的某个女人时,这个人却忽然不见了,无影无踪,再也不曾出现,而不久后,颜昊天就会同另一个女人亲昵地出现在一起。
原来他并不是一个专一的人,甚至,他是一个太不专一的人。
不,她没有更难过,反而有些释然。这说明颜昊天并不爱那些女人,每个都不爱,不是么?爱一个人难道不是应该长相厮守?
可这许多年来,真正与他长相厮守的不是她们,而是她。
思及此,她从不安中镇定下来,甚至燃起某种莫名的希望。
这希望是在她发现书房里那幅藏在木版画后面的女人画像后彻底破灭的。
那是一幅很普通的木版画,并不美,看上去也很旧,也许比一笑的年纪都要大。她进入这个家的时候它就已经在那里了。
她从没特别关注过它,虽然它是书房里唯一的装饰。
那天,鬼使神差,她发现这幅画竟然可以掀开,原来它只是一个木盒子的盖子,盒子巧妙地嵌在墙体里,外面丝毫看不出来。盒中端端正正地竖着一幅画像,画的是一个女人,一个极美的女人,约莫双十年华,肤光胜雪,星眸流波,双眉修长纤巧,朱唇微微弯起,眼角眉梢皆是妩媚,笑意中却有淡淡哀愁,女子斜倚在一个宽大的丝绒座椅上,一把乌黑长发用紫色丝带随意拢起,千丝万缕,搭落在胸前,漾着说不出的风情。
虽然只是画中人,一笑还是为这般美丽而动容。
初时不觉有异,只当是幅精工细琢的美女图,摆在木版画盒里,噱头而已。
正要把盖子盖上,突然,有种一闪而过的熟悉感,仿佛这张面容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凝神思索,一张张女人的脸在脑海中掠过。
忽的,霍然想起,是了,是那些在颜昊天身边穿梭更替的女人们!
她们身上隐隐约约都带着些许画中女子的影子,或是眉眼,或是长发,或是唇边那一丝浅笑。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明白了,
为什么他会流连于一个又一个女人却从不停留?
为什么他会常常独自坐在书房的大班椅上盯住前方发呆?
为什么他的眉宇间永远有着丝丝缕缕挥之不去的落寞?
手一软,盒盖砰声落下。绝望如潮水,没顶而来。

(五) 不求相伴求相守

六年,两千多个日子过去了。
此时此刻,一笑的目光穿透那扇木门,仍能清晰地看见,十八岁的自己呆立在画前,宛如失了灵魂。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幅画将给她的生活带来怎样的轩然大波。
她疯狂寻找画的秘密,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她只能猜到,画中女子应该已经死了。
因为画已古旧,女子的服饰装扮也是很多年前的样子,而且画框是凝重的黑色,透着几分肃穆。
多么可悲,她死了,于是她永远不会老,她永远娇艳动人,她所有的美好都在他的生命里成为定格!
巨大的悲伤、绝望和无以言表的痛苦把一笑压得喘不过气来。
终于有一天,在又一次看到颜昊天坐在书房里凝望失神时,她发疯似的冲了进去,果不其然地看到了画中女子迷离的目光与他相缠。
一个声音在心底尖叫,这难以忍受的叫声仿佛把她撕成两半,一半的自己浮在空中,冲着地上的自己冷笑:
“颜一笑,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而另一半自己居然也在笑,她在冲着颜昊天笑,笑得那么丑陋,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在叫喊:
“颜昊天,你的拼图游戏玩够了没有?你是不是恨不得把你所有的女人都切下来,就为了拼一个她?就是她?一个死了的女人!……她死了!她死了!你明不明白?她已经死了!”
眼中早已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佛要和画中女子一起,定到地老天荒。他的无动于衷令她无比屈辱,她象一个愤怒的泼妇一样随手抄起桌上的茶杯,死命地砸向画中人。
杯子应声而碎,水珠四溅!
碎裂的响声竟然震耳欲聋,所有理智倏的归了原位,旋即被一个清脆的巴掌再次震晕。
……太过突然,它一时间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遭一片死寂。
只有那个死去的女子永恒不变的微笑着。
……
手里的咖啡早就凉了,一笑放下杯子,手有些抖。
月影西移,黑橡木门笼罩在一片阴暗里。
她无意推开那扇门,心里清楚,那个微笑的女子一定还在。
是啊,她为什么不笑?她虽然死了,却仍然可以将任何有可能威胁她的人轻松逐离颜昊天的身边。
不费吹灰之力。
就在冒犯过她的第三天,一笑被唐律师押上一班开往美国的飞机,她的游学生活突如其来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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